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
我总是在怀疑自己做的是否正确
而你的存在又是否真实
此刻的阳光和风景都如梦一样美丽
只可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没有你
方中则一进门就看到了他们。
一起五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各自叫了粥点,一见到他,都站了起来。
方妈妈紧张地看着儿子。
方中则示意她不用担心,他走到那张桌上坐下,目光在他们脸上逐一扫过,“你们还来找我干什么?”
“中哥,我们都知道你的意思,可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们啊。”
“野猪知道你洗手不干了,趁机占我们地盘,欺负我们弟兄,中哥,难道你要坐视不管吗?”
“我已经不管这些事了。”
“可我们群龙无首,天天受那帮人的鸟气。”
“阿同你还算稳重,以后你就带着大家吧。这里面的事,我不会再插手了。”
“中哥,我们都是你带出来的,你真的不管我们了?”
“中哥……”
“好了,”他站起来,“不要说了,这顿我请客,你们走吧。”
“中哥……”
方中则凌厉地看着他,他立刻低下头去。
“走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劝你们也别混了,都还年轻,去找份工作吧。”
“找工作?谈何容易?我家帮我找了多少份,还不是干干就丢?中哥,我们做了这行,就是这行了,别的都做不来的。”
“就是,一个小女孩,就让你金盆洗手……”阿同瞪了他一眼,那人连忙闭嘴。
方中则沉沉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阿同上前,“中哥,我们出去说话,阿姨还要做生意。”
方中则看了他一眼,转身出来,问:“什么女孩子?阿同,你来说。”
阿同张了张嘴,又闭上,挣扎了几回,说:“外面说你看上了一中的一个女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方中则,“这是野猪的人送过来的,说你打了他的兄弟,抢了兄弟的女人,他要和你清账。”
方中则一把拿过来,几行歪歪歪扭扭的字——
“乌鸦,听说你色迷心窍,要金盆洗手,这也是好事。可你喜欢谁不好,偏要抢我兄弟的人,抢就抢了,还把我兄弟打得满身是伤,弄得我面子上下不来。明天晚上九点钟,我在阿依米酒吧等你,咱们把旧账新账清一清,你也好放心地隐居山林。”
欺负季若的两个小子原来是他那伙的。
方中则慢慢地把信团成一团,扔进附近的垃圾箱,“阿同,刚才你为什么不让阿华说完?”
“中哥,野猪给你下战书,那边肯定早有安排,你又不要我们跟着你,很危险的。”
方中则双眼眯成一条缝,“我就不信我还会死在他手里。跟我清账,我就一个人去。你们回去,他说得对,我明天把账结了,干干脆脆地洗手不干。”
下午见到季若的时候,异常的沉默。
他想起刚入道的时候,一位大哥的话——
“什么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小说上写着玩的,事实上,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紧皱着眉。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摆脱?
“你在想什么?”
“啊?哦,没什么?”他笑笑。
季若歪着头,眼睛看着他,“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
“谁没有心事?你没有吗?”
季若想了想,低下头,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孔。
“咦,今天你没绑辫子。”柔顺的头发垂在她雪白的衣上,像一幅静物画。
季若没搭腔,过了一会,抬起头来,“你知不知道,如果看得到流星,在它消失之前许下自己的愿望,心愿就可以变成现实。”
“知道,小女孩的童话。”
“你可以带我去看流星吗?他们说夏天的流星特别多。”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亮晶晶的,写满了期望。
方中则看着这双眼睛,“好。”
“可是,我晚上不能出来。”她自己的脸却垮下来,“怎么办?”
“不要紧,等你高考结束了,家里就不会管得这么紧了,到时候,我再带你去。”
“你说真的啊,不许反悔!”
“当然是真的,我们到郊外去,到一个听得见蛙鸣的地方,四处是山和水,零零落落的几户人家里闪着灯光,满天繁星灿烂,月光如水。”
他悦耳的声音为季若描绘出一幅星夜图画,季若眼神迷离,“真的吗?”
“在那样的地方,天地开阔,流星出现时可以看到完整的全貌,从这边滑过那边,整个天空都在眼前,你有足够长的时间许愿。”他看着她微笑。
季若已经醉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方中则忽然往后一闪,不见了。
“哎——”她急忙回头。
“小若。”却是爸爸拎着垃圾袋从楼梯间出来,笑眯眯的,“放学了?”
她明白了,可口齿却没那么快反应,“呃?嗯,是啊。”
“快上去吧,你如表姐来了。”
如表姐?从小最玩得来的如表姐?她赶快往楼上跑,把爸爸的声音抛在后面。
“她又不会飞了,小心楼梯。”
她跑上三楼,喘吁吁地停下来。
左等右等,没等到方中则,爸爸倒上来了,见到季若,问:“跑那么快,怎么还在三楼?”
“刚刚跑得太急,肚子有点痛。”她弯了弯腰,用手抱住肚子,真是急中生智。
梁如大季若四岁,已经是F大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气质来。今天穿了一件深红连衣裙,直直的长头歪歪地扎了个马尾。
妈妈正和梁如聊得热闹,见季若回来,说:“知道表姐要来了?看你,跑楼梯跑得脸都红了。”
季若在梁如身边坐下,夸张地长叹一声:“姐,你这回来,我可陪不了你了,我妈天天抓着我看书呢,一下懒都不能偷。”
“还想偷懒?”妈妈站起来,给梁如的杯子里加水,“你以为表姐真是找你玩的呢,可是我拜托她来给你补课的。”
“啊?”季若苦着脸,看着梁如,“不是吧?”
梁如笑,“不要这副表情嘛,等你放假了,我再给你补习高三的课程。我今天来是想来会会原来的高中同学,不急着难为你。”
“唉!”季若整个身子陷在沙发里。
梁如推她,“你要记得哦,你当时还说一定要跟我考到一起呢。你要加油啊,等你大一,我就大四了,我们还可以有一年时间在一起。”
妈妈对这样的前景非常的满意,“就是啊,你们姐俩从小就比亲姐妹还亲,要是能在一起上学,我也放心得多。”她收拾了瓜果壳,系上围裙去做饭了。
厨房飘来阵阵诱人的香气,把季若的注意力转移过去,“我去看看今晚吃什么?”
“糖醋排骨,麻辣豆腐,鱼香肉丝,油淋青菜,还有一个菌菇汤。”爸爸从厨房里一串串报菜名。
晚饭后,季若被赶进房间看书,他们在外面看电视。
季若乖乖地掏出书本,翻开来复习,看着看着,眼睛便不在书上。
上了大学就可以了,再不用这么辛苦地做功课,多好。
F大呢,还有亲爱的表姐。
她想着想着就傻笑起来。
可是慢着,那方中则呢?
那不是见不到他了吗?
那可怎么办?
一时间,忽喜忽忧。
书再也看进去了。
她打开抽屉,拿出日记,翻出那张字条。
“公交站台。方。”
他的字,很潦草,不过也很有型,有练过的架势。
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下去?
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这些她都没有问呢,和他在一起,只顾着眼前的他,什么都忘了。
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
只是觉得他好,对她好,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何况,还可以经常看到他的笑容。
她把字条贴在胸口,忍不住长长地叹息,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愁绪,混在丝丝的甜蜜里。
梁如敲门进来,她连忙把日记收好。
梁如在床沿上坐下,“这里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季若在她旁边趴下,“小姐,你去年暑假才来过耶,说得好像十年归故里似的。”
“有时候,一年的思考,抵得过十年的成长。”梁如合上眼睛静静地说。
“什么意思?听着和‘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点像哦。”
梁如想了想,看着季若柔亮的脸,说:“你有没有试过,心里面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几年时间都弄不明白,后面忽然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季若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唉,小女孩不懂的。”
季若失败地垮下脸,“你又不教我,我怎么懂?”
“有些事情是教不会的,何况,我也不知道怎么教。好了,我去洗澡,等下来跟你抢床位。”她拿出带来的睡衣,拉开门出去,把季若留在房间里一头的雾水。
晚上两姐妹睡在一起,季若想起小时候两人经常抢被子,笑着说:“姐你还记得吗?以前你老抢我被子。”
“明明是你抢我的。你有本事在床上睡完360度,自己的被子掉到地上了,就来抢我的。”
.“谁说的?每次早上你都盖着我的被子,我只好盖你的。”
“那是因为你把我的抢去了,我只好把你的捡起来盖啊。”
“是这样啊?”季若搂住梁如的脖子,“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太晚了,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要开始实行我的复仇计划。”梁如声音酷酷的。
“什么计划啊?”
梁如大笑,伸手去呵季若的痒,“就是来欺负你呀!”
季若最怕人呵她痒,梁如的手还没碰到,已经笑得不可开交了。
忽然有人敲门,接着是妈妈的声音:“你们两姐妹,碰到一起就没完没了了,快点睡吧。”
两个人连忙噤声,过了一会儿,季若小声问:“姐,你说的那个什么‘一年十年’,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梁如静默了好一会儿,季若差点以为她睡着了,正要再叫她,她开口了:“小若,有没有对哪个男生有特别的好感?”
“呃?”方中则的身影马上从脑海里冒出来,脸上开始发烫,“姐,说你的呢。”
“我?”梁如一声深沉的叹息,“我在高中的时候,对班上的一个男生有很特别感觉,看到他就心惊肉跳,开始我以为自己是怕他,因为他是个坏学生,经常打架。后来他辍学了,我再也没看到过他,再也不会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了,我解脱了,如释重负,但又若有所失。当时正要高考,哪有心情理会这些。等我上了大学,谈了男朋友,真正开始我个人的情感生活,我才发现,我总是想起他。在我和男朋友分手的时候,他说我心里根本没有他,还说我一直在拿他跟一个人比较,希望他成为那个人的样子,我觉得他冤枉我,还跟他大发脾气。后面又有人追求我,我终于不能欺骗自己,我根本不喜欢他们,我喜欢的一直是那个高中同学。”
“哦,你说要会会高中同学,原来就是他呀?”
梁如有点不好意思,“不是啦,主要是有人发起了同学聚会……”
“你想看看他会不会在?或者,会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情况?”
“你这小丫头,说你不懂,你还成精了。”她向季若认真地说,“小若,我跟你说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谁也不准提起。”
“我跟谁说啊?你的同学我又不认识,难道我去跟我妈说吗?”她停了停,“不过,你说的这个人好像我们楼里的一个人,他也是常常打架,而且他也是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他人也……也还好,是不是这种人特别容易吸引人啊?我……”
“噢,他叫什么名字?”
“方中则。他……”
“方中则!”梁如几乎跳进来。
“怎么了?”季若不解地看着她,忽然醒悟,“难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她也差点跳起来,真的是这样吗?
梁如很快地冷静下来,“不是不是,这个名字我也听到过,他跟我是校友,我听过他的名字,他那个时候在我们学校已经很出名了,但他不是我说的那个人。”
季若一颗心放下来,想到一个主意,“也好啊,方中则和你那个同学都爱打架,都是同一种类型的人,说不定知道他的下落啊,明天我帮你去问问他啊。”
“不要!”梁如叫,声音意外地大起来,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要问他,别弄得人尽皆知。其实我并不是一定要找到他,随缘吧,见到就见,见不到,也可以当成一段美丽来珍藏,你说是不是?”
季若似懂非懂,“哦”了一声。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的时候,听到梁如问:“你说那个方中则住这幢楼里?”
“嗯,三楼,302室。”含糊地说完这句话,季若彻底睡着了。
梁如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季若起床时,梁如还没醒,双眼紧闭,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分明哭过。
一定是想起她那个同学了。
像表姐这样优秀的人,也会为了一个男孩子在夜里偷偷地哭泣。
喜欢一个人,真的是那么痛苦的事吗?
但见到方中则的时候,这种想法便荡然无存了。
他依然在站台上等她,两人一同上车,车上挤,两人只好站着。
车子开动,惯性令季若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
方中则稳住她。
那样有力的臂膀,那样安全的胸膛。
像在动荡的海面上颠簸的船,终于驶进了温暖安稳的避风港。
季若看着他,满脸通红,双眼晶亮。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激荡而温暖。
如果方中则离开了她,不再理她,她也会难过的,也会在夜里悄悄地流泪。
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啊。
季若这样想着,一颗心被这样酸楚的柔情涨满了,低下头,闭上眼,眼泪掉下来。
方中则看着她掉泪,心里一阵纠痛。他明白她脸颊上的绯红与眼睛中的晶亮是为何而起,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替她拭去泪珠,耳边却有一个声音在冷笑:“哼,方中则,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可以一直为她拭去伤心泪的人会是你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摆脱不了你的从前,今天晚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到时候看你怎么面对她!”
他悚然惊醒,连忙缩回手。
季若疑惑地看着他,他为什么总是这样,忽冷忽热。明明是那么温柔的目光,一下子又会生硬起来?
她不明白,几次张嘴想问,却没有勇气问出口。
刚在座位上坐下,同桌敏敏就鬼鬼祟祟凑上来,“喂,老实交待啊,昨天下午跟你坐一起的帅哥是谁啊?”
“说什么呀?什么帅哥?”
“就昨天公交车上穿白T恤的啊。”
“我不认识。”
“喂,小若,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在站台上等你的,还深情款款地看着你。哇,那样的眼神,要是给我的,我非要当场晕倒不可。”
“乱讲,看书了。”季若掏出课本预习。
敏敏恨恨的,“好啊,小若,你可记着,你就这样对朋友的,哼!”
季若拍拍她的头,“美女,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吧,实话告诉你吧,那是我的一个邻居,我妈叫他拿东西给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就这样。”
“不像吧?这么简单?一个邻居会有那样的眼神看你?”
“什么呀!还乱讲!”季若用书拍她,“还有心思想这些事情,倒计时还有十七天!”
敏敏终于乖乖地坐到一边看书了,季若偷偷了松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么会撒谎了?还脸不红心不跳,自己都要相信了。
邻居?
他在她的生命里怎么可以用这两个字一笔带过?
可是,说真的,他到底算什么呢?
她不算他的女朋友,才高二,他会嫌她太小吗?
如果他可以做她的男朋友……
季若眼睛盯着书本,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
“哈!”敏敏看到她的表情,怪叫起来,“还想骗我,瞧你那副德性,绝对有问题!”
季若回过神来,连忙掩饰:“上次语文测试里阅读理解的第三道题你是怎么答的?”
敏敏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努力回忆,“呃,好像是……”
到了下午,季若早早地在敏敏前面出教室,跑到站台,看到方中则,拉住他往下个站台跑。
方中则叫:“你怎么了?跑什么?”
季若一边跑,一边喘气,一边回答:“快……快点跑,不要让我的同学看到,不然我应付不了!”
方中则摇摇头,加快速度,变成他带着她跑到下一站台,季若气喘吁吁,“还好,还好,等下……我们要等下一趟车了!”
方中则看着她,开玩笑:“这么胆小,干脆以后我不来接你就是了。”
“不要!”季若马上说,说完才发现自己说得太快了,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补充说:“不……不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当然,如果……如果你有事的话,你当然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我只是……只是……”
“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方中则的声音有点低沉,“只是明天不知道能不能……”
“你明天有事?”
“如果今晚能够把事情办完,明天就可以送你。”
“什么事?”
方中则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和口气告诉她这个状况,迟疑了一下,季若已经敏感了,“是——你的女朋友不让你接我?”
“你那小脑袋想到哪里去了?算了,大人的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呃,我们坐这趟车吧。”
季若明显地感觉到了方中则有意地和她划清界限,拉开距离,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委屈,赌气偏过脸,一路上再不开口。
方中则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下了车,季若走在方中则的后面,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
走到二楼拐弯的地方,有人抱着大纸箱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侧过身子给他让路,方中则怕她给撞到,把她拉进来一点。
季若抬头望着他。
楼道里的光线永远半明半暗,空气中永远有不够畅通的陈年味道,季若仿佛能嗅到六年前眼泪的气息。
那时的方中则,那样憔悴的表情,那样急促的步子,听到她的呼痛声还是停下来,帮她揉肩膀。
她不自觉地抱住自己的肩,一肚子的气都在这时空交错的一刻烟消云散。
“怎么了?”方中则问,眼睛里有关切与柔和。
“没什么。”她停了停,“那个时候,你那么急要是干什么?”
他呆了一下,但马上明白过来,“那个时候,呵,那时候我正忙着和家里闹,吵了架出来。”
“为什么吵呢?”
“因为……”方中则再一次觉得难以启齿,原来,他还是很在乎的,他从来不潇洒,以前可以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安之若素,只是因为自己不把那些人放在心里罢了。而今,是季若问他,这个女孩子,眼神仍如六年前一样纯真,公主似的纯洁与高贵,他开不了口。
季若见他不答,另一个问题又冒出来了:“你真的二十一岁了?”
“是不是觉得很老了?”
“不是,不知道我二十一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嗯,更漂亮,更聪明,会有许多男孩子追求你。”
“我聪明吗?漂亮吗?可是并没有男孩子追我。”她咕哝,“我想我以后啊,考上大学以后,还是读书,毕业后还想读研究生,读完之后考硕士,再考博士,才不要男孩子追。”
方中则失笑,“到时候就会不同的,等你到了大学,等你身边的人一个个成双成对,就没人陪你玩了,你一直读下去,孤孤单单一个人,身边没人陪,再热闹的地方也是寂寞的。”
“我不会无聊,我会养条小狗,小狗会陪我,还有书陪我,我不会寂寞。”
“那真是遗憾啊,这话放到五年后让人听到,会有许多人对人生灰心的。”
“那你现在听到了,”季若咬着自己的嘴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把话说出口,“你会怎么样?”
方中则笑容慢慢僵硬,“你说什么?”
“我说,”季若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说,如果我到二十一岁还是一个人的话,你会怎么样?”
方中则不回答。
季若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我?”方中则努力浮出一个笑容,“那时我二十六岁,说不定也有很多女人追我,如果我一个都看不上,那我们就同病相怜了。”
季若的心冷下来,“你并没有回答我。”
方中则笑不出来了,脸上的每一条肌肉都沉静下来,他能怎么样?五年之后,季若是个刚从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也许会进大公司成为一个漂亮的白领,会赢得无数爱慕的目光。但他呢,他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也许五年之后会成为大混混,身无所长,他能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只能继续开玩笑,“不过,我还是很想娶老婆生儿子的,所以等你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也许会带一家人来吃你的生日蛋糕。”
季若保持同一个姿势,昂起头看着他,雾气慢慢在眼里凝聚,努力地保持口齿清晰,不要失态,“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办事吧,谢谢你送我。谢谢。明天,你不用送我了。”她急急地说完,马上翻身上楼,抓牢书包,憋住一口气往上跑,不能透气,一透气,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不要透气。
她关上自己的房门,大颗的泪珠重重地滚下来。
是啊,自己算什么呢?问人家那样的问题,算什么呢?
可是,他用那样的目光看她,他对她轻声软语,她知道他的外号叫“乌鸦”,因为他总是黑着脸,可他会对她露出笑容。
也许一切只是他一时兴起,自己就傻乎乎地沉迷在自己的想象里,他只不过拿她当一个小妹妹来照顾,也许他的确希望有个妹妹……
真的,真的只是邻居。
不是别的,不会是别的,不可能是别的。
她哭倒在床上,不知哪里来的眼泪,源源不尽,把枕巾湿了一大块。
妈妈敲门叫吃饭,季若爬起来,垂下头发去洗手洗脸,妈妈不会错过她红红的眼眶,“怎么了?”
“没什么。”她拼命往嘴里扒饭。
爸妈互相看了一眼,决定仍由妈妈发言:“小若,对门的王叔叔说他下楼的时候看到你和那个方中则走在一块儿,是真的吗?”
季若所有的动作都静止,爸妈表情紧张地看着她。
“是。”季若承认,“我在回来路上碰到几个流氓,是他把那些人赶跑了,送我回来。”
“你在路上遇到流氓了?他们有没有怎么样你?”妈妈急了。
季若摇头,“我什么事也没有。”
“以后还是坐公交车,挤就挤点,安全第一。”爸爸说。
“哦。”她看着爸爸的嘴开合,知道他在说话,但声音一句句过耳,一点意义也没留下。
公交车。
季若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回想方中则在站台等她的样子。
白色T恤,深蓝牛仔裤,整个人融进朝阳里。
他拉她的手上车。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轻轻地把她拉上车。
肌肤接触的那一刹,仿佛有电流在她身上通过。
她放学的时候,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走近。
仿佛世间只剩她一个人的专注和忘我。
呵——
季若合上眼,泪水从眼角滑下来,没入头发。
真希望可以沉睡不起,所有的事情都不去理会。
可惜太阳照常升起来了。
出门上学,下楼梯,站在二楼拐角处,心里面一阵酸涩。
爸爸坚持送她上公交车。
她生怕爸妈看到方中则,一颗心提到嗓门口。
但他不在。
和往日一模一样的朝阳,一模一样的站台,没有他。
她放松了来时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落,等到车来,和爸爸挥手说再见。
这趟车特别挤,人已经坐满了。
昨天的位置上坐了个胖胖的小男孩。
“季若。”忽然有人叫她,她四处环顾,一个男孩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她招手。
长得高瘦,眉清目秀,样子挺讨人喜欢,但季若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嗨,座位给你坐。”
“不用了,谢谢。”她抓住把手,一边稳住身体,一边说。
他笑笑,“我好不容易才绅士一回的,快来吧。”
她犹豫一下,坐下来,问:“我认识你吗?”
“你当然不认识我,不过我认识你。一中的才女与校花,女孩子想要的你全有了,把我们班的女生嫉妒死了。”
“你也是一中的?”
“是啊,高二三班的,我叫邱驰。”
她点点头,大脑的空间很快被别的事情塞满。
也曾想过,如果那些话不说出口……
但他没有出现。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半个月,季若连方中则的影子都没有看到过。
在路上看到穿白T恤的人,明知道不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
每次都碰得到邱驰,他就住季若家附近,常常一起走。
有时邱驰先下课,就在校门口等她。
她不止一次告诉他:“你不用等我的,自己先走好了。”
“我想多个伴回家嘛,一个人太无聊了。”
渐渐同学都向他们致以暧昧的笑容。
邱驰仍然毫不在乎地每天在校门口等她。
算了,反正快放假了,放了假,谁还碰得到谁呢?
交完卷子,走出考场,季若朝天空长长地吐了口气。
有同学马上来找她对答案,邱驰也兴冲冲地跑过来。
一伙人在校园里聚成一堆,邱驰忽然提议:“放假了,好好去玩一下,我们组织个短途旅游团怎么样?”
当下大家轰然叫好,纷纷议论该去哪里。
邱驰便问季若:“季若,你觉得怎么样?”
“我?”季若笑笑,“我是不行的,下半年就高三了,我得呆在家里看书。”
“就玩两三天,暑假有两个月呢,进了高三,两小时也别想玩了。季若,想开点吧,你就算玩足一个暑假,明年还是拿第一。”邱驰非常积极地动员她。
她还是摇头,“反正少我一个不少,你们去吧。我要回家了。”
她自人群中退了出来,邱驰紧跟在身后,问:“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一点也不感兴趣吗?”
“不是不感兴趣,我的暑期规划里,没有玩乐这一项。”
她是真的没时间,从明天早上开始,她就要在表姐的辅导下提前学习高三的课程,为将来的复习争取时间。
但回到家里,妈妈却告诉她:“你们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明天有安排活动,叫你早上八点半到学校。”
她嘴里“哦”了一声,奇怪,老师怎么不在学校通知,反而打电话到家里来?
八成是邱驰搞的鬼。
当下打电话给邱驰。
邱驰在那边奸笑。
“你别太过分啊,要让我妈知道了非杀了我不可。”
“季若,不要这样子,给学生放假,就是让学生放松的嘛。”
“可是……”
“好了,不要多说了,我明天早上开我爸那条破驴去接你。记住,我在公交站边上等你。拜拜!”
第二天,站台边停着一辆灰色面包车,坐十来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邱驰非常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自己跳上驾驶位。
季若很好奇,“你还会开车?”
“那当然,我初中就会开。”邱驰很是得意,“这方面我是天才,连我老爸都佩服我。我们现在去学校,我叫他们在学校门口等。”
一帮人在校门口等着,车子一停便蜂拥而上,各自安顿下来,一个女生说:“季若真是太幸福了,我们一大帮人在这里干等,邱驰却先去接你。”
季若听出这话里的味道,微微一笑,不说话。
其他同学都跟着起哄。
邱驰大声说:“吵什么吵?再吵统统给我下车去,季若离我家最近,离学校最远,当然先去接她了,这是本人的绅士风度,众位先生应该以我为荣,众位小姐也应该以与我同车为幸。”
“邱驰,你面前有镜子呢,自己好好照照再说话吧。”
一车的笑声。
季若在笑声中放松了精神,摇下车窗,看外面的风景。
高楼越来越少,车子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少。
渐渐地看见了山,树,和水。
早上八点半,阳光真正的明媚,一座座山横卧在高高的蓝天下,温和而深沉,仿若亘古未移,极富安全感。
水哗哗地流过,阳光在水面上溅起银色的光片,牛在旁边喝水。
同学们很兴奋,看见山便说:“我们去爬山吧。”看见水又说:“我们去钓鱼吧。”待看见了水牛,更是激动,“嗨,老牛,我们来了!噢噢……”一时间鬼哭狼嚎,什么声音都有。
邱驰把车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开进村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里面出来一个男生,非常热情地把大家迎进门去。
这是非常典型的家村庭院,种着树,还有竹子,一条黄狗朝着众人拼命地叫,被主人喝住。
邱驰把他的同学介绍给大家:“这位是李俊杰,我同学。这些是我朋友,准备到你家白吃白喝的。”
当中有认得李俊杰的,已大声赞叹:“哇拷,你小子真是帅呆啦,住这么个世外桃源里!”
“那是,也不看是谁挑的地方。”他得意洋洋地转向大家,“来,我们来安排一下今天的活动。首先,我们得自己弄顿午饭,俊杰负责选地方和准备灶具及餐具,然后钓鱼的钓鱼,拾柴火的拾柴火,摘菜的摘菜,洗菜的洗菜,烧菜的烧菜。”他把十来个人分成五组,大家向李俊杰问明了地形,欢呼一声,分头行动。
季若被分配到洗菜一组,把另一组同学摘来的豆角、蘑菇、西红柿、辣椒、茄子、南瓜一大堆洗干净,然后再切好。
邱驰同李俊杰忙着搬锅架灶,布置餐桌。
绿色的草地上,各色的身影跑来跑去,真是一幅鲜艳的画面。
可是——所有的热闹都不是她的。
他们的欢声笑语只是他们的。
“……身边没人陪,再热闹的地方也是寂寞的……”
只要有那样一个人,别的什么都不要,人生就可以圆满。
神思飘飞之际,一刀切在手指上。
鲜红的液体从白皙的皮肤冒出,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合作的女孩子惊得大叫,邱驰一眼望见,马上跑过来,看到这伤口,眉毛结成一团,顾不得许多,把她的手指放进嘴里。
幸亏有同学想得周到,带了药和纱布。
邱驰帮她细细上药,她一皱眉,他的身子马上一紧,好容易把手指裹上,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好了。”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她打发到树阴下去休息。
李俊杰教大家采来一种叫“地茄”的野果,小小的,圆圆的,熟透了的黑里透紫,汁液鲜甜,又有点酸。
她坐的那棵树下便有一大片,她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摘,放在一片宽大的树叶里。
翠绿的叶子,紫红的浆果,色调非常美。
邱驰跑过来,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一见她身边的树叶,叫起来:“你更厉害,坐着不动都捞得到吃,我还特意拿过来给你。”
白色塑料袋上沾满紫色汁液,是地茄。
季若示意他帮忙把树叶上的倒进去,“我不想吃,摘着玩,给你吧。”
邱驰毫不客气地接过。吃得唇边一圈紫红,慢慢地发黑,一面问:“为什么你总是很低落的样子?”
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原来是大家都吃出一个黑圈,模样古怪,每个人都看着别人笑破了肚皮。
邱驰马上跑去溪边,“幸亏只有你一个人看到。”
那边笑作一团,邱驰拉了季若跑过去,“哈,饭后水果都给你们消灭了,还留下罪证昭昭。”
大伙都捧着肚子去溪边洗脸。
正在兴头上又玩起了水仗。
邱驰在边上叫:“喂,玩够了没有,该做饭啦!”
哪里有人听得见,水哗哗地泼得正有劲。
邱驰一掳袖子冲过去,迎面给人泼湿了上衣,马上奋勇地加入战团。
李俊杰在旁摇头,“你看这些人,一玩就疯了,看来得叫我老妈烧饭了。”他把一直跟在旁边玩的两个小孩子叫到跟前,交待了几句,那两个小孩欢天喜地领命而去。
直等玩累了,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嘻嘻哈哈走过来,开始准备午饭。
可是,谁会炒菜呢?十几个人围着一口锅,在烈日罩顶的时候还没能开饭。
女孩子先受不了,“太热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李俊杰便说:“好了,各位公子小姐,我早有安排,大家到我家吃吧。”
于是一众扔下那此半成品,浩浩荡荡地杀进李俊杰家里。
李俊杰的母亲倒真有一手,满满摆了一桌子的菜。大家玩得累了,肚皮正饿,当下风卷残云,弄了个满目狼藉。
傍晚,汽车沿着夕阳的影子回市区。
邱驰先送季若到家,他关上车门,又伸出头来,“我们下次再去玩啊!”
“还敢有下次啊,这次都不知道怎么过关。”季若叹气,举起那只受伤的手指,“我妈问起来,我该怎么说啊?”
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真是朽木不可雕,你就说在搬桌子的时候让钉子划到了嘛。”车子扬长而去。
一进门季若就发现气氛不对了。
桌上满满一桌子菜,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却闷闷地坐在饭桌前。
她心里一虚,难道他们知道了?
她轻轻地把包放下,“爸,妈,我回来了。”
妈妈“嗯”了一声。
爸爸扔下遥控,到餐桌上坐下,“小若回来了。好了,好了,先吃饭,人家也是有事嘛,又不是故意的,小若,帮你妈盛饭。”
季若这才松下一口气,原来不是因为她。
只听妈妈说:“还剩一年就高考了,明明说得好好的,等小若一放假就开始补课,现在看来,真是那句话,求人不如求己。”
季若听出名堂了,试探着问:“表姐怎么了?她不来给我补课了?”
“可不是。”妈妈把牢骚对象换成季若,滔滔不绝,“等我做好了一桌菜,忽然打个电话说她有事,已经回到了学校,不能过来了……”
爸爸夹了块藕夹到妈妈碗里,“小事情小事情,吃饭要紧,小若,还不快吃饭?表姐不能给你补课,自己要更努力地看书,知道吗?”
梁如真的回学校了,季若打电话到大妈家,大妈告诉她,梁如的一个学长在弄网站,叫她过去帮着配文字,“真是不好意思了,本来是要给你补课的,可他们那边紧着等人,她就急匆匆地走了。”
季若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邱驰的虚招给了她启发,表姐的学长如果是要找她帮忙,应该早就通知的,怎么到现在才急匆匆地叫把她叫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梁如匆忙赶回学校,她就不得而知了。
她的能力范围只是保证每一度的成绩,再有的,就是方中则。
方中则再没有出现过。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也不认识他的任何一个朋友,曾经大着胆子到他家敲过门,但久久不开。
甚至在楼梯间都碰不到他了。
他彻彻底底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季若很恍惚,那些个有他接送的日子,在公交车安然交谈的日子,到底是不是真的出现过,抑或只是她的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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