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咱的位置,咱似乎正处在一片贫瘠的小山包半山腰上,头顶就是火红火红得近似火烧的晚阳——咱师傅瞧见了,少不得给咱一个难得的夸奖:“对!烧柴火就应该烧成这样,瞧瞧你烧得影影绰绰鬼影子似的那叫嘛子火,连个水都烧不滚!”
哪里有水?这座荒僻的小山连野草都是格外奢侈品,哪像咱的家乡,一钻进小山的怀抱,就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掩盖你的影子,就是茁壮的小草也见缝插针成长为这儿的荆棘大小。咱那儿的清泉哪儿都是,你还在留心着潺潺的水声从哪里传来,冷不丁你已经踩在清泉的脖儿梗子上了。
这里也许连水的影子都找不到,刚刚狼吞虎咽吞下去的炒面这阵儿全成了咱受罪的源泉——那些各怀鬼胎的炒面各个攒成许多咱不理解的小圆球,争着比赛谁的个儿更大,谁的腔儿更高:“我渴!我渴!我渴呀!”
咱跌跌撞撞地往山脚下前行,这会儿的不留几撇痕迹的夕阳怎么又会从东边落下呢?娘的,欺负咱不是山里娃吗?咱家乡的大山只怕比你还雄壮还伟岸些,没有来由地连你这个不会说话的夕阳,也敢嘲笑咱的愚不可及了吗?
下山的小路简直比羊肠还细,或者说地上根本就没有路,咱只能在风化过后的散碎石子间跌跌撞撞地开进,每走一步,那些散碎的石子先呼呼隆隆地往下面飞快地报到,好像就在给咱的敌人报信:“喂,上面有人下来了!”咱的那个赤着的小脚丫子好像已经适应了这样石子丛生,磕磕绊绊的小路,连一丝抗议的想法都没有。等到咱留心细看的时候,咱的脚丫子真的血肉模糊了,身后一线浅浅的血迹跟着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咱不在乎,咱还在乎个啥,咱不晓得已经跌了第几个跟头了,咱的衣服东一缕西一口,裤子条条缕缕破烂流丢的,都跟上最最标准的丐儿装了。不要说陌生的龟儿子识别不了咱的真实身份,就是咱娘亲和咱走个对面,人都过去了,才想起来十分不肯定地问上一句:“你是括儿吗?”
有路的地方实在稀有,有些地方根本连平坦的石子路都不见了影踪,你需要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块溜光溜光——比肥婆真实得多的大石块子,然后手脚并用一寸一寸地挪到石块的另一边沿,试探着让两脚先下,再慢慢地放直身板,约摸着双脚够得着下面的石子路底了,咱再慢慢地放手。就为这,咱跌得不止是一个重重的屁蹲了,跌倒最后,咱的屁蹲都跌神经了相似,就是平展展的地方,咱也能忽闪闪跌一大个跟头。
咱的手背流血了,咱的嘴角磕破了,咱的牙齿松动了,看看身前身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了。咱也不觉得疼,大约这嗓眼里冒火的干旱滋味盖过了一切最为不幸的根源吧。咱的第一需求,就是清冽冽的甘泉了。
咱一溜跟头,一溜趔趄,差不多连滚带爬地下到山脚,咱这才悲哀地发现——山脚的茅草虽然繁盛些,也只不过比山腰的长了不长的一小截儿。还在这肃杀的秋深露重时节,一叶叶都唧唧歪歪地瘫倒在干涸的地面上了。小溪有是有,只有干涸的河床存在着就为了向咱展示这儿曾经小溪潺潺,水声叮叮淙淙的,而已。
咱失落地四下看看,希望哪儿能出现些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哪儿哪儿有一汪水汪汪的深潭,正好够咱敞开肚皮痛痛快快喝个够。就是没有深潭,也不妨碍在干涸河岸的旁边来上一棵最是枝繁叶茂,根系发达的步步高节节甜的甘蔗叫咱尝尝鲜:“哇呀,真的好甜啊!”吃一口,那股从舌尖迅速向四面八方传播的甘甜汁液,不仅滋润了咱干渴的肠胃,还能让咱的心田得一次痛快淋漓的情感沐浴,真好啊!
“嗷嗷嗷……”咱还没有试着把幻想变成最切实的现实,就从干涸小溪的上游野草深处传来熟悉的狼嚎——娘的,你这只四蹄的东西,也是来这儿找水喝的吗,怎么会和咱冤家路窄,一起凑到这样狭窄的小溪内。你放心,只要你别咬我,我也绝对不会咬你的,咱俩打个商量好吗,我们家将军那个女人呐,实在肥得没法说,就是几头大肥猪拉来,也比赛不过。要不我和你头前带路,咱一起找她去?找到她,你们一家大小多少口只狼这个新年也不会忧心吃喝问题了,该怎么乐呵就怎么乐呵去,多好!
“嗷嗷嗷……”野狼听不懂咱的认真商量,还搁那里嚎叫个不止。咱算明白了,这贼东西怕一个儿对付不了咱,正呼朋引伴地要拿咱开生蚝大餐呢。
“怎么办?跑呗!”对付这艰难险阻,咱的逃跑功夫还是日渐成熟的。说好了将军的小锅咱是不拿的——谁知道将军还在不在呢,要是没有了将军,那个肥婆,还能给将军守身如玉吗?就是将军果真到了那边,头上的绿帽子重压得也要他即刻醒来,到阳世的墙根角和女人好好说道说道吧。
可是,真到咱撒脚丫子跑路的时候,将军的小锅还在咱手里好好掂着,掂就掂吧,也许将军还活着,咱时来运转再碰着他的时候,咱可以无限荣光地报告将军:“将军,您的小锅我还在保存着,看看好好的还能用呢!”再者,咱手边实在没有趁手的防御兵器,咱拎郭在手,没有学问的野狼看来,咱拿的是哪门子高科技兵器,观察了再三,也闹不明白缘为,只得相互推诿:“大狼啊,你是哥,经验老到,你先冲上去试试那家伙手里拿的啥武器?”“幺狼,你是兄弟,年轻灵活腿脚行动快,你去试探那家伙一下,看那武器厉害不?”
咱打沟底起步,又迅速蹿上山坡——咱有个想法,这狼呢,厉害是厉害,毕竟腿那么短,架不住咱11号交通工具三窜两跳的,咱可就逃得无影无踪了。有了这想法,咱就在山顶那儿飞速地往前,沿着一字长蛇似的山顶辗转腾挪,不长时间咱就差不多到了这小山的最尽头儿。
“不见了吗?”咱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回头遥望那些被咱甩在山涧后面的狼群。额头的汗,不住点儿地往下落,娘的,咱好久没有进过一滴水了,这汗水从哪里来,难不成那些已经转化成小便的尿液也会重新净化成茶水回流进咱的体内吗?就这,汗水还是不断地外涌,咱的胳臂似乎就擦拭不及了,只有劳动破烂的衣裙帮忙了,一直要把衣裙擦个透湿了,汗水才有片刻和缓的余地了。咱也才能仔细地往下窥看。
那夜黑的月色怎么那么明亮,皎洁得好像刚打王母的瑶池里润洗过相似。刚刚看了一眼,咱的冷汗又浑身泉涌了——那些野狼,那些有经验的野狼似乎窥穿了咱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它们一直尾随在咱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目的很明显,等咱筋疲力尽,身疲力竭的时候,养尊处优的咱,就是它们一顿美不胜收的美餐!
月儿初上的前半夜,一个个野狼的眼睛里放射着绿莹莹的贼绿贼缕的光,哪一眼都让咱心惊胆战。咱身上那点儿净化后现补的汁水全给浪费完了,连冷汗都挤渗不出来了。
咱吓得真叫一个魂飞魄散了,咱的头一个念头,咱只有没命地逃,逃,拼命地逃……说也奇怪,刚刚闲庭信步时,就要把咱焦渴坏了的渴意,这阵儿全不晓得跑到那个九霄云外了。
咱在前面没有喘息的紧跑,狼群在后面不依不舍地紧追。咱不要回头,咱已经听到狼群们吊在嘴外的大舌头拼命地呼哧呼哧,它们也累坏了。它们大约真的不明白,咱这个将死之人,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弹之力,眼看没有气息了,怎么片刻之后又会精神抖擞了。
一些瘦弱的狼渐渐掉队了,或者,前脚还正在奔跑着,后一脚就一头栽倒在地,伸伸四腿没有了气息,就有一些饥饿的狼扑上去,顷刻之间就将它撕成最碎的碎片。吃饱喝足的狼,还在后面依依不舍地紧追咱。可是,就有那么几只勇敢的狼,大约是群狼之首,或者体力正旺的年轻男狼吧,还在咱后面锲而不舍地追寻着咱。
咱的头发又一次都根根直竖了——咱为自己揪着心,提着肝:“娘啊,佛祖啊,上帝啊,观世音菩萨啊,你们哪个妖魔鬼怪比较灵光,赶快跑来救救咱吧!”咱的双腿绵软如师傅做的没滋没味的大锅面条了,哪一脚都是咱的最后一脚了。咱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咱自己就知道,咱的进气没有出气的多,哪一口都是咱留在这世界的最后一口气息了。
然而,咱依旧挣扎着,拖着灌铅似的腿往前挪着走,一次就是挪上两厘米,咱也要挣扎着往前尽走。那群饿狼连自己的同伴都下的狠手,咱这个有血有肉的活靶子,人家会不舍得吞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