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趣的丫头
当沉睡了一夜的耀日升上天际，加入守护了卡西大陆整晚的影日时，市政广场的喷泉也开始苏醒，伸展腰肢朝周围喷洒出优雅的金色水花。
由于近来距离此处不远的村子有结界破裂，怪物入侵的传闻，很多市民都进入了警戒状况，闭门不出，所以今早前来取水的人并不多。不过政府军已经前来修补好结界的告示已发出，相信不久城里的居民便能回复正常生活。
只是市政厅里的政府雇员看来还要忙上几天，只因此次前来的不仅仅是军队，更有联邦政府的中心要员，名声传遍卡西大陆的摄政官与“守卫者”更是赫然在列。平时难得能如此接近高层，无怪乎市长要把握机会，不仅把自己位于市政广场内的府第腾了出来，更是抓紧时间上报一切能为本市谋利的公事，不然天知道这些大人物走了之后，想让他们看一眼无关紧要的公文得要经过多少层手续。
因而，在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员眼里，市政花园里围坐在草地上的女孩们难免闲适得有些突兀了。
那些女孩有些是市长家里的仆人，有些则在市政厅里帮手做些小事，据说六百多年前，卡西大陆的首位女摄政官曾在她的就职典礼上猛烈抨击过大陆女性觉悟不高，甘于仅仅发挥微不足道的作用，才造成了男性几乎一统政府部门的局面。
这位可敬的女摄政官并没有活到她的任期结束，造成她不得不遗憾地放弃多年雄心的祸首是一颗不堪劳累的心脏。
不知她若见到了眼前这幅景象，心里会有什么感想呢？
即使在不认识这些女孩的人眼里，也能看出其中一个黑发的少女与其他人明显区别开来，单是从坐的位置上，就已足够表明她是外来的客人，而别的女孩则是陪客。
这是哪位要员的家眷，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几乎每个进出的市政雇员都在心里纳闷。
而与此同时，市长家的洛琳也在用眼角瞟着他们，低声在黑发少女耳边轻道：“那是税务官耶克，我们都叫他秃耶，你瞧他还没结婚，可头发已经只剩下一半了……”
范雪儿皱起眉头，“不用说了，你告诉我这些也没用，我为什么要认识他们？”
“是，”仆女装饰的女孩好脾气地低了低头，“可洛斯塔大人吩咐要让您尽快熟悉这儿的环境。”
“为什么？我又不想在这里久留，他们应该想想怎么把我送回去吧！”
“抱歉，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洛琳好奇地睁大了眼，“范妮小姐，您真的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
“如果你能告诉我这是一场梦，”她有些不耐烦地答道，“不管你们是我梦中的人，还是我才是你们梦中的人物，我都会很高兴的。”这个问题，几乎每个女孩都问了她一遍。
由于洛斯塔先前的保密措施，她坠入卡西大陆时的情形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可她来自异世界这一事实并没有刻意隐瞒，因而所有与她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幸而这些人只限在市政府中，可即便如此也招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就如眼前这个奉命陪伴她，却也借着近身机会东问西问的女孩。
“范妮小姐，你们的世界是怎样的，那里的人都长得和你一样吗？”
她闷闷不乐地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没长了两只角，四只眼睛？”
女孩笑了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她话中的讽刺意味，“怎么会？如果您真的长成那样，我就不敢像这样接近你啦。”
“……其实在来这里之前，我倒是觉得你们会长着四只眼睛。”前提是，如果她曾经相信过有什么异世界的话。
范雪儿记得以前有个同桌，成天看一些奇奇怪怪的小说，连上课都在看，自己不务正业就罢了，还要拉着她讲什么异世界的故事。
她记得自己表面敷衍了过去，心里却在想：神经！有空看那些荒诞的东西还不如多解一道题呢。
后来私下找个机会让老师把她调走了。
现在想想，那个同桌还真有点冤，平白调去了第一排吃粉笔灰，连上课开小差的自由都没了。
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那个同桌掉进异世界呢？她一定会高兴得要死吧，不像自己，连相信这个事实都要花上好几天的功夫。
在确定了不是梦、不是某人的恶作剧，甚至退一步来说，不是发生了什么空间错乱、让她到了地球上哪个陌生国家之后，范雪儿只有一股深深的怨恨感。
觉得所有人都在捉弄她，让所有倒霉的事都落到了自己头上。
为什么妈妈要在那晚带男人回来？为什么偏偏会撞上一个下三滥的流氓？就连那个痞子男也是多管闲事，如果他没有跟着自己不放的话，她也不会发生意外。
就不至于跑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来！
她抬起头，看着颜色变幻的天空中挂着的两个光球，喃喃：“你们这里，与我们的世界真的很像，除了你们有两个太阳。”
“难道你们没有吗？”
“我们只有一个。”
“一个？那怎么够用？”洛琳叫了起来，“如果没有影日的话，等耀日沉下后，你们的夜晚岂不是一片漆黑？”
“不会，我们有月亮呀。”
“月亮？那是什么？”
范雪儿有些不耐烦了，“就是跟你们的影日差不多的东西吧，只不过白天看不见而已。”受不了，这儿的女孩子怎么这样笨呀？就连她这个异世界的中学生听了书记官夹杂了许多“据说”的解释后，也能用物理知识勉强附会起来，不至于大惊小怪。
书记官说，根据这个世界的古籍记载，卡西大陆外存在着无数个世界，有些与之相似，有些相差甚远，但它们的起源都归于一点，只不过在之后无数次的分化中越走越远。
在这些世界中，越相似的距离越近，因而交错的几率也大些，偶尔会有误入彼此的事件发生，至少在卡西大陆上，这样的记载确实存在着。
他还说，他们的语言恐怕是不相通的，之所以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彼此的发音相同，而是存在于大陆上“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们的意思直接传送到了彼此的脑中。
至于卡西大陆这个地方，除了边境中的人类是受“某种神秘的力量”守卫、宁静生活繁衍生息之外，边境外则是数以千计的怪物，在不同的活动期骚扰着人类世界。因此联邦政府除了管理普通事务，主要的任务仍是加强边境守护，修补破损的结界从而防止人民受怪物侵害。
那个书记官啰里啰嗦地介绍了一大堆，偏偏在范雪儿最关心的问题——“我到底怎样才能回家呀”上语焉不详，只说还要“好好研究一下典籍”。
就跟学校里半桶水的年轻老师一样的语气！
正闷闷不乐地低头揪着脚边海藻似的野草，身边突然起了骚动，她抬头，看见女孩们都直起身来望着同一个方向，不住地交头接耳，脸上涌起兴奋的红晕。
“范妮小姐，你看，摄政官大人出来了呢！”洛琳忘形地扯扯她。
她眯起眼，因为眼镜丢在了家里，轻度近视的眼睛看起远处来有些吃力。哎，这里连眼镜是什么都没听说过，她好想回家！
刚走出市政厅门廊的那几人中，被围在中间的是个身形修长的银发男子，面容优雅俊秀，举手投足与一身文质彬彬的笔挺礼服相当般配，周围的人不断地向他请示着什么，他却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下达指令。
范雪儿望了半晌，记起他就是那个很有礼节地招呼自己的青年，叫什么斯塔来着？她回过头，“这个人很了不起吗？”
“当然！他可是卡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摄政官，支持率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女孩突地红了脸，“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吗？”
她没有回答，转头眯眼又看了一阵，喃喃：“看起来头脑很好的样子呢……”那身优等生的气质，有点像学校某届品学兼优的学长。
这么想着，颊边有些热起来。
她很瞧不起成天议论男生的花痴女（比如身边这群异世界女孩），可是，如果谈论的对象头脑很好的话倒另当别论。
“联邦政府的黄金三角，”洛琳合掌在嘴边，双眼放着梦幻般的光彩说，“摄政官大人、守卫者大人，还有他们的贴身侍卫长凯奇大人，我以前都是只能从商会飞行船带来的商报中读到他们的名字，没想到现在能这样近距离见到本人！等我下次休假回村子时，一定要好好说一说！”
范雪儿原本没有认真听她的话，现在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回村子？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来自位于西边的一个小村子，这还是我头一回进城里工作，就被介绍进了市长的家，很幸运吧？”
“哦……”她意义不明地应了声，一个念头蓦地冒了出来——什么嘛，原来是个乡巴佬。
她原本以为，这里市长家的女仆就跟电影里古代宫廷的宫女一样，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多才多艺的，结果跟她家的保姆没什么两样！
她记得几年前，有个熟人介绍乡下亲戚到她家做家务，等人来了一看，不仅土得要死，仔细瞧时指甲缝里还黑黑的！妈妈哪敢留下这种人，客客气气地让对方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找个理由打发走了。
就这么一个晚上，还得害她们将那人睡过的床单和枕套拿去丢，就怕有什么不干净的虫子。
这里的乡下人，该不会也是很脏吧？
范雪儿眼中不觉露出轻视神色，不动声色地拢起轻飘飘的裙摆，稍稍挪远了些。
抬头时不经意撞见其他几个女孩的目光，也不知她们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举动，她故作无事地撇开了脸。
当耀日攀上了天空的最高处，变幻的光芒变得刺眼时，草坪上的女孩子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屋内，有人在走廊上拦住了范雪儿。
“范妮小姐，”那人行个礼说，“几位大人邀你与他们共进午餐。”
“咦？”他们终于有空搭理她了吗？
她还没反应过来，洛琳已在旁边兴奋地拍手，“和大人们一起进餐？多好呀！范妮小姐，我能不能跟着你去看一下？我保证只站在后头，不会打扰你们的！”
“……”原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女孩的过度反应，让范雪儿突然有了种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感觉，但是……他们邀请的是自己，又不是这个乡下女孩，自己为什么要成全她的花痴心？
“大概不行吧，我好像没有这种权利呢。”假装为难地说着，无视洛琳失望的神情，她撇下对方跟着来人转向另一个方向。
自从第一天醒来之后，除了那个啰啰嗦嗦的书记官不时会来介绍这个世界的情况并问她一些问题，那些能决定她去留的大人物一直都在“忙着公务，没有空”。听说那个黑头发的家伙在她卧床休养的前几天倒是试图来看望，却被摄政官下令拦住了……那家伙是个危险人物吗？
不管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害她掉进河里的痞子男，范雪儿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范妮小姐到。”带路的人在门口行了个礼，不知是否因为这些随处可见的礼仪，让她恍然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似的。
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像个公主似的被招待，她也不稀罕。
一头这么想着，心里却控制不住地轻飘飘起来。
可公主也不是这么好当的，至少她很讨厌在众目睽睽下出现的感觉。范雪儿强作镇定，低垂着眉目走进饭厅，虽然没有与任何人的目光对上，苍白的肤色却掩不住两颊的窘红。
直到在别人替她拉开的椅上坐下，她才敢抬起眼，飞快地打量了下在场的几人。
除了几乎天天碰面的书记官外，餐桌上坐着的都是她第一天醒来时见到的那几个看起来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她对这里的制度已略有些了解，知道文官外着浅色的长袍，官阶高些的还会多披条斜纹坎肩，而武官多穿着轻便的上下装，纹样复杂的靴子直扣到膝下，有时还会看到披坚执锐的骑士，则是正当班的守卫。
眼下餐桌上有一个文官，两个武官，全都是发色与眸色相同的男生，其中更有那些女孩们才谈论过的摄政官。范雪儿不由多看了那个银发青年几眼，换来对方的微笑回应，她面上一热，低下了眼。
“来自异世界的女孩，这几天过得还习惯吗？”青年用吟诗似的优雅声调问。
她含糊应了下，鼓起勇气小声说道：“我叫范雪儿。”这些大人物好像总记不住别人的名字，老是叫她“来自异世界的女孩”……抑或他是故意的？
“范妮小姐。”洛斯塔从善如流。
“不是范妮，是雪儿，那种冬天里飘落的白色冰片。”真不知道彼此的语言究竟是怎样转换的，这里的每个人听到她的名字后，发出来的音都是范妮……这个世界没有雪吗？
洛斯塔与书记官交换了个眼神，脸上都露出了微笑，那种“不必解释，我们都知道异世界总会有些不同”的笑容。
她叹了口气，低头瞧瞧自己面前容器里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物，突地感到一阵灼热视线。
抬眼时差点吓了一跳，只见餐桌对面的黑发少年双目灼亮地盯着她，若不是他旁边的侍卫长按着他，只怕他已经跳过来把她从头到脚都研究一遍了。
他、他想做什么？奇怪的人……范雪儿嘴角微微抽搐，控制不住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少年有着一头浓密乱翘的黑发，肤色与她至今为止见到的人一样都是相当健康的蜜色，一双静不下来的圆眼黑得发亮，教人乍看之下便忽略了五官的其他部分。
一个不安分的人。
几乎每个打量过他相貌的人都会下的结论，更别说他现在竟然是大咧咧地蹲在椅子上，缠着护带的双手撑住台面，仿佛下一刻就会像只高高瘦瘦的猴子一样蹦过来。
他旁边，一身卫官打扮的娃娃脸男生佯装不经意地按住他的手，面上神情虽然轻松，可从两人死命相扣的指间传来的颤动都已蔓到了她这边。
察到范雪儿的目光，娃娃脸侍卫朝她微微一笑，浅棕色的眸子就像一潭沉静的清澈湖水。
不知为什么，看到那样一双眼睛，她惴惴不安的心情立即平定了下来。
好像……除了那个叫莱伊的黑发少年外，在场的人都还算不错呢。
“范妮小姐，”洛斯塔开口，唤回她的注意，“书记官已将你这些天的情况向我汇报了，听说你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只是很想回去？”
她猛地抬起头，“你们找到让我回家的方法了吗？”
青年与身侧的书记官对望一眼，慢慢地拈起餐巾拭了拭手，“……范妮小姐，你有没有考虑过，就此留在卡西大陆，作为我们的人民定居下来呢？”
什么意思？
范雪儿的脸色发白了，不觉站了起来，十指压在桌面上支撑着自己的重量，“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问？不是说曾有把异世界的人送回去的记录吗？难道、难道现在不行了？”
“小姐，请冷静下来。”书记官绕过来想扶她坐下，却被她一甩手挣脱了。
场面一时僵硬，就连那头蠢蠢欲动的莱伊也停了动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
洛斯塔温和的神色不变，“我想书记官先前也告诉过你，上一个异世界人类误入卡西大陆的例子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多年来这方面的研究越来越少，而且即使是以前，多数案例里的异世界人类都是留在了卡西大陆，仅有一两桩是成功返回他们的世界的。这说明送你回去的方法即使存在，恐怕也是不容易实现的，在返回首都查阅最高藏书室的相关古籍之前，我们不敢给予切实的承诺。”
“那就赶快回首都呀！”她脱口喊出，声调高亢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有人突然敲了下桌子，“喂，不至于吧？好不容易掉下个异世界人类，这么快就回去了我还玩什么？好歹留上一段日子，等本少爷看腻了再说才对！”
她回头，见是那个叫莱伊的黑发少年在大放厥词。
神经病，我又不是你的玩具！
好想这么骂他，可嘴唇却微颤着说不出话，范雪儿又转回目光盯着明显掌握决定权的洛斯塔。
银发青年缓缓说道：“我们这次出行还有别的任务，并不能说回去就回去，这是对全大陆民众的负责，希望你能体谅，范妮小姐。不过我可以传令给首都的文官，让他们先查阅一下典籍，如有结果立即向你告知。但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做退一步的打算，尽快让自己熟悉这里的生活，以防日后不得不留下定居。你觉得怎样？”
对方说得有条有理，虽然是微笑着说的，却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压了过来，让她不由点了点头。
“很好，”洛斯塔又笑了一下，这回笑意是确实达到了眼里，“任何事情都有好的方面，不管结果如何，请放宽心情度过等待的日子。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尝尝我们卡西大陆的美食呢，范妮小姐？”
虽然才见识到了银发青年强势的一面，可当他又恢复优雅的笑容时，散发的魅力却让人更加难以抵抗，范雪儿讷讷地坐下，几乎忘了自己先前还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发脾气。
“卡西大陆的美食”？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盯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她还是像这几天那样，只挑那些看起来不是很奇怪的东西匆匆吃了几口，可是因为刚知道自己回去原来的世界并不是能确定无疑的事情，她食不知味，很快就放下餐具告辞了，也不管符不符合这个世界的礼节。
去他的卡西大陆！
她心里只有这个恨恨的念头。
目送着女孩气呼呼离去的背影，几人的视线不由又转到她的位子前被搅成一团烂泥的食物上。莱伊先吹了一声口哨，“看不出来，这小妮子还挺有脾气的嘛。”看她脸色苍白不敢抬眼看人的样子，还以为是个胆小的丫头呢。
“也难怪，毕竟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留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凯奇安静评价。
洛斯塔只是笑了笑，“大多数时候，你只能做你不愿意的事情。”身为卡西大陆的摄政官，区区一个异世界的人类并不会在他脑中占太多分量。
解决完自己面前的午餐，再抬头时，银发青年不由眨了眨眼，“是我的错觉吗，这里似乎又少了一个人？”
凯奇苦笑了一下，“大人，你无需怀疑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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