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朋友
说起来,苏夏并没有要和谁深交的意思。班上小女生那些两面三刀的小把戏看得太多,对友谊之类的东西实在没办法产生“相亲相爱”这样天真的想法,门不当户不对的自身条件也让苏夏对这类东西敬而远之。
开始也有走得比较近的朋友,开生日PARTY时还热情地邀请了苏夏。苏夏受宠若惊,绞尽脑汁,考虑到既要有意义,又不能太随便,就选择了十字绣。
对这种细致的手工活并不擅长加上没有多余的时间,使得这项工作比苏夏想象中还要来得艰难。赶在对方生日之前完工,苏夏一直沉浸在“我也能做到”的成就感里,因而没注意到对方接过十字绣时一瞬间阴沉下去的脸。
PARTY开到正高潮时,有人吵着要看生日礼物。于是一群人哗啦啦跑过去看礼物展示,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衣服首饰之类的贵重物品看得苏夏暗暗咋舌,万分庆幸自己没有不自量力地拿自己的钱包去和人家抗衡。
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十字绣就可以和人家名牌服饰相提并论。牛仔裤和晚礼服怎么能够同日而语。
虽然主人刻意不提起苏夏的那副十字绣,眼尖的人还是看到了那一张小小的不和谐的存在,并且第一时间惊叫起来:“这是谁送的十字绣?怎么这么蠢,又便宜又难看,还绣得不伦不类的,怎么还好意思送给人嘛?我最讨厌这种东西了,快扔掉快扔掉!”
主人脸色难看至极,沉默着没有说话。说话的那个女生也觉得气氛不对劲,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怎么了,这个到底是谁送的啊?”
“……是我。”十四岁的年纪,还没学会插科打诨********,只有梗着脖子倔强地站出来承认,被针扎破的手指隐藏在袖子里,委屈得不行。
“咦咦咦,怎么是你?苏夏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无知的伤害还在继续,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苏夏的背脊。
“对不起。”学不会转换话题,苏夏一脸倔强地将脊背挺得更直,却引起了主人的反感。
“苏夏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说你什么?”
你是什么都没说,但你的眼神已经明确地表明了你的立场。
“哈,这么紧张干什么?”正在和男生们进行食物大作战的主人的男友察觉到这边气氛的诡异,抓着一只鸡腿跳过来,对场中的状况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主人高昂着头颅,一脸的不屑与高高在上,“没什么……川南我们去吃东西吧。”
苏夏被对方那种态度深深刺激到了,像上了发条,劈手夺过女生手中的那副十字绣,想撕掉让自己羞耻的根源。
顾川南吓了一跳,鸡腿叼在嘴里用双肘架住了苏夏的胳膊,让她陷入被动局面使不上力后,对旁边的人一扬眉,咬着鸡腿说话语音因而有些含糊不清:“快把十字绣拿下来。”
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一根根剥开苏夏的手指取下十字绣等着顾川南处置。顾川南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手臂,取出鸡腿随便啃了几口就扔到一边的垃圾桶里,抽出纸巾仔细地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污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副十字绣。
“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要撕掉呢?”虽然是看惯了的嬉皮笑脸,却有一种温暖在眉宇间流淌,让刚刚僵硬的气氛一扫而空。顾川南抬眉微笑,“这种耗费主人巨大心血才制成的东西,难道不是为了印证‘礼轻情意重’这句话而存在的吗?”
“真是狠心啊,就这样让自己数十天的心血付诸东流,不觉得很可惜吗?”顾川南的口气是责备的,眼神却无比宠溺温柔地向苏夏看过来。包厢里暖色系的壁灯打在男生的眉宇间,氤氲成一片温暖的色彩,“如果对方不知道,那就要好好地把这份心意传达给对方啊。”
将十字绣重新放到苏夏的手里,顾川南牵着她的手,仿佛对待世界上最最贵重的珍宝,郑重地引导到女友的面前,“呐,好好说的话,对方一定能够理解的。”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当时气氛的感染,苏夏对男生的话语是全心全意无条件地信赖,笨拙地将十字绣献上去,口气虽然依旧生硬可是已经软化了不少:“对不起。”
对方似乎也相当尴尬,但在被男友轻弹额头略带宠溺地责备“笨丫头”时,只有不甘不愿地接了过来:“……没关系。”
顾川南显然对自家女友这种泰然受之的态度很不满,“喂喂喂,害得人家将那么辛苦绣成的心血撕掉,责任你要占一半好不好?快点道歉啦。不然下次做手工风铃,我可不敢送给你。”嬉皮笑脸显然软化了其中责备的成分,女生愣了一下,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对不起。”
实际上,顾川南也并没有那么强大的魔法,可以将那种“又便宜又难看”的东西变成女友眼中的名牌珠宝。之后的冷淡疏远就是最好的证明。苏夏心知肚明,也自觉地尽量不出现在对方面前。当然很难过,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毕竟不是轻易能抹去的东西。但苏夏始终抱着“那种要靠金钱维持的朋友关系,我才不稀罕”的倔强,之后也没有结交任何朋友。
对方却在和顾川南分手之后,随全家搬去了国外,彻底音信断绝。
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是应该感谢那份友谊的存在的。像顾川南这种性格开朗自来熟到能和全校人打招呼的男生,当然对女友身边的友人们格外亲切关照,即使那时候已经和对方分手一年有余。虽然本人并没有提起过,苏夏心里却能从女主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当初顾叔叔之所以答应让她寄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自家儿子的帮腔。
诸如“呃,是叫苏夏吗?以前在明亦中学读书吗?啊,我认识她。是个很不错的女生,性格很好,成绩也超级棒啊”之类的。
撇去顾川南那种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算,楚宵算得上是苏夏在盛樱,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全心全意信赖的,不必去提防或者隐瞒什么的,真正的朋友。
苏夏穿过操场果然看到满头大汗的男生正在水龙头前随意地冲洗着脸,苏夏将手里的矿泉水瓶轻敲了敲旁边的石台,“这样冲冷水也没关系吗?”
正印证了“春寒料峭”这句话,虽然全球变暖让这里的天气忽冷忽热季节错乱越来越捉摸不定,但因此而大意在还是春天的天气里不怕死地穿上夏装,可是会吃很大的亏。苏夏早就察觉出燥热中那股浸骨的阴寒不对劲,却并没有放在心上,等到关节炎发作痛得几乎不能走路时,才悔之晚矣。
楚宵胡乱摸了一把脸,接过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口,“没事,不会感冒的。”
苏夏内心无力地垂下眼,“喂喂,这样听起来像是在嘲讽我啊……现在是春天,感冒之类的也很正常嘛,况且我这也不算感冒,只是受了点凉有些鼻塞而已。”
正辩解着,楚宵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表情无限柔软下来,“白痴。”
苏夏怔了一下,接着苦笑,“老是被说成是白痴,迟早会变成白痴的。”
看着楚宵若有所思的眼神,精神一振,“妹妹大人也一直被你说成白痴吗?”话题还是朝着这个方向进行了。
苏夏有着自己的顾忌,但毕竟好奇心大过天,对只窥见一角的“逝世”这个词格外敏感。不过看来楚宵已经从亲人去世的悲痛中彻底走了出来,才大着胆子这样追问。
“嗯。”楚宵点了点头,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补充了一句,“她也很不高兴被我叫白痴。”
“那你还这样叫我!”苏夏瞪着眼,一副“看吧,妹妹大人都支持我”的无畏状,“这次考试英语降了一个名次,肯定有你的责任。”
楚宵眉一皱,“白痴”两个字在冲出口前想起了她的指摘,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很不负责任地安慰:“才一个名次而已……下次努力就能争回来了。”
说起来,也不是擅长抚慰小女生情绪的哥哥。不够温柔,甚至很多时候都显得很笨拙,但是却无可避免地觉得真诚和温暖。苏夏忍住心底“喂喂喂,这样不就等于承认了错在自己的吗,哪有这样纵容别人的无理取闹的啊”的好笑,“好啦,快点走吧,那帮家伙都等急了吧。”
对楚宵一本正经的“想吃软饭就要有能等的耐性”的回答不可避免地笑出声来,苏夏笑得肚子疼,楚宵则完全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打算追究下去,很自然地伸手挽住苏夏的胳膊,“你的笑点还真奇怪。”
“不要这么无辜……”苏夏紧跟上他的步伐,不习惯被搀扶的姿势,下意识地抽手搭在他的肩上,却在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时,神经莫名地跳断了一根。
伸出的手半途转了方向,越过楚宵的手臂直取他手中的那瓶矿泉水。为使那一串动作不显得生硬,还打开瓶盖就喝了一口,大叫:“呜哇,好口渴。”
这下子连楚宵都正愣住了,那边的人听到动静,正微疑地转过头来。楚宵抓了抓头,皱眉,“那瓶水我喝过,没关系的吗?”
“哈啊……呃?”这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苏夏低垂着头半天都没抬起来的勇气,“对、对不起。”
不用去确认也知道这一切一定已经被萧知寒看在了眼里,这种状况,真不知道该用“神经大条”还是“没头脑”来形容。
楚宵倒是注意到造成苏夏行动失控的罪魁祸首,完全把这种行径理解成信任和亲密了,反而因此有点脸红,“没什么……你不嫌弃我喝过就行了。”
“怎、怎么会?”莫名其妙抢人家水喝的家伙是自己才对吧,苏夏吓了一跳,只好无奈地弯起眼角为自己的失礼行径做挽救,“我可是把你当作最亲的人看待的啊。”
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行径在别人眼里解读出来的信息却是“故意玩暧昧”和“矫揉造作”。叶翩跹转过头来对身边的同伴摆出个“真受不了”的表情,“那个苏夏还真有点手段嘛,楚宵好歹也算我们班的帅哥三号,就这么轻易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并没有指望能从萧知寒那里得到共鸣,因而意外地看到对方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时,不由兴奋地为自己的话加强佐证:“上次看交通事故教育片时,还一起溜出去一直没回来。还装什么清白无辜,兄妹这种幼稚无聊的把戏只能骗骗自己。”
萧知寒的脸色称不上阴沉,可也绝对称不上温和。感觉到对方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的叶翩跹不知那股怒气从何而来,正在为自己的毒舌和八卦反省,身边的人已经越过她走了过去,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个人是谁?是萧知寒,能包容宠溺任何女生的自私与阴毒,盛樱最最温柔的NO.1的王子殿下。
在注意到萧知寒径直走过来的身影时,急于想表达什么的心情顿时消散,话题戛然而止。楚宵没看出苏夏的焦灼,还顺势来勾她的胳膊,“走吧……刚刚不是说怕那帮家伙等急了吗?”
手半途落空,因为萧知寒突兀地出现在中间,而使得苏夏不得不后退一小步拉开距离。
楚宵的不满在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时,涨到满点。
萧知寒没有看他,对着苏夏无比温和地微笑,“苏夏,帮我一个忙好吗?刚刚班主任说要人去搬运到的资料……”
话没说完就被楚宵不耐烦地打断:“她还有事……不是有叶翩跹和你在一起吗?”
“有什么事,很重要吗?”萧知寒并没有因此而退缩的意思,神色虽然很温和,语气却不知不觉带了点强硬的味道,“不重要的话,能不能推缓一下?”
苏夏眨了眨眼,怎么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香饽饽?不过,这么不解人意没有眼色还真不像萧知寒。苏夏再迟钝也看出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迟疑了一下,转向楚宵征询意见:“那个,要不你们先过去,我等会儿就到,行不行?”
“不行。”楚宵生硬地拒绝了,同时上前一步将苏夏拉到身后,脸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有些吓人,“今晚你才是主角,你不到我们怎么点菜?”
苏夏却没办法坦然接受这样的推脱,因而不顾楚宵阴沉的脸色,还是问了一句:“没人帮忙就不行吗?”
“也不是。”萧知寒却没有继续坚持下去,笑了笑表示,“那么你还是快去吧,我这边可以找别人帮忙的。”
手上的力道一直没有消失,苏夏也只能抱歉地笑笑,“那抱歉啦班长大人,以后有命一定莫敢不从!”
一直走到转角处,楚宵才放开她的手,“对不起。”
苏夏不动声色地活动着被拽得生疼的手腕,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啦,你说得也没错啦,害他们久等是我不对。”
“不是……”楚宵顿了一顿,有点不好启齿的样子,“你真的很像我妹妹……”
“嗯嗯,”苏夏用力点头表示理解,又追问了一句:“你和萧知寒,是不是有什么……”面对萧知寒时,楚宵毫不掩饰的强烈的敌意,如果苏夏连这都感觉不出来,真该去看精神科了。
沉默了许久,他才慢慢开口:“我妹妹楚楚,是出车祸死的。”
苏夏的神经一下子绷紧,直觉地感觉到了不好的信息。
“是因为被喜欢的男生拒绝,逃课到外面游荡,为了救跑到马路中间的小孩,自己却倒在了车轮之下。本来那么乖巧懂事从不让人操心的她,是绝不会在上课时间出现在外面的。你说是迁怒也好,我,始终没办法原谅那个拒绝她的男生。而那个男生的名字,叫做萧知寒。”
许多的时候都把生命形容成一条漫长的河流。虽然会经历高山雪原,荒漠戈壁,可是走向的终点,必然有青草柔软,花香漫长。年少而未经风霜的眼,对“未来”这个词总抱有太多的憧憬和幻想。
从没想过那种幻想和憧憬会有戛然而止的那一天,一切的可能都被无形地掐断。
叫楚楚的女生,或者会抱怨每天的作业越来越多,或者会苦恼隔壁班那个高傲男生总对自己不理不睬,或者会和那个不懂得温柔但却绝对宠溺着她的兄长温暖地拌拌嘴斗斗气……车祸发生之前,明明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质疑它的真实,太阳落下去的那一瞬,我们谁也不会恐慌谁也不会担心明天它不会升起来,因为那么的理所当然,所以忽略了它对我们的重要性,然而某些生命,却在一转身的刹那就消失不见。
女生或者根本只是想着要救人,或者有那么一瞬闪过“反正那个人也不在乎”的赌气念头,前一秒还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终结在紧急的刹车声里。
理智上明白,那根本和彼时正安稳地坐在教室里专注地听课的男生完全无关。情感上,却做不到原谅。恨意需要发泄的对象,而你——
如果没有你的拒绝的话,我乖巧的妹妹是绝对不会逃课的啊。
因而也不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甚至更大的可能是,她知道自己的能力所限,不会那么不知死活地逞强,可是因为你的刺激,让她有那么一瞬有了“就这么死去也好”的想法,而选择了冲出去。
而那之后,你做了什么?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受无数女生的崇拜,处理人际关系永远游刃有余,女生逝世的消息,对你的人生没有半点影响。甚至被开玩笑“听说那个学妹生前暗恋你耶,不去来个最后的告别吗”时,温和却无奈地表示“你们啊,不要总这么八卦”——却一点也没有要反省自身的意思。
你让我怎么能不恨你。
楚宵的恨意很好理解,然而苏夏也有不赞同的地方,“人总是要往前看的嘛,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生活却还要继续。一个是最最亲爱的哥哥,一个是那么那么喜欢的男生,楚楚的话,一定不希望你们活在恨与被恨里吧?”
楚宵忽然顿住脚步,仰头看着黄昏的天幕,夕阳那点微弱的暖黄射不进漆黑的眼眸,“我不会忘记的。”
“呃?”
“楚楚开始学会骑脚踏车的时候逞强,坚持一个人上学,结果在那里摔过一跤,”手指点点远处的街角,又点点旁边的便利店,“吃过那里的关东煮之后,很小心地拉着我的手臂说‘哥哥我们明天也过来好吗’。”男生的表情像是怀念又像是哀伤,在暮春的黄昏有种说不出凄凉的感觉,“楚楚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语气不知不觉染上了悲痛的情绪,“即使所有人都忘记了,我也绝对不要忘。”
苏夏忽然说不出话来,继而无奈地垂下了眼帘。
理智知道是一回事,感情却没办法分得那么清楚。
而身为故事的另一当事人,萧知寒有时也未免显得太深不可测了一点。始终温和的,好脾气的,即使不说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