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还以为张民在红布里藏了什么东西,可他把红布扯开,我才发现他整个右手肿胀得不成样子,手背上的皮肤都鼓胀起来了,泛着一层亮晶晶的黑光,看上去就像个装满了水的气球,随时可能会爆炸。这气球一样肥肿的手掌上,还戳着五根短短的手指,别提多诡异了。
我爷爷比我镇定,只是两条长长的寿眉弹动了两下,流露出内心的些许不安。他让张民举起手来看看,可张民连举手的小动作都无比费劲,我爷爷索性一抬手,将他的手一托,好凑近看个究竟。
张民脸上明显抽搐了几下,嘶嘶倒吸了好一阵凉气。被我爷爷抓着,他不敢乱动,但痛苦是难以压抑的,他抑制不住地跺了几下脚。
我爷爷权当没看到这些小动作,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上,定睛看了一番,说:“你这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了吧?”
我也忍住恶心,凑过脑袋去看,张民的右手圆咕隆咚的,又看不到伤口,和一些古书里记录的病症很像。我小声嘀咕了一句:“没伤口啊,不会是内毒吧。”
我爷爷横了一我眼,托着张民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张民杀猪般嚎了几声,看不出形状的手掌边缘顿时渗出一小股黑色的液体,一股古怪的腥味蔓延开来。
“手肿得太厉害了,伤口都给充血的筋肉压住,看不见了。”我爷爷指着张民的手,话里些微有教训的味道。
我不敢再信口开河了,的确是观察不够仔细,看走了眼。我爷爷用指尖挑了一点黑色的液体,放在离鼻子有点远的地方小心地嗅了下,用清水洗掉,又把刚才的话问了一遍:“看清楚是被什么东西咬了吗?”
张民犹豫了一下,说:“可能是蛇吧。”
长江边上多蛇,我是知道的。蛇又好暖又好凉,春秋的时候,蛇都爬出来晒太阳,和人的相遇几率也最高。
二月二龙抬头,就是蛇开始活动的日子。郊区乡下的大石头上,是蛇最喜欢呆的地方,有时候几百条蛇都摊在石头上,看起来还以为是一整块黑石头,要是有人眼花坐上去了,那就倒大霉了。
无毒蛇还好,最多留下一串小口子,轻的肿胀几天就完事了。有的老人会告诉你,用绿豆或者糯米捣成泥外敷,可以消肿,快的话一两天就好。
要是被毒蛇咬了,有条件的可以去医院打抗毒血清,没条件的就只能上土方子,用泡过大蜈蚣的烈酒冲洗伤口,酒精能给伤口消毒,防止感染,而蜈蚣的毒液又是专门克蛇毒的,别说无毒蛇了,就是不那么厉害的毒蛇,蜈蚣酒也可以解毒,以毒攻毒,非常有效。
我对蛇这玩意还算是了解,爷爷以前带我去抓过不少蛇,用来做药。有一次我看到草丛里藏着一条白亮亮的小蛇,顿时一喜。
野生的白蛇是很少的,一般性情都比较温顺,用来入药太浪费了,这种蛇最适合做蛇疗,养在家里跟小猫小狗一样听话,没事就缠在主人身上腿上,给人做按摩。一些腿脚不方便的老药农家里就经常养白蛇,医治风湿之类的顽症,叫做家龙,是家里的宝贝,千金也不给换的。
我举起捕蛇专用的蛇叉,准备把这条小白蛇拿下,以后也驯化一条拉风的家龙,别说多给力了。蛇叉做起来很简单,一根分叉的树枝削去大半,留下长长的棍子做叉柄,柄头留个几公分的小分叉就行。蛇身上有两个大弱点,一个是七寸,一个是三寸。三寸是蛇身上最细的地方,也是气管所在,三寸一叉,蛇就喘不过气来。而七寸是蛇的心脏所在,而且是蛇身上最细瘦的地方,一插准了,蛇就没了力气,也挣脱不开。
等蛇被蛇叉叉在地上,动弹不得,就将蛇头用蛇套一套,扔进蛇篓里。蛇套是一根长铁棍,末端有个铁环,拿麻绳在上面打个活结,就跟美国西部牛仔套牛羊一样,一套一收,蛇就被勒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我那时才刚刚学抓蛇,还没多少经验,蛇叉一叉,居然正中七寸,运气是当真不错。我心头大喜,正要将蛇套套上,我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了。他大吃一惊,一巴掌拍在我手上,我的蛇叉顿时被拍得脱手。我正要发脾气,突然看见一条红头青尾的大蜈蚣顺着蛇叉,飞快地向我爬过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大蜈蚣见我扔下蛇叉,不退反进,蛇叉还没落地呢,它已经爬到了柄头上,冲我所在的方向一跃而起!
我离那大蜈蚣还有个半米,没想到它一跳就到了我眼鼻子前,两颗黑红相间的大毒牙张得老大,烧红铁钩一样的末端还闪着点点蓝光,分明是暗藏着剧毒。
幸亏我爷爷眼疾手快,从背后掏出了药钳,将那还在空中滑翔的大蜈蚣钳住了。被钳住的大蜈蚣还张牙舞爪,不断扭动着身躯,嘶嘶往外喷着毒液,都快溅到我脸上了。爷爷手腕一翻,将大蜈蚣摔进蛇篓里,我还能听到大蜈蚣在里面狂暴地左突右冲,窸窸窣窣爬个不停。
我被吓得一身冷汗都冒回去了,蜈蚣的毒液喷到我眼睛上,我保准成瞎子。要是沾到脸上,会起一阵“梅花疹”,皮肤像火烧过一样,不及时处理,就会大块大块脱落,破相是跑不了的。要是毒液进了脑子里,还会发“虫疯”,整个人表现得就像只大蜈蚣一样,一点人性都不在了。要不是我爷爷在场,我当场就得悲剧。
事后我还奇怪,明明叉住的是条白蛇,怎么一下子变成大蜈蚣了?我爷爷扬起蛇叉,将那“白蛇”整个挑了起来,我这才看到,这哪里是条白蛇,明明是一张亮晶晶的蛇皮!
我爷爷告诉我,那也不是什么白蛇,从头到尾就是这条大蜈蚣。蜈蚣最喜欢吃蛇,小一点的蜈蚣会把蛇毒得麻痹,再慢慢享用。而大的蜈蚣呢,干脆把蛇的脑子给毒坏了,让蛇产生各种幻觉,张开大嘴,它就从蛇嘴里爬进蛇身子,一点点啃噬蛇的血肉。蜈蚣都是绕过关键内脏吃,这样蛇不会死,蛇肉也不会腐坏,吃到最后,那蛇气息奄奄,却还活着。
等到蛇整个从内到外吃得只剩一张皮了,大蜈蚣就披着蛇皮爬到最显眼的石头上,或者其他蛇天天经过的“蛇道”上,不停地扭来扭曲,昂起身子,摆出一幅求偶的样子,吸引其他过路的蛇。
等其他的蛇着了这“美女蛇”的道,上来缠绵时,大蜈蚣顿时从蛇皮里爬出来咬住对方,开始下一顿美餐……
我听得满头冷汗,看来蜈蚣不愧是“五毒”之一,邪门得很,连“仙人跳”都玩得这么娴熟。
我爷爷哈哈大笑,说我因祸得福,反倒收获了一条飞天蜈蚣。我好奇心又上来了,“飞天蜈蚣”又是怎么回事?
我爷爷说,蜈蚣可以不停地生长,一般的大蜈蚣,人称“草上飞”,在草地上爬得比人跑得还快。再多些年头,吃了许多毒蛇、蛤蟆,个头也越长越大,弹跳力惊人,就成了“飞天蜈蚣”。
以前小日本占领东南亚那会,雨林里就有不少飞天蜈蚣,它们也不像一般的蜈蚣蹲在草丛里等待猎物,而是爬到树顶上,一有小日本从下面经过,就跳下来对准后颈狠狠啃咬,把一腔子毒液全给灌进颈椎。
毒液很快切断人的神经中枢,小日本脖子以下瘫痪了,脑子还是清醒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大蜈蚣带着子子孙孙一拥而上,爬满全身,从各个窍穴中进进出出,喝血吃肉。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种小日本的军帽,后脑上面垂着个“屁帘”,学名叫热带作战帽,就是防毒虫下黑手的。
《水浒》里有个无恶不作的王道人,跑进一个朋友家里白吃白住了好几个月,还杀了人全家,强占了人的女儿。乡亲们恨他,就给他起了个诨号飞天蜈蚣。后来碰上了武松武二郎,还想暗害武二郎,叫武二郎一顿戒刀劈死,为民除害了。飞天蜈蚣这个行为,也跟将猎物麻痹,进入猎物体内大吃大喝的形势差不多。
我爷爷就拿那抓回来的大蜈蚣泡了酒,大蜈蚣泡在酒液里,还翻腾不已,一碰瓶口,它就红了眼地想往外蹿,撞得瓶口叮叮乱响,大有破瓶而出的迹象。
我爷爷可不至于治不了一只小小的蜈蚣,他将一把去年端午所挂的艾草烧成灰,和水抹成泥,均匀涂在瓶口塞子上,又贴了一张泛黄的“远隔蛇虫鼠蚁符”。这符是经年端午时用艾草、菖蒲浸过的黄纸为底,又用丹砂雄黄为墨,书写两行笔走龙蛇的符箓:右边写“五月五日午时画破除官”,左边作“非口蛇虫鼠蚁一切尽”,符箓一加,那飞天蜈蚣就像被上了紧箍咒一样,再也不闹腾了。
我爷爷说,这酒泡好了,那一般的蛇毒就不在话下。碰到严重的,把蜈蚣捞出来烧成灰,和着酒调成糊,洒在伤口上以毒攻毒,也多半能把人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我心想,张民要中的是蛇毒,那还真是找对人了。谁知我爷爷将他手翻过来一看,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张师傅,老头子我想听点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