第八章 执意
定好的地点在西餐厅。
关佑琪既无情趣,又欠缺变化。她只懂咖啡座,西饼店,可以坐着与他吃餐饭,说说话,看看他。
他准时赴约。没有迟到的习惯。
佑琪想。
他是不会失约的,他只决定出现、或者不出现。
方乔治穿着最流行的彩色紧身牛仔裤,从脖子到肩膀围绕着质料良好的柔软大方巾。长长的刘海斜垂着遮住半边面颊,过大的墨镜,让他看起来面目不清。
佑琪忽地有些傻气地笑了。
“这样子与你吃饭,会不会吃到一半,才发觉我们根本不是彼此的约会对象,你也根本不是我在等的人?”
“说得没错。”他微笑,“也许我只是路过,顺道骗吃骗喝。”
她自觉失言,别扭起来。她没有别有所指的意思,于是追加补充,“很多人,就算相处一辈子,也还是看不清对方的面貌。”
他挑挑眉,“原来你有这样的见识。”
她牵一牵唇角。她知道他瞧不起她。不过,那也没什么。因为连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两个人要了两客牛排,低头慢慢地吃。
从面包、前菜,每一样,他都吃得津津有味。
“你喜欢牛排?”
他抬头瞥她一眼,抬眼看人的动作,使得两排长密的睫毛刷然向上。射来的视线,有种黑白片般被放大处理的醒目色彩。
“我从不挑食。”他拿起方巾,擦一擦嘴角,“因为我懂得饥饿。你试过饿肚子,就会对所有的食物充满感情。”
她接不上话,于是讷讷地转了话题。
“……你没什么麻烦吧?简家的事……”她有点不敢正眼看他。
“没什么。”吃完饭,他马上掏出香烟盒,手指在银色盒子里倒转,抽出一根烟往上抛丢、再用嘴巴咬住,“只是和彼德蓝绝交罢了。”
“对不起……”
他嗤笑,“你道什么歉?”他打趣她,“原来那文件是你偷的?”
“当、当然不是!只是……我、我说了看到过你的事……才害你被怀疑……”她急着劝慰,“我知道你是清白的!那种、那种不能信任你的朋友,失去了也不要觉得可惜!”
“你知道?”他气定神闲地扬眉看她,顺势把银色烟盒放回到外套内袋。
“我知道!”
“先生、结账。”他扬手。
“等一下。”她急急忙忙从桌下的手提纸袋里想掏出礼物。
他已经起身拿着账单往服务台去了,她只好跟在身后往前追去。途中经过饭店做出的假景喷泉,有其他客人路过,他微侧身让道。一停顿的工夫,被她揪住衣角。
“我又不是要跑,只是要去结账,不要总揪我的衣服。”他口吻客气地警告。
她绞着手,慢慢松开,无精打采地跟在他身后。
结好账,两个人站在西餐厅的门口。
她仰头悄悄侧看他,见他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
“喂。”
“在!”她急忙应声。
“你说你相信我?”他转头,侧颜清俊优美。没有修整过却端整的眉毛、不太浓也不太淡地扬成一字,挺直的鼻骨不太高也不太低。除了那双太过璀璨难于安分的眼睛,他的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回荡着一种值得回味的动人的安宜。
“嗯!”她用力点头。
于是,他忽然眯眼笑了,美好的嘴唇漾起迷人的线条,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话。
“你凭什么相信我?”
他靠近她。
左手一扬。
一个钥匙包,明晃晃地出现,呈半打开的姿态垂悬。
插在透明塑料封皮后的、是一张陌生的驾驶执照。
而身后的西餐厅内忽然传来骚动的声音。有人像配合好了般惊惶嚷嚷着:“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丢了!”
她瞪大眼睛,瞧着以极近的姿态倾向自己,以并肩而立的站姿挡住手中物品的男子。那有着美好容颜的青年,带着那有趣戏谑的笑容,下一秒缩回了手。
干干净净的双手,十指修长,指尖浑圆。
除非搜身,否则,谁会知道是他拿走了那个客人的钱包呢。
“谢谢你相信我呢。”头顶有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暖人似的笑意泻落,“可是,我就是一个小偷,出手不会分对象。文件也是我偷的,所以你不用道歉啊。”
笑笑的,笃定她根本不会声张似的,他扬着娟明秀气的眉,唇角扬着,两边勾起稚气的小沟。看似清澈却又难以看透的眼睛,忽然令她觉得,就像是积满深翠的湖泊。虽然除了绿,就一无所有。但仅只是绿,也依旧令人难以看透。
不知不觉从手中滑落的纸袋,终究没能送出去。
她还没有忘记。
很久以前,又好像只是昨天。那个阳光晴耀的假日里,哥哥带着笑容从玻璃那一侧打着招呼,随即从门的另一边进入。接着扭头,他抓住那陌生少年的手。
啊啊……
如果绍一棠就是方乔治。
那么那次的事。
从一开始,就不是误会呢。
躺在匣中的水晶砚,为何这般难以送出?
若是现在以它为礼物,根本只会被当成是刻意的揶揄嘲讽。
佑琪若有所失地看着那个青年,穿着彩色牛仔裤,戴着墨镜披柔软的大方巾,走过身畔,走向车来车往的宽阔大街。
放弃,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要放弃这个人、放弃对他的思慕、莫名的渴盼,就是现在了。
心像被一根线系住,然后怦怦怦怦随扯动而舞。
她忽然追了上去,耳边有声音被放大。
车子的鸣响按起,有司机在咒骂。破碎而鲜艳的街头场景好像不停旋转的电影,但却匆匆忙忙难以定格。只一双小手横铺画面,造成巨大特写。
她又再揪拽住了他。
“什么事?小姐。”
那看不清眼瞳的青年,刻意地挑着眉梢。漂亮的嘴唇扬起已成定例的讽刺线条。
他是不喜欢的吧。
甚至,是轻视着自己,漠视着自己的吧。
心里察觉了。感知着、明白着。
可是。
可是。
在游乐场门前,握着气球的少年抬头微笑的画面,充盈脑海。
随即上升爆破。
抿住眼睫,又再睁开。战栗不安,但是不想再次失去谁了。觉得寂寞,觉得空虚,觉得没什么是渴望得到的。除了、除了站在眼前的这样东西!
“我喜欢你。”用尽一生的勇气也好,她呐喊:“我喜欢你。所以想要见到你,想要和你在一起。无论怎样也好,你是怎样也好!我都还是喜欢你!”
两秒钟里,世界消失了似的。
她就只看着他。
瞪大双眼,等待裁决。
那两条好看的眉毛在墨镜附近像虫一样扭起。随即习惯性戴着手套的手摘掉墨镜,他露出她鲜少见到匪夷所思的表情盯着她瞧。
然后……
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地走掉了。
为何恋爱是这般艰难?
为何总要经过迂回,才能察知自己当初的心意?
很久以前,那个软弱的小少女,一定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要得到朋友那么简单。
她是这么笨拙软弱没用愚钝,她除了充盈心底快要满涨落泪的感觉,其他一概不知。她只是想要,想要得到那个曾经叫做绍一棠的方乔治。
“我很讨厌有人打扰我。”
跑去他家,被那青年冷淡地告知。
“你再这样随便按铃,我只有搬家。”
于是她便惶惑。
她不敢再按他家的门铃,就呆呆站在那个门口等他。
一切愚不可及。
方乔治根本不去理会关佑琪。
在蓝完成任务之前,他都要继续住在这里,把他的角色饰演到底。快则半月,慢也不过一个半月。
他完全用不着理她。
这根本是像休假一样简单的配合性任务。这一次,他只是一个转移焦点的角色,所以什么不做都可以,或者随便去做任何事。
可是这个站在门口的包袱,让他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正被监视的错觉。就算明知不理她就好,还是会有小小的心烦意躁。
“你跟着我又不会有什么好处。”打开门,瞧着她说了,“还是你想要怎样?我只会在这里停留月余。”他考虑半晌,瞧着那犯错般说不出话的女孩,问,“要约会吗?”
是啊。怎样也要度过这个月的话,怎样也要被她这么跟随的话,索性就化被动为主动好了。
“我可以和你约会,但是约会以外的时间,请你在我面前消失。”
坦白而残酷的话。她却抬起头来。不知为何就像受了委屈的双眼,包裹在薄薄的泪膜之下,小声却肯定地回答:“嗯。”
就算乔治现在一副冷淡的样子。但也许,经过约会、经过勉强才得来的交往,他会改变看法呢?关佑琪如此期盼着一场不可能发生的事。
两个人终于又可以一起出门。
虽然他的步子走得总是比她要快,要她跌跌撞撞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不管是吃可丽饼,还是看电影,他都那么面无表情。
她总不能……勉强他连心情也一并改变啊。
小口吃着爆米花时,她问:“乔治你……不喜欢刚刚的电影吗?”
青年挑眉,“你希望我怎样回答?”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心中的想法。”她一直都是想要了解他的。
“你觉得电影很虚伪吗?”
捕捉到她眉宇间的意念,他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回答:“相反啊,我觉得很好很真实。只是真实的和现实没什么不同,搞不懂有什么可看。”
她呆呆说:“但,那是一部很凄惨的电影啊……”
女主角,为了抚养眼盲的妹妹,与初恋情人分手,嫁给有钱人。婚后,也被丈夫虐待。唯一的儿子又不亲近她。而得到她照顾的妹妹,治好了眼睛,阴错阳差,与女主角曾经的心上人相恋了。女主角不能谅解这件事,而与妹妹反目,在雨夜赶妹妹出门。
所以,佑琪在看的时候,也和前排的女观众一样,因觉得这跌宕的命运很不幸而落下泪水。
“她不是嫁入豪门了吗?”方乔治冷淡地蹙眉,抬手拨一拨头发,“别那么随便就用凄惨这个字。”
每天工作是凄惨。
得不到所爱是凄惨。
梦想无法实现是凄惨。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惨事。这些时常动不动就把凄惨挂在嘴边的人,她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凄惨。
“可那是一个她根本不爱的人。”
方乔治简直嗤笑。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那是奇迹。这女人却说得仿佛是天经地义。
漫无目的地游走,不回头管她,反正她会自己跟上来,反正是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乔治你有兄弟姐妹吗?”她还在身后,弃而不舍地追问。
“呵。曾经有吧。”他淡淡回答。
“这种事,也可以用不确定的句型吗?”
“你还不是一样?”
“你……你怎么知道?”她口吃起来。
天真的家伙。他冷淡地看她,装作无意地问起:“你不是有哥哥吗?”
“啊……”她畏缩地低头,“他暂时离开家了。”
“暂时啊。”他靠近点,坏心问,“何时回来?”
“也许、也许很快。”她极力回避,“不说我了。乔治呢?乔治的兄弟呢?”
“谁知道呢。”他笑了。
道旁有卖白玉兰的少女,他丢下几元钱,拿起一朵,信手戴在耳边。回眸,正对上她呆傻的样子,忍不住又微微笑了。
“以为我会买给你?”
“你……真是坏心。”
“对呀。这么坏心,你干吗死缠着我不放?”
“我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她一口咬定,“反正你又没事,那就和我在一起,又有什么不好?”
“哼。你也厚脸皮起来了呢。”
她被说得红脸。但脸皮不厚一点,怎么能跟在他身边?
两个人默默地行走了一段路。在霓虹闪烁的街道上,总觉得行人都是背对而向。仿佛只有他们,在这条繁华的长街,走往相同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们。
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想起了。除非做梦的时候。
“我弟弟是很温和的孩子。”他说了。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关佑琪太没有杀伤力,让他觉得和她说什么,都是安全的。
“像小狗一样。那种有大眼睛,长睫毛,温驯无害,又软棉棉的小孩子。”总是穿着同样脏兮兮的衣服。
“好像小妇人里的贝丝一样。”她擅自加注。
“呵。大概吧。我又没看过。”
“你没有看过《小妇人》?”她有点吃惊。
“我说了,我不喜欢看电影。小说也没兴趣。”他认字,只是为了可以方便工作。小说和电影,不过是世间一切悲喜的戏剧加工。他又不是自虐狂,干吗一遍遍回味不愿想起的过去?
“那个软棉棉的弟弟后来怎样了?”
“谁知道呢。”他无所谓地说,语毕,又不说话了。
关佑琪瞧着他的侧面。这青年的侧颜是多么优美清丽啊。只是眉头那里,总凝结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乔治……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闻言再次地嗤笑了。低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也会随眼帘闭起。旋即,以微妙的角度转目撩望向她。别在发角斜垂处的那朵白玉兰,散发出清澈香气。与那个蛊惑人心的笑颜,相互衬托。
“关佑琪。你真的不曾长大过呵。你问我的问题,与数年前如出一辙。”
那娇小天真的女孩子,不是也最爱问这样的话吗?他渐渐想起来了。什么理想啊,梦啊,卡通啊。世界上就是真的有这种不会改变的人啊。
她红着脸,不敢说话。过了几秒,心脏慢半拍地狂跳起来。因为他终于承认,他就是那个绍一棠了。
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愕然抬首。
“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所有人,都非要有理想才能活。”站在街角停下脚步,外表看来,那么矜持秀美的男子,细薄唇角带着深漾小沟,用那种在外人看来何等美好的笑容,说着这样凉薄无谓的答案啊。
她怔住。
“可是——”手无措地互抚,“总得有些愿望。对未来的想象,期待,什么的,日子才过得下去不是吗?”就像她,虽然这么无聊,可是偶尔还是会做梦。梦到哥哥原谅了父母,一家人变成以前那样。
“我想赚钱。攒很多很多钱。”青年眉毛打结,冷淡忧丽,“然后存在一个除了我,谁也取不走的户头。”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他不耐起来,“就是那样。那就是最终目标。”
“不对……啊。”她有些被吓傻,“赚到钱后,要怎么花呢?是为了想要买什么,有想要的东西。这样才想赚钱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皱眉,“我只要钱。”
回头,看那呆然站立的女孩子,他伸手,摸摸她的脸。
“你被吓住了吗?”
“那是你的心里话吗?”她是很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的呢?“你的愿望就只是这样?”那根本不能算愿望吧。因为钱,只是手段啊。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有了很多钱以后,你就会幸福了吗?”
漂亮的眼睛往别处看了刹那。随即转回,冷淡道:“……啊。”
他又不再说话,双手保护性地插在口袋里,大步往前走。
“行了吧。”他转头。
“啊?”
“你想要我承认的事,我已经承认了。你想要约会,我也和你约会了。你想要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告诉了你。你该满足了吧。接下来,可以不要缠着我了吗?任性,也得有个限度。”
她愣在那儿。
被彻头彻尾地讨厌,就是这样吗?
“都告诉你了。我没有正职,会偷东西,一身全是毛病,和你根本不合适。你也该了解了吧。”
因为和她在一起,会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心情。他不喜欢这样。他不要继续和她玩游戏了。再看她一眼,他打算走掉。
“可是……”那双手从身后拽住了他。
“我愿意给你钱呢!”
他吃惊地挑起眉,往后看。
用双手抱住他腰的少女,狼狈央求。
“我给你钱的话,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论小时计费也可以。如果想要钱的话,我有很多!比偷东西来得安全,因为我又不会告发你!”
他怔怔站在原地。
大街上,已经有行人开始往这边窥伺。
他垂下一点眼睫。
“好啊。有钱……就可以。”
轻声说出的、似乎是违心的话,然而因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他混乱地应承了。
反正目前,他哪里都不能去。
关佑琪心慌心跳,不知自己怎么能讲出这么大胆的提议。
可那青年漠然地瞧着她,倏然警告:“我只陪喝陪吃陪聊。更多的服务,请恕我无法提供。”
她一呆。要过半晌,才明白他的暗指,整张脸红了起来。
“我、我才不会要你做那种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他没有嗤笑她,只是表情木然的,像艳丽的人偶面具一般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