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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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素描(2)

张爱玲与她的姑姑和母亲都看过《娜拉》,从张家这三个自由的新女性身上,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上海女人为改变自身命运所付出的努力。张爱玲自己就不用说了,她生命里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爱情选择,她姑姑为等待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几乎耗尽一生,经过60年漫长等待,才有了12年的生死相守。结婚时,这个78岁的新娘脸上已刻满岁月的皱纹,婚纱下那满脸灿烂的微笑却像漫天霞光。这些女性传奇婚恋只能发生在老上海,发生在这些接受过西洋文明熏陶的中国女性身上——这里当然不能少了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她就是活生生的娜拉,易卜生笔下出走的娜拉——一个小脚女人,为了追求理想中的新生活,毅然放弃旧式家庭阔太太的地位,离家出走到海外留学,最后与俊美得像明星一样的美男恋爱。

胡适曾这样说:“易卜生主义,我的人生观”,鲁迅曾做过一次着名的演讲,主题就是:娜拉走后怎么办?他一针见血地说:“由于缺乏独立的经济地位,娜拉出走之后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在老上海时代,出走的女人其实很少回头,这时的上海已不是从前的上海,社会为这些女性独立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所以为了人格完整独立,无数新女性像娜拉一样走出家庭,走上社会,像男子一样担当起责任与义务。更多的女性作家如张爱玲、冰心、丁玲、萧红、苏青等,她们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阵营面对男权世界,展示出一代知识女性的全新风采。丁玲借《莎菲女士的日记》表示,女性不再是家庭生活的奴仆,她们有能力、有胆量、有勇气选择爱情与婚姻,取与舍完全取决于她们内心的感受,是“出走的娜拉”教会了她们要崇尚“爱情第一”,娜拉就这样成为女性们新的偶像与时髦。茅盾的小说《虹》塑造了一个全新的娜拉形象,她为了摆脱没有爱情的婚姻,愤而离家出走。老上海明星周璇看后非常感动,她后来离开了在一起生活长达九年的丈夫,踏上了职业演员的道路,公开宣称:“要做娜拉那样的人。”

娜拉影响了一代老上海女性,改变了她们的爱情与婚姻,当然也改变了她们的人生与命运,一种“爱情至上”的风气开始深入芳心,所以张爱玲才痛心疾首地说:“婚姻是长期的卖淫。”

身体跟着心灵走

老上海许多新女性将婚姻当做“长期的卖淫”。它的颠覆性在于,从来都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们眼巴巴地嫁个有钱的男人,好让一辈子的饭票有保障。但是张爱玲并不买市侩的帐,她根本不想在婚姻的围城里只对一个男人“长期卖淫”,或者为了穿衣吃饭去嫁一个男人,或者对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早没有爱了,却还要强颜欢笑和他在一起,或者在夫妻生活中从来没有爱情可言,有的只是麻木乏味的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她需要爱,需要爱情的烈焰焚烧心灵,而心灵从来都指挥着身体,而不是身体在强迫心灵。心中有灵才可以称为心灵——灵在这里指什么?就是爱的感觉。

张爱玲就是一个跟着感觉走的女人,良好的感觉让她生如夏花,她第一次见到胡兰成就爱上了他,她认为爱情就是尘埃里开出的花,或者说人生如尘埃,我们一个个成天都在尘埃里打滚,灰头土脸风尘满面,太需要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让我们去爱,尘埃里如果没有一朵花,这一辈子就活在尘埃里,那就是白活一场。胡兰成当时有妻有妾,她姑姑也旁敲侧击:“听说他有老婆的。”可是张爱玲根本听不进去,她也不想听,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有没有老婆,这个完全不重要,也无所谓,她要的就是现在,就是他现在的心,只要此时此刻他的心在她身上,她什么也不在乎。她就这样爱上了胡兰成,两个人坐在房间里彻夜谈天,另一屋的姑姑不闻不问,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恰到好处地给她和胡兰成的幽会提供了私人空间,甚至胡兰成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宿于此。此时的胡兰成对张爱玲来说是什么?从民间来说,他就是野男人,野汉子。张爱玲与胡兰成算什么关系?是姘居——姘居也好,偷人也罢,张爱玲统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胡兰成这个人,她爱他,或者说他也爱她,男女之间,还有什么比爱更重要呢?

这是1944年春天,1944年的春天,如果在胡适的老家徽州,张爱玲这样的偷情女人要被家族以白绫“赐死”。如果在沈从文老家湘西,张爱玲这样的养汉妇人要被长老发令“沉潭”。但是这里是老上海,红尘万丈人欲横流,张爱玲以她的方式爱着胡兰成,倾城之恋或旷世绝恋,她以一种“美丽苍凉的手势”宣告她的爱情,这里面有青春的嚣张与爱情的迷狂,也有作家的奔放与小资的张扬——女人,中国的女人,中国的有文化的女人,从古到今有几个像张爱玲这样活着?像张爱玲这样爱着?女人的一生能这样嚣张一次痴狂一次,才没有白活,才活得像个人——五千年来的中国女人活得像人吗?她们像牲畜、像物品,唯独不像人。但是她们是心甘情愿的,并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而张爱玲这样的女人应该才是恬不知耻,才是千刀万剐——可是,张爱玲不会有羞耻感,也没有负罪感,她浮花浪蕊,她活色生香;她衣着招摇,她语出惊人;她拒人千里,她叛逃国外;她不花男人一分钱还倒贴,她不要任何名分就和心爱的男人睡在一起——她的背后全是“流言”,但她活出了一个人生“传奇”,这样的传奇女人也只能出现在老上海,出现在1940年代。往前,时代一片黑暗,往后,铁桶一般的秩序不可能见容于如此另类、独特的心灵,她选择逃离是必然的,一路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奔逃海外,心灵指挥肉体,心灵强迫肉体,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天,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她遇到一个父亲般的老男人——再一次倒贴钱包,再一次以身相许,再一次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恋,再一次有了无法愈合的情伤——在赖雅将她折磨够了撒手人寰之后,憔悴的张爱玲满身伤痕,再没有能力和心力去爱,她虽然1995年秋天才离开人世,但一颗苍凉的心早在20年前就已经死去。

谋生之外亦谋爱

“谋生之外亦谋爱”——这是张爱玲的一句名言,她还说过这样的话:“有一种女人,以爱为职业。”“以爱为职业”的前提是谋生,人首先得活下去,要活下去肯定得有一份挣钱的职业,以爱为职业其实是古老的职业,每个女人在从事这份职业之时,都希望得到爱,所以张爱玲说:“谋生之外亦谋爱。”物质与精神兼顾,当然是理想中之理想。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姻是一场失败的婚姻,尽管她表面上不在乎,甚至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要问值得不值得。”问了也是白问,爱情是毫无道理的,爱就是爱的理由。张爱玲对此刻骨铭心,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崇尚爱情第一,她23岁时如醉如痴地爱上38岁的老男人,一个有妻室的男人,而且还被称为汉奸——胡兰成的政治立场张爱玲不可能不清楚,但是“爱情至上”让她陷入了爱情的深渊,也是她一生痛苦的深渊,恋爱的女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就像吸毒的女人一样——明知毒品有害,她还要照样躺在大烟榻上吞云吐雾——她认为“汉奸”只是政治上的定义,与我的爱情无关,我的爱情就是发自我的内心,我的身体只服从内心召唤。所以她才在这个文质彬彬的男子面前,心灵战栗身体潮湿。

其实爱情是不能理性思考的,这一点张爱玲也清楚。所以她说:“如果有谁认为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他不是诗人,就是白痴。”这时的张爱玲只为爱情不为谋生——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涉世不深的。到了与赖雅相爱,张爱玲成熟了一些,而且这个时候生存压力就摆在面前,一日三餐要吃饭,作为一个中国女人,初来乍到举目无亲,如何在美国生存下去,这确实令她万分头痛,不可能一辈子在难民营与酒鬼、乞丐、小偷、娼妓和睦共处——就在这个时候,上帝怜悯她,安排她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相逢赖雅,仿佛干柴遇到烈火,一点点火星就熊熊燃烧,老房子失火救火队一时也难以扑灭。张爱玲说:“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这是狂热爱过之后的肺腑之言,但是胡兰成毕竟与赖雅不同,上海毕竟也不同于美国,严酷的现实让她在爱情与生存之间倾向于后者,也即谋生之外亦谋爱——赖雅虽说此时穷愁潦倒,但是美国公民的身份、相知相爱的体恤、积淀半生的人脉,都可以帮助张爱玲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找到一种归属感,一种认同感。

生存是生命本能,谋生之外亦谋爱也是女人的天赋才能,不但是张爱玲,她笔下众多女性都是这样,最典型的女性莫过于《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张爱玲的影子——她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强悍的心,是一个女强人。在那样的年代,这是一个具有自救精神的特殊女性,在大事面前不计前嫌,挺身而出,而且身处纠结、倾轧的旧式家庭,她一直不想妥协不肯屈服,要做新女性,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做二奶——可以想见她的艰难,一个旧式家庭的六小姐,离婚后住在娘家,白家虽是破落户,却死要面子。浮华已逝,韶华将去,旗袍对于她来说就像是根救命稻草,牵着她的青春岁月和淑女身份。同时,她也是一个情场赌徒,把婚姻作为职业,在男人身上找到最后的庇护。张爱玲的爱情至上她难以企及,她设想的就是在谋生的同时也可以谋爱——她如同张爱玲本人一样清高、矜持而又极度自私,她的语气中带着张爱玲式的尖酸、刻薄与挑衅。她明白自己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脸上经常挂着各种设计好的笑容,就算在最艰难、最尴尬的时候,她仍能保持永不言败的精神。对于范柳原,白流苏不能肯定他是否会跟她结婚,却似乎很清楚他已被她吸引着,且不会放弃她。最后,一座城池的倾毁成全了她一生的完美。

愚蠢的女人“以爱为职业”,聪明的女人在“谋生之外亦谋爱”,所以张爱玲说:“爱情就是含笑饮毒酒。”

物质第一

有花有狗的花园洋房

张爱玲在小说《创世纪》中这样描写一处花园洋房:“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草地上,小孩子蹒跚地走着,戴着虎头锦帽:落日的光,眯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这样的花园洋房在张爱玲的《对照记》中确实看到过——不过,它不是小说中人物的家,它正是张爱玲的家。

张爱玲从天津到上海一直住的是花园洋房,是有花有狗的花园洋房,它最早激发了张爱玲对罗曼蒂克生活的向往与想象。在没有离家出走之前,在新式公寓尚未出现的年月,她一直就生活在老洋房里,包括她家的亲友,一律都是花园洋房的主人。在她的小说里,花园洋房的描写随处可见:“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是红男绿女的。”这正像她家在苏州河畔的那处祖传下来的老洋房,有无数房间——现在的花园早拆了,建起了很丑陋的水泥平房,那是后人的“杰作”。

上海滩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殖民与开放让这座死气沉沉的滨海小城像麻雀变凤凰似的焕发出无限生机与活力,物质的极大丰富让沉迷其中的红男绿女醉生梦死,张爱玲置身其中无力自拔,她身上的优点与缺点全都是殖民化的老上海带给她的:自私、冷漠,包容、独立,对物质的迷狂,对自由的渴盼,她从小就在封闭的花园洋房中长大,她与生俱来的孤独也源于此。后来家道中落,但是殖民化的上海又给她提供了一处避难所:公寓——这是中国从来没有过的房子,它高高耸立在半空,煤气、水电、卫浴一应俱全,用张爱玲的话来说:“即便站在窗口换衣服也不怕别人看见。”她是公寓作家,离家出走后住过多处公寓:爱丁顿公寓、长江公寓、开纳公寓、重华新村,她在文中历数公寓几大好处:一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二是多买半斤腊肉也不会引起邻居许多的闲言闲语,三是住在最上层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如果还想寻找一条,便是可以听到市声,张爱玲说:“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而只有公寓楼上市声才听得真切,对此张爱玲也不明白,“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张爱玲如此喜欢公寓,多半因为公寓的老死不相往来甚合她的心意。胡兰成第一次到公寓来看她,张爱玲不想见,胡兰成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住弄堂还可以爬院墙吧?也可以敲窗叫喊。而在公寓,主人不想见你,就没有一点办法,在楼下喊破喉咙也无用,他不答应,你就以为他不在家。所以,胡兰成能做的就是留下一张纸条,这一招还真管用。

公寓成了张爱玲身体的避难所,出洋后也一直在公寓居住,张迷水晶找到她居住的柏克莱公寓拜访,张爱玲坚持不开门,甚至连她在美国的唯一担保人林式同来公寓她亦不见,理由是她住的是一室户,没有客厅,不便见客。水晶打电话张爱玲亦不接,他只得模仿胡兰成从门缝塞入纸条,然后离开。他站在杜伦特大街上,透过密集的法国梧桐眺望张爱玲的窗户——多年以后,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下,他如愿以偿地进入了张爱玲的公寓,“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长窗。”“张女士的起居室内,有餐桌和椅子,还有像是照相用的强光灯泡,唯独缺少一张书桌,这对于一个以笔墨闻世的作家来说,实在不可思议。我问起她为什么没有书桌?她回说这样方便些,有了书桌,反面显得过分正式,写不出东西来……不过,她仍然有一张上海人所谓的‘夜壶箱’,立在床头。她便在这张夜壶箱上,题写那本她赠送给我的英文书《怨女》。”

张爱玲的公寓“如雪洞一般”,这是一个生动的比喻。陈丹燕某次骑自行车经过张爱玲居住的常德公寓,她说“那栋老公寓被刷成了女人定妆粉的那种肉色”——是的,张爱玲曾在这里盛妆出行,后来又卸妆离去,憔悴多年的爱丁顿公寓现在特地为张爱玲,又重新换上当初的深米黄色,也算是给张爱玲补上一层残妆……

上海是女的

在上海,即便到了当下的2010年,你仍然可以在城隍庙或文庙一带小店摊头,很容易地找到老上海美女月份牌,甚至还有原作画稿。真假无所谓,我感兴趣的是月份牌上的老上海美女,1920年代的美女是小家碧玉型的,低眉顺眼,细细长长的丹凤眼,很富态,就立在楼梯口靠墙一侧,身边有拨号式圆盘电话、牵牛花一样的手摇唱机——这一切都是感性的上海的,所以棉棉才说:上海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