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6773000000033

第33章 素描(4)

当年她放弃在张家做阔太太和张茂渊出洋留学,实际上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在召唤着她,她们这一代女性的勇敢与奔放是前所未有的。一个缠裹小脚的中国女子,放弃了大家庭的一切勇敢地奔向海外,到阿尔卑斯山滑雪,去文艺沙龙和徐悲鸿、蒋碧薇等艺术家彻夜长谈,还做过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想过办皮件厂,结果没有成功。会自己设计时装,张爱玲对此有详细记载:“我母亲和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无尽的颠簸悲恸。”——当年黄逸梵常来香港看望在此读书的张爱玲,她的生活奢华富足,有了一个高大俊美的美国男友。那次到浅水湾影湾园去看望母亲,“仆佣领着她沿碎石小径走过黄昏的饭厅……阳台上有两个人站着说话,一个是母亲,穿着西洋篷裙子,男的是她的美国男友维基斯托夫……两个人挽臂从浅水湾沙滩上走过,男的英俊,女的漂亮,打着洋伞说着英语——”这样的细节震撼着张爱玲幼小的心灵,母亲的行为胜过千言万语的说教。

黄逸梵这种生活方式、人生态度,从小就对张爱玲产生了刻骨铭心的影响,比如家中洋派、时髦的装饰,比如带她去咖啡馆吃西点看跳舞听音乐,比如送她去弹钢琴——张爱玲说:“另一方面有我父亲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母亲与父亲,一个新式女性,一个旧式遗老,他们正是民国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的缩影,张爱玲很自然地倾向母亲,她的摩登与洋派、独立与另类、孤独与自由,她们都是现代文明孕育出的一代女性,心灵里都有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如果说黄逸梵是一部连续剧的话,那么张爱玲就是她的续集。黄逸梵死了,可她的一腔汩汩热血,却一直在张爱玲的血管里奔腾——

张爱玲的前世今生

假设张爱玲1952年没有离开大陆,或者说她在离开上海的前夜被夏衍派来的柯灵成功劝住留了下来,那么,她后来的人生一定会是这样的:

1953年春天,在柯灵陪同下,张爱玲来到上海市政府见夏衍。柯灵特地多坐了几站,到重华新村来与她会合。柯灵在公车站等了许久,才见到张爱玲从重华新村那个古旧的门楼内飘然而出,她一身淡紫色旗袍,上面布满丁香花,外面罩了一件白绒线短衫,在满大街中山装、列宁服的市民中,张爱玲是那么惹人注目。柯灵有点不自在,说:“这个,这个旗袍——”张爱玲知道他要说什么,淡淡地说:“我姑姑也说现在是新中国了,穿这身不合适。可是,我一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衣裳。”柯灵说:“下次吧,下次不要再穿旗袍,毕竟,时代不同了,这些封资修的东西统统要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张爱玲沉默着,觉得这样的话格外刺耳,这段时间她听得太多了,她很难受。公交车来了,她和柯灵上了车来到市政府,秘书是个穿军装的小鬼,他给张爱玲和柯灵倒了茶就退出去。一会儿,夏衍推门进来,秘书接过他脱下的风衣,他一见张爱玲很客气,面带微笑:“啊,张爱玲同志,你好你好,请坐请坐,我早在大后方就听说‘孤岛’上海出了一个了不得的才女作家,特地让柯灵同志请你来,今天才见到真人,荣幸啊,真是荣幸。”张爱玲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夏衍说:“要柯灵请你来,是想请你出山,到我们剧本创作所当编剧,苏青也安排在所里工作,正好和你做同事,我知道你们两个是好朋友——这个念头其实我早就有了,只是底下的议论太多,一时不便操作。现在海晏河清,你可以出来为党、为人民工作了,我们共产党,需要你这样的创作人才,需要你用笔来讴歌我们火红的时代。”

坐了不到一小时,张爱玲和柯灵告辞离去,张爱玲从此日日到剧本创作所上班,去了也无所事事,洗杯子,泡茶,将地面扫了又扫,走廊也扫了,将桌面整理又整理,实在找不到事做,就站在窗口发呆。很快到了1954年,她接到通知去北京参加全国文联会议,这回她做了件灰色列宁装穿上,头发剪了短短的二毛子头。夏衍同志已经调到文化部当副部长,过来见她,握着她的手说:“张爱玲同志,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时代,够你写一辈子,我交给你一个创作任务,就是写一写南京路上好八连,这个队伍随解放大军进驻上海滩,坚持人民军队为人民的政治本色,抵制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你去采访一下,很值得写呀,小说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叫‘南京路上的朝阳’。”张爱玲听得心惊肉跳,头点得像鸡吃米。回来后她就到南京路上好八连采访,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还带回了他们的“三样宝”:草鞋、针线包、纸糊信封——她足足花了四年时间,才写成了这部小说,写完后先交给单位革命委员会领导审读,那天单位领导去市里参加“反右”动员大会,所里没什么人,她将稿子交给秘书就回去了。刚刚到家,秘书就打电话来了:“张爱玲,请到所里来一下,领导有事找你。”

张爱玲马上出门往所里赶,路上正遇上大游行,公交车堵在人民广场那里,一队一队着装统一的各行各业工人,扛着高大的标语牌,一路挥着红旗喊着口号走过,走过一队又一队,一直走了两个小时。等张爱玲回到所里,已经超过12点了,但是领导们都在等她。剧本创作所的编剧们都来了,苏青龟缩在一角,脸上一片菜色,只是怯怯地瞄了她一眼。赵所长脸色铁青,他身边坐着位戴军帽的革委会主任,张爱玲觉得有几分面熟。这时赵所长说:“人都到齐了,开会吧,去冬今春以来,极少数的右派分子,鼓吹所谓‘大鸣、大放、大民主’,向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发动猖狂进攻,党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发动“反右”和整风运动是非常及时的,行之有效的,为了出色地完成党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上级派遣党代表洪耀祖同志来我们所指导革命工作,并兼任剧本创作所革委会主任,大家表示热烈欢迎。”洪耀祖站起来敬礼,众人鼓掌。张爱玲也跟着鼓掌,她突然想起来,这个洪耀祖几年前在她家楼下登记户口,穿着老八路军装,西北口音,喊她老乡妇女,还问她识不识字,应该就是他——是的,就是他。

果然,洪耀祖用西北口音说起话,要大家互相揭发右派言论,向党表忠心。众人互相窥望,无一发言。洪耀祖沉默了一会儿,有点不高兴,说:“你们的积极性阶级性都哪儿去了?这是革命工作,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同志们务必要将它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希望大家踊跃发言,自我揭发,积极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话音刚落,一个管后勤的女工突然站起来:“我揭发张爱玲,经常在背地里发表资产阶级言论,念念不忘昔日地主资本家大小姐洋太太的生活——”众人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张爱玲,张爱玲脸色苍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洪耀祖说:“这位女同志带了个好头,党组织大门会向你敞开,你继续说,这位张爱玲说过什么右派言论?”女工情绪激动地说:“她说过很多,前几天她还说,‘旗袍还是解放前手工的好,造寸裁缝店的手工旗袍,再不会有了。’她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说今不如昔嘛?”洪耀祖站起来说:“说得好,张爱玲同志,革命群众对你有意见,你要老实交代自己的言行,这半年你不用写剧本了,给我写检讨书写检查,思想问题不解决,你不可能创作出人民满意的作品。”

张爱玲面如死灰,从此以后夜以继日地伏案写检讨书,写了足足50万字,一直写到1960年,右派帽子也没摘掉。经过领导协商,认定她不适合做编剧,将她发配到新华印刷厂做校对。

在高安路那片绿树成荫的老书库里,张爱玲每日戴着护袖默默无闻地校对书稿,忽一日在一本《朝花》文学杂志上,发现长篇小说《南京路上的朝阳》(节选),这不是她写的吗?仔细看过署名,却是:上海市文联红卫写作组——她细细看过两遍,没有错别字,她将校对稿放到文件夹中,忽然听到外面大喇叭里传来激昂的合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反动派被打倒——”她站在窗口听了一下,就见一队红卫兵从马路边跳下车,呼啦啦冲进来。在门口他们愣了一下,然后一拥而上揪住她,一个红卫兵小将怒目而视:“大汉奸的贼婆娘,原来躲在这里逍遥呀,走,接受红卫兵的批斗!”男的女的冲上来紧紧揪住她,两个男红卫兵将她的手反剪到背后,一个女的红卫兵狠狠将她的头往下一按:“臭婆娘,你还不服气啊。”一队人马将她押到马路边的卡车上,女的抢过麦克风高呼:“打倒反动文人张爱玲!砸烂大汉奸胡兰成臭婆娘张爱玲的狗脑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

张爱玲在人民广场10万人批斗会上被批斗了四个小时,一直到半夜才放她回家,同时命令她明天七点必须准时过来接受批斗。张爱玲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重华新村,高大的门楼上闪着一片火光——门楼下,正在燃烧东西,她精心保存的那些古董箱子胡乱地扔在那里,那些五彩缤纷美轮美奂的旗袍全在火光中化为灰烬。有几件没有烧毁,却因为火的烘烤而变得干硬,像纸版一样。洪耀祖就站在火堆前,他认出了张爱玲,冷冷地说:“张爱玲,你不用上班了,你必须接受思想改造,组织上安排你到奉贤星火农场去劳动改造,至于养猪还是放鸭,随你便——你不能随便外出,你要随时接受红卫兵小将的大批判。”他说着用脚一踢,那些手稿被踢进火堆里,将要熄灭的火光重新燃烧起来,张爱玲看到纸上一行字:“沉香屑第一炉香”。她心头抽动了一下,她看到洪耀祖那张油浸浸的大饼脸,小小的眼睛冒出一种光。他忽然转身对张爱玲说:“过几天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去——我,押送你们。”那小眼睛里的绿光又冒了一下。

张爱玲呆呆地坐了一夜,第二天上午10点钟的时候,姑姑进来看到她仍然没睡,姑姑说:“你怎么不去接受批斗?快去呀?听人说后天就要走,我陪你去买点用品。”张爱玲身子一歪,人就斜依在姑姑怀里,眼泪直流下来。姑姑说:“去吧。”张爱玲摇摇头,姑姑说:“草纸总要带一点,还要带个打饭的搪瓷缸子,那里是海边,盐碱地,一双胶鞋总要买的——”

姑姑陪着张爱玲走了好几条街,才在一家供销总社买到了胶鞋和搪瓷缸子,姑姑要到里弄居委会去替张爱玲办手续。张爱玲拿着胶鞋和搪瓷缸子一路往回走,她忽然想到她没有准时去接受红卫兵的批斗,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还有洪耀祖。马路上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不时有一支红卫兵经过,举着标语喊着口号,一些剃了阴阳头的男女被他们押着,面如死灰。张爱玲一路磨蹭着,走到家中,天已经漆黑一片,她没有开灯,她就坐在黑暗中,她坐了许久,才起身——床单下压着一件旧旗袍,是葱白无袖素绸旗袍,领口已经起毛了,因为垫子太硬,她将这一件旧旗袍拿出来垫在床下——偶然的行动却将一件旧旗袍保存下来,她伸手将旗袍摊平,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

到了晚上姑姑回来,却不见了张爱玲,剧本创作所打来电话,也找不到张爱玲,张爱玲就这样神秘失踪了。张茂渊找遍了所有张爱玲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后来她还发现,与张爱玲同时失踪的还有一件旧旗袍。剧本所的洪主任根本不相信,认定张爱玲是叛逃到海外,他带领一队人马来到张家抄家,抄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抄到。就在众人一筹莫展时,一个浦东渔民在黄浦江董家渡江边发现了一具女尸,她很瘦,身子像树叶一样单薄,她的身上穿着一件旗袍,旗袍紧贴着她干瘦的身体,那是一件领口磨破了的、葱白无袖的素绸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