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最后的底线
下午放学时去教师办公室归还从沈峦那里借的书。沈峦并不在,苏夏不意外,换了另外一本书后,写下纸条用镇纸压住。临走之前却被英语老师喊住:“苏夏还没走啊?来来来,帮我改试卷吧。”
因为在教师办公室出入得颇为频繁,也因为好说话,老师们大都喜欢叫苏夏帮忙改改卷子、作业什么的。苏夏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荣耀,真正要那些课代表来做只怕一个个找理由跑得飞快。但毕竟有“越俎代庖”和“讨好老师”的嫌疑,对苏夏这种“有老师缘”很是反感和不齿的大有人在。苏夏心知肚明,却对自己无故被怨念上的处境做不出更好的挽救。
但杨子琪是个例外。
正端坐在办公桌前改卷子的她抬起头,一脸惊喜,“呀,苏夏你来帮我改卷子吗?晚点回去没关系吗?”
在得到苏夏“没关系”的回答后,露出松了一口气的俏皮表情,“那就谢谢你哦。”
对对方搬来凳子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靠垫的热情苏夏颇为不安,杨子琪已经坐了回去,“没事啦,这项工作可是很艰巨的,腰背很容易酸痛的。”
“啊,谢谢。”这句是在坐下改了第二张卷子时才想起来的。
杨子琪困惑地抬起头,纤细好看的眉微微蹙起,片刻后才恍然,灿烂的笑容率先摆上,“你太客气啦。”
其实是有一瞬间的狼狈的,为什么在这样优秀的你面前,我总是显得那么笨拙?
苏夏也并不是非要和杨子琪比,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早就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自己只是一只闯入的外来者,带着乡土气息的自己与城市的钢筋水泥车水马龙富丽堂皇一切都格格不入,底气不足要和人争高低也只是自寻烦恼。所以才对任何人都客气而疏离,避免悬若云泥的差距对自己内心造成剧烈的冲击。
可是摊上杨子琪的话,还是没办法做到心如止水。
苏夏清楚地知道面对杨子琪时心底那股酸涩的感觉,名为“嫉妒”。
……
改好卷子出来,外面居然下起了雨。
春日的黄昏,细雨淅沥沥地下着,到后来竟然越下越大。两个女生望着连绵的雨幕惆怅了一会儿,杨子琪叹气:“早上出门时明明还有太阳的……”手中握的是一把紫红色隐现精致的牡丹花暗纹的太阳伞。
苏夏在“帮忙”和“她未必肯用你那把破伞”之间迟疑了一会儿,压下心底涌起的狼狈和难堪,伸手去书包里找伞,“要不我们共撑一把伞吧……”
“咦?”她忽然说话,杨子琪颇有些受到惊吓,很快又笑了笑,“谢谢,不用……我打电话让妈妈开车来接我。”
抓住伞柄的手顿住,僵在书包里许久没动。
“哦,这样啊。”
却原来她根本就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不过毕竟是女生,一个人在黄昏空荡荡的校园里还是有些害怕。杨子琪合上手机翻盖后笑盈盈地建议:“我妈妈很快就会过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这里陪我吧,我让妈妈顺道送你回家,省得去挤公交车。”
苏夏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十几分钟后,就听到连绵的雨声里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杨子琪一喜,“我妈妈来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一辆轿车出现在林****的尽头,苏夏果断地撑开伞,跳进雨幕,转身冲杨子琪挥了挥手,“拿我就先走了,拜拜。”
“咦,苏夏你等等,我让我妈妈送你回家——”
苏夏撑着伞,轻盈地跳过地上积成的浅浅的水洼,脚步飞快地走着。路过那辆轿车时,车窗无声地滑下,露出了一张精致的脸,还没等她开口,苏夏就扬起笑脸打招呼:“阿姨好。”
只是一回首,脚下步伐也没做停顿,很快就和轿车擦肩而过。
直接的理由是并不知道顾川南家的路线,虽然知道那个小区很有名,苏夏却不是能坦然麻烦别人的人;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寄居在别人家。
在算得上是贵族式学校的盛樱中学,少男少女们所理解的“家庭困难”不过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买名牌高档的衣服玩具,却不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在这座城市连个属于自己的安身之处都没有。
不是没有犹豫过,盛樱学费高又不提供住宿,家里根本就负担不起。父母却铁了心要把她送进这里,毕竟盛樱的教学质量在这座城市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能考进来的人都有绝对傲人的天资。
为了解决苏夏的住宿问题,家里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最后是一个远房的叔叔说舅妈的女儿在城里,写了地址让父母去联系。具体过程苏夏并不清楚,只知道三天后父母回来,一脸的欣喜。据说那位舅妈的女儿对苏家父母的到访很是反感,随便打发几句就准备赶人,恰好家里的男主人从外面回来,一听是娘家那边的亲戚,也不管这关系隔了十万八千里,热情地迎入室内,对苏家父母“让女儿借宿”的请求也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是个很豪爽的有钱人。这是父母对那位顾叔叔的评价,苏夏因而没了后顾之忧,才得以顺利进入盛樱。
所以,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她原来和盛樱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是名为苏夏的女生所能坚持的,最后的底线。
有时候也会有宿命感的“天不遂人愿”或者让女生气得跳脚的“浑蛋存心欺负我对吧”的状况出现。
春天的风雨之势再大,也达不到折断伞骨的地步。苏夏因而大踏步走着全无顾忌,却不提防头顶上的树木承载了太多雨水而压得弯到人行道上,没有打伞的人都会低身避过,打了伞而不看路的人则直接撞了上去。
伞骨折断了两根。苏夏检查了一遍,确定还能用线固定起来后,为了不加重伞的伤势,只好抱着“细雨中漫步也很浪漫呢”的自我安慰尽量悠然地行走在雨幕中,虽然周边人投过来的目光不是“疯子”就是“失恋了啊”。
雨势看着不大,却铺天盖地无处不在,衣服上发丝上都是细小的晶莹的水珠,宛如点点碎钻镶在了衣服上。等到用手摸上去,才发觉衣服早就被雨水浸透,湿淋淋地粘在皮肤上,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这个时候书包因为被安全地保护在塑料袋中,而得以逃脱和主人一样落汤鸡的命运则显得苏夏格外的有先见之明了。虽然塑料袋的作用是为了将午餐牢牢地包裹起来从而避免不小心掉出来被人看到的尴尬。
该说是老天眷顾还是命运毕竟待我不薄呢?
这种乐观的猜想因为接下来的一场意外而被女生毫不犹豫地丢到了爪哇国。伴随着一阵紧急的刹车声,街道边积了很深的水坑喷射起来,将正好路过的苏夏彻彻底底地浇了个透心凉。本来有点怒气的苏夏在注意到那是一辆公交车后,选择了默不做声地走开。车上却有人跳了下来。
“苏夏!”冲过来的男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还不忘回头怒吼一句,“说了不要在她旁边停车,你聋了吗?”
苏夏眨了眨被雨水淋得有些模糊的视线,“楚宵。”
公交车只是停了一停,便又转动着弃人而去。苏夏惊叫起来:“咦,等一等,楚宵你的车开走了……”
楚宵一把按住她,“那不是我的车。”
“哈啊?”看着楚宵认真的表情不由有点怒气,一把推开他,“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淋湿了感冒可怎么办,明明前不久才动过手术……”
“那么你呢?”楚宵干脆改为双手扣牢她的肩,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她,“你又为什么在雨里淋着,就不想想你会感冒的吗?”
“什么?”对于对方“这个时候怎么净注意一些奇怪的方向”的行径很是恼火,苏夏很想揍他一拳,“当然是因为伞坏了啊。”
“哦……”细看她的神色不像是撒谎,楚宵明显松了一口气。
苏夏一头雾水,“怎么了?”
“没什么……”没办法说明在公交车上看见她独自走在雨幕中那一刻的心悸及涌上心头的种种不安猜测,楚宵顿了顿,还是有点气急败坏,“怎么不搭公交车?”
“走路减肥”之类的说辞是打算应付被顾川南撞破的状况,楚宵却不是会好好配合她就这么插科打诨过去的。苏夏选择了比较谨慎的说法:“不知道公交路线。”
也不算说谎,没搭过公交车当然不知道公交路线。
楚宵满脸的狐疑之色,“你骗谁呢”的指摘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苏夏只好再加了一句:“我这几天住在……别人家。”
还是不算说谎。楚宵静默了一下,并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究下去,只是问:“那你现在住的小区还知道吧?”
“嗯!”苏夏重重点了点头,“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楚宵回头看了她一眼,扣住她的手腕没有放开的意思,“我们搭计程车。”武断的语气,并不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迈步的时候才发现苏夏不肯动,楚宵皱了皱眉忍不住火气有点大,“白痴,你真的想淋感冒吗?”
“呃?”换来苏夏诧异的眼神,旋即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算啦,还是不要祸害人家啦……司机大叔赚钱也不容易呐。”
仔细想想也确实没多少人愿意载两个水人。看着无边丝雨中女生柔和的脸部轮廓,渐渐地楚宵有着内心无力的感觉。
“白痴……刚刚杨子琪家的车到学校了,都不知道让她送你一程。”
“我知道啊。”苏夏抱紧怀中的书包,跳过水坑,“我还陪她等了一会儿,不过我不好意思麻烦她们,就自己走啦。”
楚宵沉默了一下,加快几步追上她,“不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态有问题吗?”
“哈?!有什么问题?”苏夏满头雾水,却在眼角的余光看见一辆急速行驶过来的公交车时放弃了这个话题,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马路中间,“停车停车!”
车轮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轰鸣,车里顿时抱怨声一片,司机探出头来怒骂:“你不要命了吗你?”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麻烦开一下车门,我朋友要搭车。”
车门开了,苏夏一边扬着笑脸道谢,一面跑过来拽住呆在原地的楚宵,“快点上车啦,今天就没办法让你当骑士啦,就好好地当一个乖儿子快点回家吧,不要让你老爸老妈担心呐。”
楚宵手脚冰凉地任她推上车,却在苏夏松手的一瞬,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被一股大力带进男生怀抱时,苏夏还是怔怔地反应不过来。公交车门在他们身后刷地关上了,车里一片轰动。
直到听着男生胸膛里强有力的心跳声时,才渐渐回过神来。苏夏对眼下的处境给予了最直接的反应,对她的挣扎的回应是楚宵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铁箍似的牢牢将她固定在怀里。再怎么能隐忍在这时也只有“被侵犯了”的恼怒,苏夏考虑着该不该给对方一脚时,突然听到了头顶上小兽一样的呜咽:“白痴……”
苏夏全身忽然失去了力气。
周三下午的社团活动临时改成在学校大礼堂观看交通事故教育片。起因是远在外省的一起公交车自燃事件,于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也不过是电视上那么一则新闻报道,学校里却给出了相当的重视,甚至在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的紧要关头还放了高三半天的假。虽说不过是枯燥的教育片,人人倒是热情高涨。
向来与交通工具绝缘的苏夏对此并不十分上心,不过本着“多学一些总是好的”的想法看得格外投入,直到边上传来一股诱人的香气,才将注意力稍稍分离出来一点。
学生们的热情当然不是针对长达三个小时的枯燥的教育片,而在于“新鲜”和“又不用上课啦”。是以早有准备的事先就带上了大包小包的零食,没有准备的中途则借口上厕所溜去学校旁边的小卖部。
本班方阵队恰好安排在大礼堂最后面靠近门的地方,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自觉地溜出去还能回来,不自觉地一去就没了影。
见苏夏转过头来,顾川南才稍稍停住和身边女友的窃窃私语,随着没心没肺的笑脸的弥漫,递过来的还有一大包薯片,“要不要?”
“呃……”没反应过来薯片已经推到了这边,苏夏对这种情况措手不及,一怔之后忙不迭地推了回去,“谢谢……我就不用了。”
顾川南也只是随手一丢,没料到会引起苏夏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有些笑不可抑。身边的女友体贴地从塑料袋里又拿出一包,“那一包你都吃过了怎么给人家啊,笨川南。”
顾川南比着抱歉的手势,“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转头笑嘻嘻地看着苏夏,“超人小姐就麻烦你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苏夏在“拿人家的东西毕竟不好”和“不要会不会让人家很没面子”之间为难了好一会儿,正在嬉笑着的顾川南仿佛有感应似的转过头来看着苏夏,还没开口,身后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
对自己制造的噪音完全不在意,楚宵坦然走向苏夏,握住了她的手,“跟我出来一下。”
“呃?”苏夏有些摸不着头脑,看对方神色严肃,神经也不由“噌”的紧张起来,身体已经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什么事?”
顾川南皱眉看着两人,没有说话。
楚宵顿了一顿,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口渴了,去买饮料。”
“哈啊?”如果不是楚宵摆着万年冷酷表情的脸,苏夏几乎以为他是故意戏弄她的了。在走到门口之前赶紧声明:“我还不口渴,就不去啦。”
在手上的握力反而加重时明白过来对方完全没有让她自由选择的意思,只好无奈地弯下眉眼,“好啦,我去还不行吗?”
等出了大礼堂,楚宵就放开了她的手。苏夏这时候才发现那包薯片已经被她给带了出来,这下不用烦恼该怎么做出选择了。抱着“不吃白不吃”的心理干干脆脆地拆开了包装,苏夏将薯片递过去,“呐,薯片你吃不吃?”
楚宵很干脆地接过去倒了几片才递过来,让苏夏不由挫败地反省,“反正到最后都接了,之前那么推拒会不会显得太做作了?”
身边的楚宵忽然顿下脚步,皱眉看着跟着停下来一脸疑问地看过来的苏夏,“我说你——”
“……什么?”
“和人说话时能不能专心一些?”不满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呃……啊!”苏夏精神一振,“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了?”
楚宵却没有再说下去。
我说,你性格还真是不坦率。
不肯麻烦别人,不肯给任何人造成困扰;明明很喜欢吃薯片,却只会礼貌地拒绝;即使是对自己来说很奢侈的食物,都会先请别人吃过之后才轮到自己……
简直像个白痴一样。
对于楚宵“既然你都陪我出来了我就要请客”这种理所当然的想法苏夏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不买说不过去,口袋里没钱的处境让苏夏完全硬气不起来,反正无论是借还是让对方请客,最后掏腰包的都是楚宵。再拒绝的话,就真的太做作了。
“这一下你可亏大啦。”苏夏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调侃,“早知道还不如你自己一个人过来呢。”
走在前面的楚宵忽然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我不觉得吃亏,能买东西给你吃,我很高兴。”
“这样啊……”苏夏的眼角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楚宵你,对我是不是太好了一点?”
楚宵并没有就这个问题进行回答,只是审视地看着苏夏,半晌才开口:“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苏夏一愣,几乎以为自己隐藏得不怎么高明的那点喜欢是不是已经尽人皆知,对方接下来的话却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
“我是成绩不好,爱打架,违规犯纪的事情没少干,标准的差等生。而身为优等生的你和我闹绯闻,确实不好。”
“什么跟什么。”苏夏好歹松了一口气,对他的话却没办法赞同,“根本就不是这个……”
“但我想,你根本就不在乎的吧?”楚宵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知道你读书很辛苦……所以绝对不会分心在其他的事物上面;我也知道你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更不希望造成我的困扰。”
一瞬间真的有种被看穿的感觉,但最大的原因,却不是这些。
“我之所以对你那么好——”男生无比认真地看了过来,“是因为你像我去世的妹妹。”
苏夏条件反射地想从他脸上寻找与自己的相似点,楚宵明白她的意图,有点尴尬地别过头去,解释着:“不是说长相像……是性格很相像。”
用性格这种没有实体的东西作说辞,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毕竟那完全取决于个人的主观感受。虽然第一反应是“好老套的设定”,但如果说话的对象是楚宵,苏夏就没办法去怀疑。
更何况还是用这种无比认真的语气说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啊……”苏夏换上了轻松的表情,“那你要认我做干妹妹,就是这个原因喽?”
“嗯。”
“你应该更早一点说出来的啊。”苏夏仰望着头顶上的天空,“这样我就应该早早带着感激的心情,向那位我无缘得见一面的妹妹表达我深切的感激之情呐。”转过头来用被强光刺得模糊的视线看过去,“其实能拥有你这样一位哥哥,我也觉得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幸运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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