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璃忽然停下来,转过头看那两个女孩子已经远去的背影。深蓝色的校服,马尾辫在头上一晃一晃,昭示着青春的张扬和美好。
南璃不由自主地笑了。她说,多好的青春呐。
中学的课桌闪现在记忆的深处,顺带出来两个女孩手牵手走着的景象,和那个篮球架下跳动的身影。
走在人群中的南璃喃喃地说,我的十六岁呀。
高中三年南璃一直坐在窗边,她的课桌里总是藏着一本席慕容的诗集,书页是粗糙而昏黄的,一翻开它南璃就会感到细数流年的怅惘。在上自习和午休的时候,教室里不时有些沙沙的声音,侧耳细听才知道是笔尖在纸上划动和一片窃窃私语。那时的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话,同桌两个靠在一起不分彼此,在抽屉里堆满零食,趁老师不在时一起吃。安颜坐在南璃后面,沐着同一片阳光看着同样的窗景。
而安颜和南璃都是安静内敛的女孩子,两人在一起时并没有很多话,只是轻轻地拉着手传递那样一份温暖。
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南璃会拿出那本席慕容的诗集,沐着夕阳读上几首诗。南璃班的教室正对着篮球场,接近放学了那里会很热闹,总有一群隔壁班的男生在打篮球。每读完一首诗,南璃会抬起头用余光偷偷地看一眼那个篮球架下大汗淋漓的男孩子。她看他不停地投很准的三分球,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美丽。
她听见那些男生叫他:落槿。
于是南璃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落槿,落槿。多好的名字。
之后的她在图书馆查了很久,终于知道:木槿,落叶乔木,树冠浓密,枝叶茂盛,夏天开花,花为单瓣或重瓣,有白、粉红、紫红等色,花甚多,但每花只开一日。
南璃黯然地想,夏天木槿会开出盛大的花,那木槿花凋落的时候,已是秋天了吧。
那自己心里偷偷萌生的微弱的感情,是否已错过花期,又如何捱过漫漫长秋呢?
这隐秘的心事,南璃连安颜也没有告诉。但安颜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们是多好的姐妹呀。她看着南璃眼波流转面色潮红,发现她正在悄悄地撕裂桎梏自身的壳,脱换出那样一份甜美和羞涩。安颜知道,南璃心里不知何时已住进了一个男孩。
她们仍旧一起手拉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时而唱歌,时而说话;一起去校门外买香草味的雪糕;体育课一起奔跑在塑胶跑道上;自习课上一前一后安静地端坐,偶尔传传纸条。这是两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罅隙和距离。
南璃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每天都要往办公室送作业。一天课间,她像往常一样把交上来的作业本放在老师桌上正准备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办公室里难得的空无一人。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偷偷地走到落槿班上语文老师的桌前,那上面正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大叠作文本。她迅速地在那些本子中翻找,终于看到一个作文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杨落槿。
她怀着心虚和一种极大的喜悦匆匆地翻着他的作文。男生有着刚劲的字迹、斐然的文采。一面害怕有人突然闯进来,一面又想多看几眼。她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见仍旧四下无人,便把那作文本随意地插回了一大叠本子中。
回教室的途中,南璃开心得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我又多了解他一点点了呀。她轻快地走回教室,心里因为有这样一个秘密而甜蜜。
在五月的一个傍晚,南璃读到了席慕容的《在黑暗的河流上》。她捧着诗集,爱极了那些句子和字里行间的忧愁。少女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一行行字,心中怅惘的爱恋宛如水晶一般透明易碎。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护着这剔透的水晶,却始终不敢让他知道。
她又转过头面向窗外,看他在篮球架下跳动奔跑的身影,轻轻地闭上眼睛。
她想象着,千年前的那个越国女子,是怎样哀伤地一边泛舟波上,一边低声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南璃轻轻地念着:
落槿,落槿。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微弱的声音很快就飘散在空气里,不知所踪。
在这样的惆怅中混混沌沌地过完了高二。高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堆堆的习题一次次的考试也跟着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南璃就这样和大家一起沉入深不见底的题海里。篮球场上也不再常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闲暇变得少之又少,仅有的消遣也不过是和安颜坐在窗边,一起诵读着: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席慕容的诗集在抽屉里一直没有被翻动,已经蒙上了灰尘。只有安颜一直陪在她身边给她鼓励。至于落槿,成了南璃再也不敢提及不敢想起的心事。南璃再也不能一抬头就看到他,虽然两个教室仅隔一堵墙,却已足够分割开两个人的世界。
在这样的紧张忙碌中,日子过得飞快。一模、二模、三模直至高考,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来了。
高考最后一门交卷,南璃走出考场看到一张张如释重负的笑脸,她却没有感到一丝轻松和欣喜。反之,她心中满是焦灼和无奈,她不知道落槿会考到哪里去,她有强烈的预感,自己和落槿会从此天各一方,远隔天涯。
回校来拿成绩单的日子,南璃在家便已查到了成绩。发挥失常的成绩让她不可控制地哭泣了很久,然后红肿着双眼去学校拿成绩单和毕业证。因为她来得太晚,教室里已经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像往常那样伏在桌上想心事,抬起头来用余光寻找篮球架下的那个身影。
盛夏的阳光铺天盖地,旧日的篮球架下空空如也,只有一片被阳光照得花白的水泥地。
她站起来,走到过道中看着自己和安颜的课桌。三年来它们就一直这样一前一后地放着,不知以后是否仍能相随相伴呢?
突然,她发现安颜的课桌一角多了一段文字,那是以前没有的。南璃凑过去一字一句地看,瞬间天昏地暗,凌乱的思绪仿佛要把脑袋炸开。
“你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多少次我看到你坐在窗前埋头看书,从不过问窗外的世界。三年来我一直选择在你窗前的篮球架打球,其实只是希望你在偶尔抬头的时候能看到我的身影。你一直都是我的动力,让我总想把球打得更好,把一切都做得更好。谢谢你,我的女孩。”
是南璃记忆深处的刚劲字迹。
南璃失神地坐下来,原来,原来是这样。那些回忆在心里乱成一团,始终都是自己的独角戏。
原来自己喜欢了三年的男孩,一直注意的是自己最贴心的好朋友安颜。
三个人的爱情,南璃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之后南璃和安颜命运的轨迹背道而驰,再无交集。最初安颜陆陆续续地有信写来,而南璃一直没有寄出过回信。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昔日一起成长的姐妹。
于是就这样慢慢断了联系。
只是南璃永远也不知道,成绩单和毕业证都是去老师办公室领取的,安颜那天根本没有回过教室,更不可能看到课桌上的那些文字。
而那些话,是落槿因一时粗心写错了课桌。那些刚劲的字迹,原本应该落在南璃的课桌上。
多年之后,南璃再次读到那首《在黑暗的河流上》时,却不敢再唤醒那段回忆。
千年前的越女在舟上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相传鄂君子晰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了一首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就是这一首美丽的情诗。有人说鄂君在听懂了这首诗,明白了越女的心之后,就微笑着把她带回去了。
而千年后的人们,却无法拥有那样圆满的结局。
正如诗的结尾所言:
当灯光逐渐熄灭 歌声停歇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遗落了的一切终于 只能成为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