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韩先楚副司令员到来之前,梁兴初一直围着桌上的一张地图转来转去。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一阵地图便围着桌子走几圈,那样子好像在推一盘磨。
军指挥所从球场转移到降仙洞。几条电话线扯进一个矿洞里,梁兴初在这里遥控着他的师、团。
梁兴初在地图前停下,俯身抄起一支红铅笔,在德川与宁远之间的伪七师和伪八师的结合部,画过一个箭头。应该派一支先遣队从伪八师和伪七师的结合部之间穿插到敌后去,插到德川以南,以便在主力向德川之敌发起攻击时,切断敌人南逃的退路。
“你们看,这么办!”梁兴初对一旁的政委刘西元和副军长江拥辉说,“德川南边的武陵里西傍大同江,有一条支流横跨由南通往德川的公路……这座桥——就算它叫武陵桥吧,要炸掉!”
“嗯,”副军长江拥辉说,“德川之敌受到攻击可能南撤,北边的敌人也可能从这里增援,炸掉武陵桥,伪七师就没处跑了。”
“插过去很必要,但很困难,”刘西元说,“要突破敌人的前沿阵地……”
“派一个团佯攻,让先遣队从山腰小路插过去!”梁兴初下了决心,“娘的,这回要打个狠的,一个也不让它跑掉。”
从志司开会回到军里后,梁兴初和刘西元立即召开了军党委扩大会,传达了彭总一次战役对三十八军的批评,梁兴初承担了责任,他说:“彭总骂了我梁兴初,骂得对,责任主要在我,我对不起大家,没指挥好……不过,三十八军到底是不是主力,下一仗看!第一仗没打好,不等于第二仗也熊蛋!下一仗,我看咱们各司其责,在谁那里出了问题,别怪我梁兴初不客气!再打不好,咱们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喽!”
梁兴初望着地图,半晌没说话,一想起志司会上彭总对他的批评,心里就刀割似的难受。虽说在军党委扩大会上他做了自我批评,承担了责任,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服:就算一次战役三十八军打得不太好吧,可是也不算差,歼敌数也不比别的军少,怎么彭总骂三十八军是什么“主力个鸟”!
想到这些,梁兴初不由得愣怔了片刻,以至韩先楚副司令员走进指挥部在洞口站了一会儿了他都没发觉。直到刘西元和江拥辉向洞口投去微笑致意的目光,他一转身,才看见韩先楚已经到了他的对面。
梁兴初感到了韩先楚逼视的目光,那意思他明白。老伙计,你经得住彭总那一阵雷霆大怒吗?那一阵劈头盖脸、如风暴怒吼般的臭骂,是鞭策你奋进雪耻呢,还是把你骂得像草鸡卧了蛋?
是的,是的,我挺得住!骄兵必败,逆境催人奋起,咬紧牙关干啦!结论还在后边!
梁兴初迎着韩先楚的目光,一瞬间,他看到眼前这位手持一根硬木手杖的上司的眼光里流露出一种信赖的神色,这信赖虽无声,但暖人。
远处隐隐传来爆炸声——敌机还在投弹,美国的炸弹真是多得用不完啦!这使梁兴初回到战争的现实里,战场无闲言——
“韩副司令,交代任务吧!”梁兴初开口道。
韩先楚微微点了点头,踱到桌边,拄着手杖看了看地图,慢吞吞地开口:“我受彭总之命,下来指挥西线左翼三十八军和四十二军。目前,各军都已到达作战位置,四十军在妙香山以南,面对美二师;三十九军在云山,面对美二十五师和美二十四师;六十六军在泰川面对伪一师;五十军在定州至院丰洞一线,面对英二十七旅。彭总决定从左翼开刀,由三十八军和四十二军首先歼灭德川和宁远的伪七师、伪八师,之后插向价川、三所里,切断正面三十九军、四十军之敌的退路。在东线,第九兵团三个军已秘密集结至预定地域,整个战幕很快就要拉开。”
韩先楚简洁干练地介绍了整个西线、东线战局的形势,之后稍停片刻,对梁兴初说:“你们军先打德川,整个战役从你们这里开刀,拿下德川至为重要,这样可以割裂敌人东线和西线的联系,之后再迅速迂回敌后,在正面三十九、四十军向敌进攻后,可以堵住敌人南逃之路……我看,让四十二军配合你们先打德川,拿下德川后,四十二军再打宁远……”
“德川我们包了!”梁兴初用低沉的声音说,“打德川,一个三十八军足够了!”
“你有把握?”韩先楚紧盯不放。
“军中无戏言。”梁兴初不动声色。
“那好!”韩先楚将手杖向地上一顿,来了精神,“你们包了德川,就让四十二军集中兵力对付宁远的伪八师,两边同时动手!”
“铃铃铃……”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回响在洞内潮湿而充满烟味儿的空气里。
一位作战参谋前去接了电话,之后对韩先楚说:“韩副司令,您的电话。”
韩先楚的手杖在地上点动着——他踱到电话机前,一拿起话筒,里面就响起彭德怀粗重的嗓音。
“喂,老韩嘛?那边情况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两个军都已到达预定出击位置,部队补充了七天熟粮、三天生粮和一个基数的弹药……”
“你可要坐好镇啦!打德川这一仗至关重要,这是整个战役的第一刀,要下得干脆,不能拖泥带水!”
“梁兴初说,打德川他们军全包了!我准备让四十二军单独攻击宁远……”
“梁兴初口气不小嘛,他要多长时间拿下德川?”
“请等等……”韩先楚从耳边拿离话筒,问梁兴初,“彭总问你,几天拿下德川?”
“进攻时间是?”梁兴初问。
“二十五号。”韩先楚答。
梁兴初略一思索,告诉韩先楚:“二十六号结束战斗!”
“二十六号……”韩先楚沉吟地自语,一边在脑中飞速地考虑着此举的可靠程度。
“告诉彭总,我一天就拿下德川!”梁兴初成竹在胸。
“彭总,他们保证一天拿下德川!”
“可不能赶得敌人放了羊……”彭德怀说,“我要的是聚歼!”
“是,要包饺子,不要放羊!”韩先楚说着,用眼角瞟了一下梁兴初。
放下电话,韩先楚又拎着手杖走到桌边,看着桌上的地图,对梁兴初说:“谈谈你的具体战斗部署吧?”
梁兴初从桌边拿起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比画着,毫不迟疑地讲出了自己的决心:“我准备实施穿插迂回战术,从敌伪七师和伪八师的结合部插入敌后包围德川之敌。具体部署是:让一一三师经德川以东插至德川南面的遮日岭,切断敌人后路,而后由南向北进攻德川;令一一二师经德川以西插至云松里,而后由西向德川攻击;令一一四师从正面向德川发起攻击!”
梁兴初讲到这里,用铅笔在地图上德川的位置画了一个圈,将伪七师牢牢圈在里边。
“嗯……这样可以,”韩先楚点头道,“一一三师插到德川以南,一一二师插到德川以西,一一四师在北面,东面是四十二军的阵地,伪七师无路可逃!”
“攻击时间应该让一一二师和一一三师先开始,因为他们迂回穿插要费时间。”梁兴初补充道,“为了确保此举成功,我还打算派一支侦察队深入敌后,破坏道路,扼制敌人的突围。”
“好啊,看来我在这里没什么事了,”韩先楚抬起手杖,“我要去四十二军。”
梁兴初、刘西元等把韩先楚送出指挥部,看着韩先楚坐着吉普车沿公路驰向大雪纷飞的东方山际,当时,刘西元乘兴诵了几句古诗:“……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你这诗是谁写的?”梁兴初问刘西元。
“是个古代诗人,大概是岑参,我也记不全,只记得这么几句。”刘西元笑着说。
“哎,古代诗人算个鸟!”梁兴初一挥手,对着满坡大雪豪爽地说,“咱也做它一首诗,怎么样?等我想一想……”
梁兴初一皱眉头,便张嘴大叫:
大雪助神威,
猛狮下山岗。
小米加步枪,
打败美国狼!
“哈哈哈……”梁兴初念罢自编的一首诗大笑起来,随即一拍大腿,“他娘的,这一仗得来个痛快的,鸡蛋壳擦屁股——嘁里咔嚓!”
当天夜里,梁兴初吩咐人把军侦察科副科长张魁印叫到指挥部,劈头就问:“敢不敢给我插到敌后去?”
“有啥不敢去?”张魁印一歪头说。
“准备好了吗?”梁兴初问。
“就等接令出发了……先遣队是军侦察连和一一三师侦察连组成的,个顶个都是硬汉子,军长放心吧!”
“你们要携带电台,沿途向指挥部报告敌情、地形;要插到德川以南的武陵里,炸毁大同江上的公路桥——时间不得迟于二十六号早八点!”
“是!炸毁武陵桥!”
“具体穿插要求和注意的问题让江副军长跟你交代,一定要千方百计完成任务!”
二十四日夜晚,这支精悍的队伍在张魁印带领下出发了,他们化装成伪军,巧妙地通过敌军的层层关卡,一路上创造了数十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终于在二十六日早晨七点五十分,让一声巨响冲天而起,使伪七师南逃的必经之路武陵桥断为两截!
若干年后,新中国的电影工作者们以此战例为素材,拍摄了一部故事影片,那就是后来家喻户晓的《奇袭》。
梁兴初没说空话——从二十五日晚四时多一一二师率先向德川发起攻击开始,紧接着,一一三师在半小时后从德川以南向敌发起攻击,当晚八时一一四师也从正面向德川发起攻击,在三路大军猛攻下,至二十六日上午十一时已完成了对德川之敌的合围,将伪七师全部压缩在德川。敌人在飞机支援下分三路突围均未得逞,战至二十六日下午七时,德川守敌除少数逃窜外基本被歼灭,战斗时间正好一天一夜。
攻占德川的第二天一早,韩先楚就给梁兴初打来电话,告诉梁兴初,四十二军拿下了宁远、孟山,德川、宁远的胜利将敌军的进攻阵线打开了一个缺口,毛主席指示下一步要以打美军为主,因此,为配合正面战场向敌人的进攻,三十八军必须迅速向军隅里攻击前进,同时派一个师取捷径插向三所里,阻敌撤退和增援。
“我要再说一遍,”韩先楚在电话里提高了嗓门儿,“三十八军下一步的任务是艰巨的。你们在今夜和明晨,一是要插向三所里,二是要攻占戛日岭!坚决堵住南撤的敌人!”
放下电话后,梁兴初皱紧了眉头,他明白,德川之战只是小小的序幕,大的厮杀还在后面。在我军正面四个军的攻击下,美军三个师估计会从三所里逃窜,我方派一个师插到三所里是一着关键的棋,也是一着险棋。能不能按时插到三所里,关系到能不能歼灭美军几个师;而插到了如果守不住,形成孤军深入,就会遭受到严重损失。梁兴初知道,美军三个师共有三百多辆坦克、四百多门火炮,而我们的一个师却只有十几门迫击炮和一些反坦克手雷……任务艰巨呀!而且据志司通报,敌人为了堵住被我军在德川方向打开的缺口,已派美骑一师两个营和土耳其旅从价川出发,企图抢占德川西面的戛日岭,阻止我主力向西挺进。戛日岭非常险峻,如被敌占领卡住我军主力前进之路,即使插到三所里的部队能迂回成功,得不到主力的配合也难以支撑住。因此,必须首先抢占戛日岭!
梁兴初下了决心:一一三师立即出发,由德川西南插到价川以南的三所里;一一二师沿德川至价川的公路走乡间小道,从北面向价川攻击前进;一一四师则沿德川至价川的公路攻击前进,迅速攻占戛日岭。
二
入夜,从德川通向价川的公路上,两辆吉普车在夜幕中疾驰。
梁兴初在吉普车上颠簸着,还不时催促司机加速。一一四师正火速奔袭戛日岭,但戛日岭距价川只有三十公里,敌人机械化部队行动快,而一一四师只能步行,恐怕难以在敌人之前占领戛日岭,看来,只有迅速强攻了。梁兴初有些放心不下,便和刘西元政委一起乘车赶到一一四师。
在距离戛日岭主峰的两公里处,梁兴初找到了一一四师指挥部。
“那是怎么回事?敌人上去了?”梁兴初指着山上垭口处的一堆一堆的篝火问江拥辉。江拥辉已先些时候从军里下到一一四师亲自指挥战斗。
“据尖刀排报告,是土耳其旅的一个加强连已经占领了戛日岭主峰,”江拥辉告诉梁兴初,“敌人穿着单薄,已生火取暖。”
“来,咱们研究研究怎么打好!”梁兴初对一一四师师长翟仲禹和前卫团的团长政委说道,“是不是用偷袭方法?”
“对,偷袭好些,”三四二团政委王丕礼说,“敌人生火取暖是个好机会,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便于我们隐蔽接近……”
“嗯,敌人只是一个加强连,主力还未到,我看咱们用一个连从正面上去,一个连从侧面悬崖爬上去迂回,一鼓作气拿下这个戛日岭!”梁兴初说着,忽然停下来,“谁在拉琴,娘的乱搞!”
果然从后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手风琴声,大伙儿不由愕然。
师长翟仲禹火了,循声找去——路边休息的队伍中,一个营长挎着手风琴。
“你……混蛋!”师长骂道。
那个营长惊愕地停下手,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原来,他是负责在德川战斗中警卫师指挥所的,战斗结束后,奉命归队,路上从缴获品中捡了一只手风琴,觉得怪好玩的,不料却闯了祸。一见师长瞪了眼,他才知道前面有敌情,连忙把手风琴往山沟里一扔。
手风琴滚落山沟里,发出一阵鸣响。
“你是怎么搞的?”翟仲禹更火了,“惊动了敌人我毙了你!”
这时候,在梁兴初的亲自指挥下,三四二团团长孙洪道和政委王丕礼已分别带领七连和八连向戛日岭主峰偷偷摸了上去。
战士们都轻了装,身上只剩步枪和手榴弹,但是大头鞋踩在雪地上仍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王丕礼带头脱了大头鞋,光脚在雪地上前进。战士们也都脱了鞋,沿公路两侧静悄悄地接近敌人。
山头上燃着熊熊大火,木柴燃烧爆着火星,敌人分成几处围着火堆抽烟烤火。突然间手榴弹炸开了火堆,一阵“缴枪不杀”的吼声似从天而降……敌人顿时乱做一团,死的死,跑的跑,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
当梁兴初登上戛日岭主峰的时候,残余的敌人已被消灭干净,十几辆汽车被堵在路上,成了我军的战利品。那时候,梁兴初望着东南方黑黝黝的山峰,似乎想穿透夜幕,看见一一三师向三所里穿插的队伍。
“速与一一三师联络,让他们争分夺秒抢占三所里,一路上不要恋战,只管向前插,我率领主力向他们靠拢,接应他们!”梁兴初向参谋人员吩咐。
“嘀哒……嘀哒哒……”无线电讯号从戛日岭发出……收不到回音。
“部队正在急行军中,联络不上。”报务员焦急地向军长报告。
“一一三师呀……”梁兴初望着东南方的夜幕,暗自说道,“能不能关上三所里那道闸门,可就看你们的了!”
梁兴初似乎看到大批溃退的美军正涌向三所里,公路上塞满了坦克、汽车和火炮……
就在梁兴初站在戛日岭上向东南方遥望的时候,一一三师前卫团披着白被单,一个个像雪人似的在月光照耀下,迈开大步在雪野上疾行。部队已经连续作战两天两夜了,战士们都已极度疲劳,边走边打瞌睡,晃晃悠悠,到天亮时,已走出一百多里,距三所里只剩三十多里了。
天刚亮,敌机一批又一批飞临上空。一一三师副师长刘海清大胆建议部队干脆去掉伪装,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行军,借以迷惑敌机。因为他们已穿插到敌人后方,如果躲躲藏藏,既不利于迅速抢占三所里,又易为敌机发现。
敌机果然受骗了,把一一三师当成是从德川逃出来的伪军,一次也没轰炸。部队情绪大为高涨,战士们甩掉一夜行军的疲劳,疾速插向三所里……
三
二十八日早晨,大榆洞志司作战室里气氛十分紧张。彭德怀、邓华、洪学智等人焦急地在地上踱来踱去。角落里,报务人员头戴耳机,正在和各部队沟通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