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好心惹上烂摊子
呼延礼对轿内女子道:“萧姑娘,在下已经与迎亲的谈妥说好,你不用再去嫁给知府大人了。”
管家闻言在心中狂叫:谈妥什么啊?你那叫武力胁迫好吗?然而他要是敢出声,也就枉费他在知府大人身边跟了这么多年。
女子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啊?”
“我是说,这门亲事至此告一段落,你不必被逼着去嫁给一个年纪比你父亲还大的人了。”
怕女子还有顾虑,呼延礼锐目扫一眼周围,道:“左右无事,各位都回去吧。”话音刚落,管家第一个骑上马,狠抽一鞭,那马儿吃痛,飞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轿夫乐师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发一声喊,四散而逃,铙钹唢呐扔了一地。
眼见事成定局,方镖头叹口气,朝他拱手道:“既是呼延大侠出面,州府那边自然也有办法交代得过去,我等人微言轻,也不好说什么,只盼此事到此为止,告辞了。”言下之意就是剩下的麻烦事情你自己解决,不要牵拖到我们头上来。
呼延礼自然明白这层意思,点头道:“方大叔你放心,这件事,在下一力承担便是,不过只要回报是个虬髯大汉好了,在下的名号,还请不要说与太多人知道。”
方镖头松了口气,又有些疑惑地看了轿中人一眼,手一挥,带着镖局的人离开。
真奇怪,江湖以外的事情呼延礼从不插手,这回突然冒出来抢亲,还不肯承认身份,难道真是看中了这新娘子的姿色,想要偷偷摸摸吃干抹净不认账吗?要知道呼延礼是连续好几年《飞来月钞》所办“最欲嫁男子”的投票第一名,武林中哪位顶尖美女不趋之若鹜,因此害得他为了逃避逼婚到处逃窜,这位新娘子得美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费力气来一亲芳泽?
方镖头决定回去之后把《飞来》的每一册都重新翻阅一遍,了解一下呼延礼的偏好是啥。不过在他的印象中,呼延礼好像只有逃跑和做善事两个爱好而已?
江山代有才人出,现在武林中的人才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了啊。
终于四下无人,呼延礼站在轿前,对那女子道:“萧姑娘,那些人都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萧姓女子细弱的声音自红盖下传出来:“都走了?”
“是的,所以你无须害怕,即使常州知府要来寻事,在下——”
萧姓女子打断他的说明,问道:“他们还回来吗?”
呼延礼看看散落了一地的迎亲用具以及依然直挺挺躺在自己脚边的喜娘,笃定道:“我想不会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子虽然困惑,但那声音里并没有害怕犹疑的味道,看来不是胆怯之人。
呼延礼一愣,随即想起之前她似乎都在睡觉,“这不是姑娘你心甘情愿的婚事,在下既然遇到了,说不得要出手相救一番。”
女子头微微侧向一边,声音有些不对劲:“你……你救了我?”
“要这么说也可以……”呼延礼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劲,之前为了救人,实在碰到过无数次被要求“以身相许”的尴尬局面了,他应该推说自己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恰巧路过,随便上来问问情况的才比较合适——如果有人愿意相信的话。
基于以上的担忧,他补上一句:“萧姑娘你不必感谢在下,回家后好好与家人过平静的生活,自在度日去吧。”
“感、谢、你?”女子重复对方言语的口气,似乎有点咬牙切齿。
呼延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女子低头从轿里钻了出来,站定后掀开盖头随手往地上一丢,一张秀美的容颜出现在自己面前。
呼延礼原本就预料她应该长得很不错,但现在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美上几分。明眸皓齿,大气端庄,不是江南味道的小家碧玉,反而比较像爽朗明媚的北地佳人。然而“阅人无数”的呼延礼关注重点完全不在此处,而是这佳人一脸怒气腾腾,看呼延礼的眼神简直想他要把吃下去一样。
“我有什么地方非得感谢你了?”
女子踏前一步,简朴到了极点的凤冠在头上险险晃荡,从树缝中漏下的阳光照在那上头,闪得呼延礼眼晕。
“你、你不感谢我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从此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你就当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好!”呼延礼依然保持着警惕的心情,因为在他过去的经历中,也有女子和对方家人用恼羞成怒这一招引出他的愧疚感,然后开始以此为要挟,好让他负起责任来云云。
其实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太爱管闲事了,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招来漫天飞舞的桃花运。然而这位虬髯大汉就算知道事实如此,一想到其中大多数人是确实需要帮助,就没有办法让自己狠下心来,做因噎废食的事情了。
“从来没发生过?”女子眯起眼,又一次逼近眼前这个四肢发达所以头脑必然简单的高大男人,那声势竟有一种狠辣的味道。
呼延礼已经退了好几步的身躯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去道:“接下来的事情我会托人摆平,不过你如果还是担心知府会来找你家麻烦的话,拿这些银钱搬去别的地方吧,应该可以舒服地过一阵子了。”
女子盯着他递过来的半黑不白的布包,皱起柳眉并不伸手去接。
呼延礼略一思忖,想她是嫌少,遂打开布包,只见四五片金箔叠在一起,熠熠发光。呼延礼直视女子而笑。
女子伸出两个食指和拇指拈起一片金箔,掂了掂,又放回去,问呼延礼道:“你既不缺钱,自然也不缺女人,做事也还算周详,跑来这里找我麻烦,到底想做什么?”
呼延礼愕然,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找你麻烦?”
“你破坏我与知府大人的百年之好,还不是找我麻烦?”女子啧了一声,似乎是嫌重,伸手到头上,把钗儿钿儿利落地拿了大半下来,扔到轿中凳上。
“百年之好?”他们这种老夫少妻高门寒门的配对,能够用上这么纯良的词儿吗?
“你知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让那个知府大人在出游时看上我,又是费了多少唇舌,才让他肯施舍个小妾名分之后才碰我的吗?”女子毫无气质地伸出食指不断凌空点向他,就差直接戳上脑壳了。
所以说,她竟然是自愿的?!呼延礼下巴掉到了胸口上。
“你、你为何要如此?”
“现在你明白了?并不是所有柔弱少女都不甘心嫁给老头子的,并不是所有老头子娶一房妙龄少女的背后都必然有一段血泪史的,也并不是所有贫寒少女都需要被你这样伟大的侠客从天而降施与救助的,这世上就是有我这样爱慕虚荣,喜欢攀附权贵的少女,怎样?长了见识吧?”女子一脸傲然地斜睨。
“……”呼延礼被她好多的“少女”绕得头痛起来,呆呆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才是,过半天才讷讷地道:“你不觉得,那知府年纪太大,且家中已有好几房妻妾,并非良配吗?”
“再糟糕又怎样?不怕你知道,我看中的是知府这个名衔,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算是头猪,我也愿意嫁。”
看她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呼延礼沉下脸,不悦地道:“你怎么能如此轻贱自己的人生?他现在是知府,将来要是被贬官削职,又或者告老还乡,你的这辈子也已经赔进去,再没有机会后悔。”
女子冷笑一声,“我只要在他任上把想安排的事情安排好,以后的事情,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呼延礼双眉一敛,“你要安排什么事?”
“与你无关,你只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好。”女子轻蔑地注视眼前莽夫,一字一顿地道:“是你害我滞留此地,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负、责。”
来了,终于来了!受尽迫害的呼延礼,心思又转到以往无数次的惨痛教训中去。
“你给我把事情重新弄回正轨!”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娶你的!”
两人同时出口,愣了一下,又用同样的不满,大声嚷出完全相异的内容——
“我才不要嫁给你!”
“你真要嫁那老头?”
女子被他奇怪的自恋气得俏脸煞白,“你这人好不要脸,我什么时候流露出半点要嫁给你的意思?以为抢走了我的金母鸡,还一颗鹅卵石就可以了吗?想得倒美!”
被人家说成是鹅卵石,呼延礼面上一红,不过也略略安下心来,做个“请”的手势,无奈地道:“是我会错意,萧姑娘你先说,你先说。”
女子双臂在胸前环抱,无礼地打量呼延礼,“看你一副自以为很仗义的样子,总有点但当吧?”
“是,是,在下还算有点担当。”人家周瑜打黄盖,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只要不逼婚,一切都好说。
“既然如此,你就担起责任来,把我送到郡城去,保证婚事顺利进行。”女子说出条件。
呼延礼苦着脸——虽然因为被胡子盖住,女子看不出来——结结巴巴地问:“你、真、真要这么做?”
女子厌烦地道:“我看起来很像在同你开玩笑吗?”
呼延礼摸摸鼻子,摇头。
“轿夫乐手被你吓走,轿子也破了,你须得重新给我找齐这些行头,不要想我会用两只脚随你进城。”
修轿子不难,他施展轻功去附近找人抬轿也还好,就是乐手难找了些,“那恐怕要一些时候……”
女子又走近一步,沉声胁迫道:“你必须在今天之前送我到知府家门口,若是拖到明天,不知道会生出什么闲话来,说我与你这盗匪瓜田李下,共度一夜之类。这自然也是你的错,因此你要一个个地去让人家闭嘴,事情可就麻烦多了。”
呼延礼无奈地点头。想不到这位萧姑娘竟是这么个厉害角色,看来就算她嫁进那种妻妾成群的家里,也吃不了什么亏去。
“好了,你可以去办事了。”女子利落地将手背往外一扬,如果是在清代,她这个动作配上的言语,应该就是“跪安吧”。
呼延礼本来脾气就极好,此时又自认理亏,好好一个顶尖的功夫高手,也就真的任她呼喝。忙忙碌碌的,好不容易才在申时初刻将人事都布置妥当,他回来的时候,昏倒的喜娘已经醒过来。应该是得了萧姓女子的指点,看向呼延礼的目光里面害怕之意全消,反而挑剔起临时凑成的迎亲队伍这里不对那里不对来,呼延礼默默站在一边由她们捣腾。
一行人加快脚程,总算在天黑之后不久,到达了目的地。
成婚的地点并非府衙后堂,而是常州知府自己购置的一个别院,看来他也知道梨花压海棠这种事情,到底不甚光彩。
门口早就没有了等待的人,两个仆役正在摘下大红灯笼。管家在一旁看着,嘀嘀咕咕地道:“这灯笼好好收着别弄丢了,兴许下回还用得着。”
正说着,只听吹吹打打的声音越来越近,一顶花轿顷刻间便落在了别院门前。
管家瞠目结舌地看着花轿摇摇欲坠的顶端,不能成言。
喜娘一扭一扭地走上去道:“管家老爷,刚才的事儿是误会,是个小误会,现下萧姑娘已经与这位呼壮士把话说清楚了,所以这亲咱们还是照成不误!”
敏锐地听到轿内一声轻笑,呼延礼默默地把喜娘的改姓之恨埋在心中。
管家用一种“你是疯子”的眼神看着喜娘,“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新郎官儿是谁?这亲是你说成就成,说不成就不成的吗?”要这么好说话,他刚才那个耳光就不用挨。
呼延礼道:“麻烦你先去通报一下你家老爷,看他怎么说,再做定夺。”
“你你你、你怎么也在这里?”管家心有余悸地往后退了两大步,指着他的手不断颤抖。
“我来送亲。”呼延礼勉强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管家不禁打了个寒战,转念一想,此处是常州城内,自己家的地盘,说什么也没有必要怕这个自投罗网的独脚大盗。他对身边的仆役吩咐几句,叫一个去内堂找帮手,另一个则去衙门找差役,仆役领命匆匆去了。他心中大安,高声喝道:“兀那蟊贼,竟敢不怕死地到知府大人府上闹事,不怕掉脑袋吗?还不快滚!”
呼延礼心平气和地道:“我马上就走,麻烦你先找你家老爷出来,把新娘子接走。”
管家叱道:“说什么胡话!这女子已经被你劫持过了,谁晓得还是不是清白之身,我家大人绝不会再要的,快滚快滚!”
呼延礼呼了口气,觉得自己此时出面确实不太合适,便往喜娘看了一眼。
喜娘嘿嘿一笑,“哎哟管家老爷,不都说了是误会吗?知府大人在萧姑娘身上费了多大的心思,您是最清楚的。要是如今鸡飞蛋打,说出去大家面上也不好听,好不容易这事儿能摆平了,萧姑娘完好无缺地送到,知府大人白得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哪有不情愿的道理?依老身看,您还是先进去通报一声,看知府大人怎么说。知府大人要是铁了心地要退亲,那我们自然也没有办法。可万一知府大人其实对萧姑娘心存留恋,您这么一赶人,到时候知府大人怪罪下来,恐怕您老人家也讨不了便宜去,老身说的是也不是?”为了呼延礼应承的那一百两纹银,喜娘说得唾沫横飞,恨不得直接冲进别院去,把知府大人和萧姑娘送入洞房。
她见管家沉吟,正要继续出言打动,却听得一阵人声,一帮子手拿棍棒、家丁模样的壮汉从别院中涌出,一个个喊着:“强盗在哪里?强盗在哪里?”
这喜娘最是胆小怕事,见了这般阵仗,赶紧躲到了轿子后头,不敢再说半句话。和一百两纹银比起来,毕竟还是老命重要许多。
管家眼见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不禁精神大涨,高声道:“大伙儿上,把这个强抢新人的恶徒给我绑了!不要伤到轿中人,过后等老爷发落!”
众家丁一拥而上,将呼延礼团团围在中间。
“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敢在知府大人门前撒野,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不要跟强盗废话,我们上吧!”
“把人捆了再说!”
说了半天却没有人先动一下。
原来管家和镖局中人回来后,都添油加醋地将今日山林中之事禀告了知府大人,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无能,两方各自把呼延礼的破坏程度提高了一倍有余,家丁们一知道眼前这虬髯大汉是白日抢亲的恶棍高手,便心中发怵,不敢造次。
呼延礼看一眼毫无动静的花轿,道:“此时我会自己去衙门交代清楚,眼下还是先将这位萧姑娘安顿妥当再说。她一路奔波又受了惊吓,想来应该十分劳累,能不能请你们大人先出来,与她行完拜天地之礼再说?”
他说话音量分明平常,众人听到耳中却觉得嗡嗡作响,头晕目眩,更有几个家丁连手里的棍棒都拿捏不稳,“吧嗒”一声掉到地上。
此地并无武林高手能识得呼延礼是化用佛门狮子吼的功夫,以内力发声,震慑对手,众人只觉得十分邪乎,就像地动了一般,周围的东西都在摇晃。
呼延礼无意伤人,内力也控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站在远处的管家并没有被影响太多,听了他的话,嗤笑一声,道:“你如此关心萧姑娘,难道不是与她有什么暧昧?”
“我——”
“何管家此言差矣。”轿中人没等呼延礼笨拙地出口反驳,便将话头接了过去,“我们女子最重名节,你久随知府大人左右,也该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意思,要是今日您的怀疑传扬出去,小女子要怎样自处于这人世间?到最后不论我这贞洁之身是否得到承认,也不论知府大人嫌不嫌弃,小女子在人言可畏之下,也只能一死以证清白。何管家,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国法又说杀人偿命,要积德还是要偿命,全在您一念之间了。”
“丝染姑娘……”这番话说得恳切自伤而不失强硬,何管家以前随知府外出时,就领教过这萧姑娘的厉害,此时更被说得连老脸一阵青一阵白,却支支吾吾地无法反驳半句。
呼延礼有些意外地向轿子看了好几眼。
若说刚在她在山林中与自己的对话是小女生蛮横耍赖,那么现在则是完全不同层面的刚柔并济了。她这样的人在深宅大院里,也许确实能意外坚强地生存下去,运气好的话,一不小心爬到夫婿头上,亦未可知。
他这时才知道此女的名字,原来她叫做丝染,唔,很不错,萧丝染,萧丝染……笑死人?呼延礼闷笑一声,继续听他们对谈。
萧丝染等了一会儿,对方仍然没有声音,便道:“多谢何管家口下留人。”
何管家赧然,连连摆手说不。
“何管家能否好人做到底,替小女子向知府大人同传一声?是分是合,小女子总要得良人的一两句吩咐,才能安心度日,您说是吗?”
何管家犹豫再三,终于松了口:“丝染姑娘稍等,我去禀报大人。”他转身进了府门。
呼延礼高出包围圈至少半头,视线越过众人,看着何管家殷勤奔跑的身影,不禁叹息:照这架势,她就算自己打赤脚一步步走到这里,恐怕也吃不了什么亏。女人虽然柔弱,可该厉害的时候,还是比他这种男人厉害很多啊。
没多久就有一群人从别院里走了出来。
呼延礼凝目看去,本以为会是那位为老不尊的知府大人,却不料被一众仆佣簇拥在中间的,却是一个容色衰减、神情严峻的半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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