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新概念作文名牌大学自主招生录取者范本B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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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平行时空(1)

恒生 文/修新羽

恒生,有时你似乎在等我……有时似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是谁。

那扇门里,所有的灯都亮了。总叫人心慌,像是不知何方有秘密被黑暗揪出来,扔在客厅中间的大白天下。

她手里拿着五封信,跟着踏进去,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崴了崴,索性顺势坐下,用手指拨开那些细长的带子,眯起眼睛仰视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并不宽,但背很挺,笔直到有些僵硬。把大衣牢牢挂在衣架上,他回过头,并没有伸手扶她,只是笑了笑,像是一直在等待什么。

她也跟着笑,用手指了指卫生间门口,问:“猫还是狗?”地面上有几只塑料碟子,盛着宠物食品。

“狗。有两条。”他终于上前,由她借力站起。

“哪儿呢?”她走过去拽起窗帘,假装到处寻找。窗帘的质地很好,抓在手里柔软而厚重,从窗户向外看,树叶枝杈间闪出成块熏黄的灯光。

“寄养在宠物店了……不然他们会咬你的!”她回头,看见他眯起眼呲出牙,像一只小兽。鼻梁周围有细碎的纹路。

于是一瞬间,她有点想伸出手去碰碰他的脸,把他的笑容蕴在自己掌心。

只是一瞬间而已……而她终究没有。

脱下那件黑色休闲服,他里面穿着灰蓝衬衫,领口有几颗晶莹的扣子,闪闪烁烁,像是自己会生出光来。

又是衬衣。

他年轻的时候也总是穿着衬衣。干净而清爽的面料,低头走过时,被不知哪里的镜头捕捉到,留下匆忙的影像被挂到网上。

她走过去,把扣子在手里拽来拽去。

他低头看着她,然后突然握住她的手从胸口拿开,说别闹了。说话的时候嘴里有些微酒气溢出来,瞬间给人的感觉如一个普通的夏夜般,不动声色地喧闹。

他们其实没喝多少酒。

宴会最后所有人都撤离得干干净净,互相告别后没多停留一秒。她中途就找借口出去,在卫生间补好妆。

重新光鲜亮丽,手里摇着钥匙在车库等他,哗啦哗啦的声响。消防通道萤绿色的光三三两两地围在四周,她站在有些惨白的灯光下,自顾自只是笑,尽可能优雅地笑。车库的摄像头在前方左角,玻璃罩上映着许多影子,虚虚实实。

他出来时先看到了她那一脸莫名其妙的笑容,愣了愣,才犹豫着走过来问,喝醉了不方便开车?她摇摇头,嘴里却说着嗯。等他开了车门,就急冲冲地钻进去。

他把钥匙插进去却没拧,发动机沉默着,操作盘上的灯一闪一闪。过了一会儿,伸手掏出包烟,捏了捏又放回去。看也不看她地说,这样真会出事的。从侧脸的表情看,是十足的认真。

她抬起头来,像是什么都看不清地慢慢眨着眼,说:“怎么?”

怎么,以及,为什么。

然后他没说话地发动了汽车,途中与她谈笑如同故人。她把脑海里的记忆板倒过来遮住所有丰富的讯息,只留下淡淡的印痕,装作自己一无所知。

她走进卫生间,想了想,又锁上门。镜子里的人平静到似乎已在上一个瞬间死去。对于二十八岁,过去的十一年并不算太久。她打开花洒,耐心地等待着,把手伸出去试温,透明的水流从指间倾泻而下粉身碎骨。

他一无所知,本来就如此。在她为他心动,甚至幼稚到愿意为他死去的时候,他毫无爱与被爱的痛苦,一无所知。这次如果没有那个剧本,如果不是她已小有名气,如果不是那种种合作的可能,他们依旧会陌路,甚至得不到一次谈话的契机。

她整个人都站在花洒下面。门外响起了音乐,音量不大,只是隐隐约约传进来。

她一直觉得自己最信赖的感官,恰恰是“耳听为虚”。她总能听见阳光,听见周围的人从时光中涉水而过时的汹涌,能听到一百公里的花开,数年的等待。

而每当她听到这种音乐,总会恍惚间看到一个人握着毛笔,蘸上重彩想要在肥皂泡上描绘出繁琐花纹。

他大概一直习惯用舒缓的音乐减压。不知道这和家庭环境有没有关系?她记得他父母是音乐老师。某篇博文里他提到过的,小时候家里有成堆的乐器。

接连不断的音符彼此追逐拉扯成一串,锋利得像刀或被打碎的细瓷片,尖锐洁白坚硬,易于穿透人心。不知为什么,水温突然降下来。她睁开眼,躲到一边避开。湿滑的瓷砖蹭到腿肚,水流冲进眼睛,涩得难受,从脚底泛起成片寒意。

她在十七岁那年,与电视里瞥见了他第一眼。面容模糊,样貌并不是很英俊。暗蓝的衬衣上斜斜纹了格子,站在那里微笑着言语。眼睛并没有看镜头,而是盯着不知何处的说话人的眼睛。

从那时起,就有一种执念左右着她,左右着她最隐秘的心情,左右着她填报志愿时的手……他喜欢蓝色……她一直记得。却没有在这次聚会上选择衣柜中的那件暗蓝色丝裙,因为担心被人看出自己姿态的放低。因为想要暗示他,之前他们真的毫无相同之处,毫无联系。

拿毛巾擦着头发,她走出来的时候,拖鞋在脚上踢踏,发出黏黏糊糊的声响,氤氲着水汽。

彼时他站在沙发旁边抽烟,窗帘大开,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深秋夜色,侧影的边缘很清晰,让人看上去如同被画在那里的平面。于是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攀他的肩,去感受时空中具体的宽度,以相信他是真实存在的,而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比天堑更难以跨越的绝对伤痕。血肉相依的时候,温热的掌心下,他们都是人,非妖非神,许不下千年,只安心于自己小小的胜利。

她小小的胜利。在遥远的故乡,自己桌子的抽屉底层,成摞日记里夹了十几张A4纸,上面缠绕着她昔时潦草的文字,成千上万都是对他的眷恋。哪次哪次他笑得很开心,哪次哪次他为拍戏熬夜一天才睡三四个小时,哪天哪天他在杀青时对别人说保重。那时候的他尚行走在圈子的边缘,没吸引多少媒体的目光,倒被粉丝盯了一举一动。

现在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粉丝的狂热一批胜过一批,关于他的讯息却越来越少。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开始懂得内敛,懂得保护自己。是他在改变,随着时光。

她慢慢靠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腰。他马上就要四十岁了,腰肢里坚韧的力量变得松弛。

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能闻到一种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有几个刹那淹没了她的呼吸。

那些A4纸上曾有过这样的句子,如今被她突然记起:情自君始,欲了无期。

才知伤心真颜色,不断三魂不敢休。朝朝暮来朝朝误,忧愁恒生。

“你觉得恒生和我像不像?”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问。烟气变得越发浓重,弥漫在四周几近让人窒息。“我不知道。”她没动,只是凑在他怀里。

“他简直就是为我而设的。”这声音被长久的烟瘾饲养成沙哑低沉。

他就是为你而设的。他是从世界的另一个角落走出来的,另一个年轻的你。

或者说是我幻想中的你的年轻,那些我永远错过了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或许所有的事情都是自作自受,是她太过一厢情愿混淆世间,用一根很长的线穿扣子,却忘了在线端打结,于是一边穿一边散。

“如果我邀请你参演这部戏,你有把握演好吗?”

“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会尽力。”他笑容里的自信总像带着光芒,不可捉摸。

她抬起头,眼神很亮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变了。”他愣了下,没反应过来。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紧了紧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头,睁着眼睛吻她。她也睁着眼睛回吻。他的眼白微微发黄,可虹膜却是深黑。永远也不会褪色,黑得彻底而持久,如同挣扎数万光年最终坠落地球的陨石。

他的吻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舌端粗糙的味蕾相互摩擦,就像是最柔软的砂纸,有些疼……他们始终开着一盏小灯。

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在他身上浮出来,又渐渐消失在空气里。于是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上破碎的影子,堵得心里生疼。

那只陌生的手,温暖地攥着她的指端。

她侧过头,盯着他的脸,一动也不动,然后慢慢地把手抽出来,环在胸前。

他完全睡着了。短茬茬的睫毛,嘴唇微抿着,唇角在橙黄的光线中弯出小片阴影。起伏的身体曲线在腰部滑下去,又渐渐凸起来,一座形状古怪的山丘。

两三点的夜,逢魔时分的困顿。

她侧身躺在床上,把脸胡乱地埋在枕头里蹭了蹭:是和想象中一样的人,一样的脸。

记得某次,有人探班回来,对她说,其实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彼时她想,什么话都不能说的得太绝对,真有那样与世隔绝的人,不就成仙了。

人终究是人,有人的弱点,善变,内心柔软。

那些招摇的往事,如今泛黄成破碎的旗帜。

有时候只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够了,足以让你失手摔掉无所不知的魔镜,足以让无数个泡沫产生再消失……不管他是睡是醒,总有一瞬间能让她感到,眼前的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男人。且不说,事实是不是这样。

他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老男人,她却想从他身上获得那么多。

她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遗失了某种东西。在今天或在比今天还近的某一天,在某节载满道别声的隆隆火车上,那东西从心里掉了出去,留下血肉模糊的大块伤口,却依旧如同被遗失在东风中的纸鸢,无法惋惜,只能怀念。

清晨。

耳边隐隐传来各种腔调,仿佛在叫卖什么东西般。然而一睁眼,诸多声响便霎时隐去了,只剩下大好明媚的清晨。

左侧的床单皱起来,枕头微微凹陷。

她以为他倚在阳台抽烟,却发现那人打开了电脑,匆匆扫视着每日新闻。没错,手里夹着一根烟。鼠标偶尔点击一下,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咔哒”。有看不见的烟雾逐渐升起来,熏染所处在这里的每件东西,每分记忆。

桌子上放了那叠信,上面各式笔迹都写了他的名字,是他经纪人帮忙转交的。他至今并无要拆开来看的意向。还有几只杯子……这些玻璃造物安安静静,隔着适宜的距离,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如同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可她却感觉到它们在膨胀自己占据的空间,不动声色地、拼尽全力地想把对方挤压成无法挽回的粉末。

有种力量在操控着它们,让它们走向毁灭。

而她破坏了这种平衡,于是在它们还未及酿成一场自身的灾难时,所有的憎恨都朝她而来。大概,她要替它们走向这种毁灭了。

她慢慢把身子移到那半边床,摆成一个“大”字,伸展开四肢贪婪地占据每一片城池。这是一个没有防备的姿势,如同家猫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

借宿一晚的客人,离去时并没有受到主人象征性的挽留。他们分别,好像这并非一次真正的分别。

走下楼梯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他追下来,手里拿着件大衣,黑色的尼料,舒服而温暖。

他把衣服递到她手里,无比自然地避开她微凉的指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说衣服不用急着还,别冻着了最要紧。

恒生是个怪物……可你不怪,你很好。

他低下头,楼道的阴影里隐约能看清那依旧弯着的嘴角。那片黑暗里像是盛满了墨迹,逐渐点染了她珍惜着的所有秘密。

有太多时刻譬如现在,很适合你去了解一个人,伸出手去,掌纹间挤满他最细微的血管,能看清每滴眼泪里的所有成分,把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捏碎。这一刻,假如错过就永无翻身之日,有时是因为别人不再给你机会,更多的时候是因为你变得懒惰,变得怯懦,变得漫不经心,你不再有兴致去了解这个人。

“我这里还有很多本子,你有时间的话,随便来挑挑。这次实在没机会的话,先忙别的吧……”她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不动声色间,看到他抬头,仍在微笑。唇角所有的弧度,都符合了记忆里的模糊影像。

腰有点疼。她放慢脚步,尽可能平稳地走下楼梯。身后,他早已一语不发地回了家。

楼道里有大而敞亮的窗户。窗外,哗啦啦飞过去一群白鸽,翅膀舒展。

她五年前就来过这里。在倒乘火车的间隙,跑到这座老房子前。彼时门口花坛里长满了因疏于管理而张扬丛生的杂草。

彼时她那么充满渴望地盯着这里,热爱它,甚至热爱它门口报箱上每块脱落的旧漆,好像它是一个装满梦想的瓶子,抑或某种锁住天使的牢笼。

而此时她快步走开,站在对面街心花园的台阶上,迎面来来往往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群。寒风里,初醒的城市从四面八方升腾起嘈杂。到最后,总会有一个瞬间,突然心如死灰。

有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匍匐到她脚下,便赖着再也不肯离开。

她抬起脚,终究还是踩下去。咔嚓。它们便碎了,出现了很多裂纹,但碎片之间依旧被叶脉紧紧连在一起。

他并不是很适合这个角色。

恒生应该是二十七八岁,脸上干干净净地没有一点皱纹。不愿意笑,笑起来却总温暖得让人叹息。应该做过很多错事,却始终不愿悔过。应该不懂得珍惜所有易碎的光阴……应该活不了太久,就被这世界上的全部寒冷冻得颤抖着死去。

恒生,应该自始至终都站在遥远而无法触碰的世界彼端,因他的不可得而不被时间侵蚀,越发夺目璀璨。

我年轻时的那些憧憬,那些依赖,那些梦想,那些爱情……它们并不能支撑我活一辈子。

它们确实不是你。

宠物 文/曲玮玮

陪朋友的狗去看病,一只叫阿白的萨摩耶,它安静地躺在朋友怀里,就像一朵洁白的云。朋友不停地挠它掌心,阿白吃力地睁开眼睛,配合地叫了几声,像是撒娇,又沉沉地闭上眼。

朋友说,以前阿白总是守在门口等他放学,然后两个人一起玩球,或者在地板上打滚,它的毛发弄得到处都是,朋友自然少不了被妈妈指责。那时候,阿白就神气地蹭着妈妈的裤子,不停地叫,两只爪子在空中指点江山,成了十足的帮凶,忘记了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朋友见阿白一副见风使舵的贱相,就不愿理它,甩起书包砰地关上房门。过了几分钟,隔着玻璃,朋友看到阿白踮着脚眼巴巴地往房间里看,像个望穿秋水的怨妇,两只爪子贴在门上,僵着掉下来,又贴上去,朋友动了恻隐之心,叹口气把门打开。朋友背对着阿白,哼着歌做作业,阿白轻手轻脚地蹭朋友地脚尖,轻柔地汪一声,朋友继续哼歌,换了只腿支撑,继续悠闲地跷二郎腿,阿白不依不挠地蹭过去,又试探性地低吟,两只眼睛像树上两颗快坠落的绿葡萄,晶莹饱满地渗出水,却看一眼都叫人牙根酸得乱颤。

结果他们俩又快活地在床上打滚。

朋友说,或许是阿白完成了他关于爱的启蒙。他懂得如何在孤独的时候陪伴它,把爱吃的糕点忍痛与它分享,容忍它的坏脾气和不讲理,甚至懂得怎样在感情里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现在,或许他老了吧,朋友说,下一步,它应该教我,如何接受美好的事物像沙漏一样精细地逝去。

在医院打针,朋友因为接电话离开了一小会儿,阿白躺在病床上,匆匆的脚步声像粗糙的橡皮擦,擦碎了这一幅连续的画面,也擦断了阿白绷着的一根弦,它痛苦地呻吟着。等朋友焦急走过来,那脚步声又成了他们之间的电码,给阿白的呻吟声降调,阿白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朋友。

朋友一定知道阿白想说什么。

那一瞬间,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养一只宠物。哪怕在别人看来,这比谈一场不欢而散的恋爱还赔本,用十年时间换一座山冈上静默的坟墓。它是空间与时间交织的变形的容器,我第一次对生命超拔的体悟死在了枯朽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