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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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素描(3)

这句话很有意味,上海不是男性的,是女的——棉棉长期生活在上海,深得上海精髓,既然是女的,那就是物质的,阴柔的,张爱玲的恋物癖特性便好理解了,你看看她都写了什么啊,卷着云头的花梨炕、柚子的寒香、装痱子粉的桃红心型缸、记着很多电话号码的美女月份牌——她对于物质细节总是不厌其烦,仔仔细细记下来,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心里应该也明白,物质细节是匆遽人生中唯一可以收藏把握的东西,所以她才一再写到美女月份牌,“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地加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真是神来之笔,这个就是张爱玲的上海精髓,后来的海派作家无人能及。

海派文化的基础就是殖民文化,它是以强大的前所未有的浮华世界引发起内心的欲望,它是物欲的也是肉欲的,物质的盛宴以及肉体的狂欢,我们完全可以从张爱玲的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扑鼻而来的芬芳,那是一片浪漫的多情的妖娆的而又风骚的世界,那些贱价的、与狐臭与汗酸味混合了的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那是振保这样的童男子最痴迷的香水气味;还有桃花赛璐璐梳子、爱玲八岁就渴望的爱司头,还有豆绿糯米糍茶碗、磨白了的梳妆台,那是可以当做写字台来用的,它散发出一种阴性气息,包括那些让人心旌摇荡的雨夜的霓虹灯、朵云轩信笺、回文雕漆长镜、霉绿斑斓的铜香炉、吊有金丝花篮的红木大床、十几克拉的火油钻、翠绿烧料镯子、美丽牌香烟、礼查饭店熏炙室、装有红灯的脚踏车、带喇叭的手摇唱机、淡绿鸵鸟毛折扇、练习淑女风度的钢琴、不搁苏打的威士忌,还有“最廉价的王宫”,那是她不可或缺的电影院,片刻的放纵与遗忘是生命的必需品,就如同那西崽开的起士林和安有弹簧的百乐门——

作为一个上海女人,一个中国第一代自食其力的老牌小资,张爱玲对物质世界的迷狂是永无止境的,她认为生命欢悦的理由就是对物质的崇拜。可以想见,张爱玲当年和炎樱从霞飞路购物归来,踏上电车去凯司令喝咖啡,两人坐在车上说说笑笑,双层电车停在一处路口,她忍不住伸手摘下树巅绿得透明的叶子——在老上海时代,这是多么浪漫而新奇的事?她和炎樱一定坐在车头处,否则不会看到如此奇妙情景:“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她们是女人,第一代有“购物狂”毛病的女人,老上海的琳琅满目满足了她们的贪得无厌,最让她们迷恋的当然还是那些阴性的物质:桑子红胭脂、有网眼的黑色丝袜、10岁要穿的高跟鞋、小号的丹琪唇膏、指甲上的银色蔻丹、绿短袄上的翡翠胸针——一条摩登的霞飞路成为无数女人不可磨灭的老上海影像,死心塌地的也是死不冥目的念想,它和美女月份牌一起构成殖民文化的一个奇妙证明:有节制的放荡、对时尚的迷狂,以及包藏在优雅旗袍下的那种永无止境的欲望——所以棉棉才能说得出那句最着名的话。

老上海有条霞飞路

霞飞路成了老上海的怀旧坐标,一位时尚女作家说:“给我一身旧旗袍,给我一条霞飞路……”只是,旧旗袍时髦外婆的箱子底可能还有,霞飞路到哪里去寻找?它现在已更名为淮海路,并且早已面目全非。

在张爱玲生活的1930年代,霞飞路被称为“中国的香榭丽舍”,满街的咖啡馆、西菜馆、影戏院——名店林立名品荟萃,展示着与纽约、巴黎同步的都市风尚,是老上海的风情之地,也是时尚之源。女作家亦舒对霞飞路迷恋之极,在小说中多次提到这条流光溢彩的大马路:“承欢毫不介意旧上海有条霞飞路,虽然这也不过是一个法国人的姓,但人家译得好听。”许鞍华也这样说:“当年亦舒就住在我隔壁,记得她多少次这样说过:上海有条霞飞路。”汪曾祺流浪上海当小学教员,就住在霞飞路一条小巷子里,汪老到哪里只记得吃,炒白果、雪笋汤和白糖莲心粥就是霞飞路的味道。76岁的余光中先生这样说:“当年我住在法租界霞飞路,ABC就是在那里学的,上海一直都是中西文化交汇的大港口。成年以后,我只能从张爱玲的小说里神游上海滩。”霞飞路在余光中的眼波里,幻化成一抹永不褪色的文化乡愁。

有一段时期,张爱玲舅舅家就在霞飞路(位于今淮海中路993号),那时候她经常和表姐逛霞飞路,四公里长的霞飞路流光溢彩人头攒动,两旁装修豪华的精品小店一家接一家,张爱玲与表姐勾肩搭背流连忘返,后来她在笔下写道:“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姊看霞飞路上的橱窗,霓虹灯下,木美人的倾斜的脸,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着羽毛。既不穿洋装,就不会买帽子,也不想买,然而还是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缩着脖子,两手插在袋里,用鼻尖与下颌指指点点,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这便是张爱玲笔下的霞飞路风情,有女孩子淘宝的小店,也有咖啡馆与电影院。不但是黄氏表姊,张爱玲与炎樱、苏青出门逛街、购物,首选之地就是霞飞路,法国人的香水店、美国人的鞋帽店、俄国人的面包店,逛一趟霞飞路,国际流行、海派时尚全集中在上海小姐身上。张爱玲说:“妈妈和姑姑是喜欢霞飞路的,妈妈第一次回国住的是霞飞路”——那就是霞飞路上的伟达饭店,张爱玲也过来住了半个月。

其实也不仅仅是张爱玲,太多的人物出现在霞飞路,太多的故事发生在霞飞路上,中国出了个老上海,老上海有一条霞飞路,上海的记忆,群体的记忆,也是张爱玲刻骨铭心的记忆,像一条亮闪闪的珍珠项链,串起属于现代的关键词:摩登、时髦、绅士、淑女、品位、格调、文明、浮华——它装饰着作为女人的上海,孕育出一种全新的人群,一种全新的海派文化,它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力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然后随他们漂洋过海而散播海外,成为一种外来与本土、海洋与内陆、开放与封闭、包容与专制交媾孕育出的新的生命。

霞飞路现在成了时尚符号,人们喜欢老上海,就拿霞飞路来怀旧。台北很火的餐厅就叫“霞飞路8号”,要提前三个月预订。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取名“霞飞路87号”——在老上海怀旧,离不开这条霞飞路。只是,怀旧在眼下,已与怀旧无关,它成了一项产业。

自由万岁

冰心的归来,张爱玲的离去

1951年秋天,女作家冰心与她的先生吴文藻由日本起程,回到新中国的怀抱。而一年后的秋天,张爱玲则由上海起程奔赴香港,继而前往美国。冰心与张爱玲的一归一去,都是为了自由与爱,然而在这两位老上海女作家身上,自由与爱却表现得如此迥异。

冰心出生7个月后便来到上海,这一点与张爱玲惊人地相似——父亲谢葆璋参加过甲午海战,后来在烟台创办了海军学校并出任校长。父亲一腔浓得化不开的爱国情操深深影响了她,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作为协和女子大学的大学生,冰心成为学生活动中的积极分子,并同时开始文学创作,短诗《繁星》、《春水》等引起文坛震动,开创了短诗写作风气。1923年,冰心以优异的成绩获得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出国留学前后,她开始发表总题为《寄小读者》的散文通讯,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此时20岁出头的冰心,已经名满中国文坛,而这个时候的张爱玲,才刚刚牙牙学语。

但是张爱玲的孤傲就表现在这里,她后来对别人说过,“将我和冰心放在一起,实在不能引起我的自豪与荣耀,只有与苏青放在一起,我才是心甘情愿。”看似平淡、不动声色的话语,却埋藏着一个女作家的心比天高和遗世独立,两个人后来的人生道路相背而行就不奇怪:一个,成为中国的文坛泰斗;一个,逃到美国住在难民营,和一个即将瘫痪在床的好莱坞老男人在一起,靠版税和政府救济金过活,冷漠、厌世、孤独、封闭——她的作品被彻底封杀,她的名字从中国人记忆中彻底被抹去,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作为一位“文革”中出生的人,我在学生时代根本没听说过“张爱玲”这个名字,她的人与文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相反,对冰心我太熟悉了,不但是我这样的读书人,就是不读书的我妈,也听说过冰心奶奶——那个每到六一都会被鲜花与笑脸簇拥着的冰心奶奶,她的书以各种精装本、豪华本印刷,甚至作为获奖礼品奖励到我手上。我被《小橘灯》感动过,一度,我喜欢那种纯真的纯净的心灵。

可是,我渐渐长大了,不知从哪天起,我不再喜欢这样的散文诗,或者我有了一些阅历之后再读这样的东西,就觉得太简单、太浅薄、太矫情,也太虚假、太做作。即便她写得不错,纯真而透明,也不能给予她泰斗一样崇高无上的地位,这显然是一种文学以外的肯定与企图,与文学无关——文学只是借口。到后来,我对这样的诗句就有点不能接受,乃至厌恶反感了——人生明明不是这样和风细雨或鸟语花香,人生本来就多明争暗斗落井下石,你为什么要用鲜花遮掩伤痕?用红旗掩盖鲜血?反过来,我倒是认同张爱玲了,她笔下的人物虽然自私自利、丑陋不堪,可是血淋淋的人生真实可不就是这样?文学的深度也就是人物的深度,所以张爱玲不屑与冰心为伍并不仅仅是傲气,还有她对文学的理解与自信——在刻画人性方面,冰心显然远不及张爱玲,她们确实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我认同张爱玲的自信和她对人生的选择,你选择命运的同时也被命运选择,就像你选择了文学的同时也被文学选择了一样。作家本身的冷与热并不是静止的,一成不变的,它是一个动态的过程。现在我们看到,历经多年岁月淘洗之后,张爱玲以她鲜明的作品和独特的个性在一个开放、包容的空间再一次被人们所追捧,这不是某个权力机构所为,它是人心所向,她身上所折射的现代意义上的人格魅力光彩熠熠,她决不服从于任何意志,她服从的是自己那颗自由的心灵。

她的照片像一部小说

赖雅第一次看到张爱玲母亲黄逸梵的照片,在日记中写道:“她的照片像一部小说。”这个老男人毕竟是搞写作的,他的艺术直觉倒是准确无误——那是黄逸梵去世之后,所有的遗物装满了一个古董箱子寄到了张爱玲与赖雅的家。赖雅对这个东方女人十分好奇,就像他对张爱玲充满好奇一样。当箱子被打开时,整个房子充满了悲伤的气息,赖雅看到她的照片,觉得她的嘴唇那样富有生命力,仿佛还活着一般。张爱玲过于悲伤,后来大病一场,这只古董箱子一直放在家中角落,一直到两个月后,她才有勇气整理母亲的遗物。

张爱玲从小到大其实很少与母亲在一起,但是母亲仍然全方位地影响了她:对爱情的痴迷与执着、对自由的追慕与向往——这一对母女是如此相像,都是硬骨头,只认爱情不认钱,她们对心爱的男人都是如此豪爽,喜欢倒贴钱给他们花,然后死心塌地去爱。爱情折磨得她们死去活来但却无怨无悔,直至生命终结——而她们的结局也是如此相同:都是死在异国他乡,然后留下几只破箱子。作为一个母亲,黄逸梵应该是不合格的,但是她以实际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女儿——人生观、幸福观,当然也包括爱情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