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新概念作文名牌大学自主招生录取者范本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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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等不到你了(6)

尴尬的相见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就草草结束了。阿袁提出要开车送秀庄回家。我有些吃惊,但还是说:“好啊,你开慢点,注意安全。”然后凑近他的耳朵轻声说:“别想打什么歪主意,她是我表妹。”目送阿袁和秀庄的车子离开,我便往归家的方向走去,吸一口冷气,仿佛冬天还未过去。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或是大家都忙着走亲戚串门,街道上空荡无影。我踩着拖沓的步子,两边还有过年鞭炮炸开的红色碎屑,铺满一地。我猜阿袁不会对秀庄有多大的兴致,他哪堪忍受秀庄的清静冷淡,平日里聒噪侃侃而谈,从电影讲到摇滚,讲到沉闷的人生。这些大概都是秀庄接不上嘴也不愿多聊的话题吧。

我以为他们过两天便会消失在彼此的生命中,算是遵了母亲指命的一次相见。哪知,那天深夜两点,阿袁连续打过来三通电话,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见到她啊?!”

我将他大骂一通,然后含糊不语。他的那句话彻底将我惊醒了,就像你从来也不知道你生命中会遇见的那个人是什么模样。我所有的念想猜测都如倾倒之墙,崩塌落地。我知道阿袁这回念念不忘,是动了感情。我唯一的办法只有躲避。

之后我不敢再从中搭线,可他竟自己想方设法地同秀庄时常联络。

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半年。那时候过完年我便乘火车回厦门继续我的学业。阿袁则往重庆去,秀庄在北市。天南地北我以为他们便少了联系。哪知,听昔日友人谈及,我才知道,阿袁在秀庄生日的时候,偷偷飞到她所在的地方,甘受花粉对自己哮喘的刺激,捧着一大束玫瑰,在秀庄刚做完家教的那户人家门口等她。秀庄拖着疲倦的身体出了小区公寓,被阿袁手捧的大花惊到。汹涌大哭,紧紧抱着阿袁,说不出话来。

她那时候还不懂得阿袁患有哮喘,没走几步,阿袁就开始发作,捂着胸口沉默,呼吸急促,大汗淋漓,这情势把秀庄吓得不知所措。阿袁从口袋里翻出随身携带的药,蹲坐在路边休息。秀庄叫了车,要把他往医院送去,阿袁说不用不用,休息一下就好。车子便往阿袁前一天住的酒店驶去。一路上阿袁把自己的事情同秀庄讲了,秀庄说他真傻,自己有病也不懂好好照顾。阿袁说爱情本来就会让人变得很傻。爱情,爱情。爱情这个词对秀庄而言是个多么奢侈的东西啊!

大概是秀庄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给她庆生吧。阿袁那傻小子,竟很快就攻占了秀庄的心。秀庄惧怕着不敢告诉我,阿袁也躲躲藏藏。我母亲倒是知道得比我还早一些,可是姨母压根就记不得有阿袁这个人,也不记得我们何时曾提及。

再到暑假我看到阿袁的时候,他已经和秀庄形影不离了。那年我从北京回来,整个城市都沉浸在奥运的狂欢与热烈之中,张灯结彩,连离北京大老远的南边偏僻小县城,也都深受感染。街道上所有的店家都拉上了红色的条幅,红气球,红鞭炮,应景地仿佛庆祝阿袁和秀庄在一起。漫天的红色,艳丽的炎炎夏日。

他们那两年里一年有七八个月是分隔两地的,这段感情持续得很不易。

阿袁在重庆合川念书,那是个山区,学校连一块平整的操场都没有,所有的楼房都是建在斜坡上。他每天早上要爬上山顶上课,下课了要翻过另一个山头才有零星店铺。他说,只有跑到山顶上手机才会接收到信号,他本来很喜欢睡懒觉的,可是他想要每天和秀庄说早安,叫她起床,于是他每天都爬到山顶上,他每爬上去一点,信号都会往上涨一格,他将手机举过头顶在晨风中摇啊摇,直到满格,他开始按下秀庄的电话。那边传来秀庄断续不成字的咿呀音,他仿佛看到了秀庄的朦胧睡眼。他冲着电话大喊:“何秀庄,何秀庄,新的一天开始了,你要起来!我爱你。”

这仿佛是在向全世界宣告他们的甜蜜,整个山谷都是阿袁稚气的回声。

然后他爬下山,回到寝室床上,甜美地睡回笼觉。

在那个考试老师会在黑板上写出答案,学生明目张胆传短信作弊的学校,他唯一的动力,就是秀庄吧。

他曾跟我说他不想读书了,反正也读不懂,不如早点出来,还不如到北市去,跟老爸要点钱,做生意。

“是因为秀庄在北市吧。”我拨弄他新买的电吉他,“你觉得秀庄能和你个本科读到一半都读不下去的人在一块吗?”

“那又怎样,她喜欢的是我这个人,又不是我的学历。”阿袁有些面红耳赤,他接过音响设备,插进我给他带回来的齐柏林飞艇的盘片。

“你小子倒还挺自信。”我笑了笑,拍他肩膀,气氛才缓和下来。按了第四曲的《天堂之梯》,70年代最经典的曲子。当年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叫阿袁沉醉得日夜哼起,情绪同前奏的木吉他音一齐低沉下来。夏天的热躁变得很薄,然后融化。

阿袁说,他恨不得天天和秀庄黏在一起。他每日里无所事事,跟舞社的学舞,在寝室里弹吉他,拼命地想打发时间,可还是按捺不住去想秀庄。

“你这样烦,秀庄看到你都会觉得很累了吧。”我故意气他。

他本想大声地说出什么反驳,可是突然像是被触到了什么一般。“她好像一直都很忙。”

他的脸在那一瞬间变得如同稚嫩的孩童,祈求得到爱怜,我要说出什么狠话都于心不忍了。我哈哈大笑,“我这个表妹,一直以来都是又独立又聪明,眼光挑剔。她接受了你,说不定只是一时冲动。”他那副故作担忧,又有些得意的表情,和我们十几岁时第一次躲起来抽烟、喝酒的状态极其相似。小心翼翼的,却又如此新奇。

阿袁不明了,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自己生闷气,像孩童一般的,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又抓不到。那感觉,其实就是爱情吧。他现在想起秀庄,尽管两个人已经在一起,可他又怕秀庄从他的指缝中溜走,紧张的,自己吓唬自己。

我曾试图从秀庄的表情和眼神中捕捉到一丝她的情绪,可她理性得过分。那么多年以来起起伏伏的生活已经让她平静恬淡。她甚至都不去表达自己,只是静静在一旁观望,即使事情同她休戚相关。就像姨父死去的时候,她克制得惊人,她是那么深爱着她父亲,但却把面容凝固得如此刻板无痕。我问秀庄,是不是真的喜欢阿袁,她看似直白地答我:“喜欢啊,不喜欢干吗在一起。”让我没有一丝可以质疑的余地。

我计算不出她在这份感情中投入了多少,因为她即使投入了全部,也不显示出一毫厘的动容。我猜想,若这场感情崩裂,那么阿袁受到的多是皮肉之苦的外伤,伤痕累累,可总会痊愈;但我害怕秀庄看起来会不伤毫厘,却内伤深重,无药可医。

我所有的抗拒和龃龉都是同自己说的谎言,我对阿袁张口即来,秀庄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你趁早放弃吧。我对秀庄说,你们真的一点都不适合。

我仿佛一个百般阻挠的中间者,耗着自己的精力。

直到,直到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起走过一年又一年。嘴唇说得软而无力,架设不起只言词组。罢了罢了,你们在一起吧。

他们等我这一声祝福,等了很久了。

我们三个在同一年毕业,秀庄搬去阿袁那里住。阿袁父亲安排阿袁跟客人谈生意,秀庄进了阿袁父亲的公司做出纳。我松了一口气。

我从祖国东南边的小岛又再次回到了广西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我熟悉这里,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里看着周围人的分分合合、生离死别,看着一个个从少年长大成青年,看着母亲老去白发丛生,看着旧日老宅堆栈成荒土。

父亲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是酗酒死了,肝硬化。母亲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那几年——我好奇心最重、反复追问的那几年,问父亲到底去哪里问得最凶的那几年——我根本无法想象母亲是怎么熬过去的。我没有选择和其他人一样去北上广那样工作机会多的地方,而是收拾了大大小小的包裹,扔了该扔的,送了该送的,留了该留的,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火车回来——漫长而沉重的三十个小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母亲。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决定要回去的时候,母亲生气地同我大吼:“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做什么,我都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了,到时候人家讲是我拖累你啊,你真是一点志气都没有,出去读那么多年书,还回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她吼得很大声,近乎嘶哑,我虽不在她身边,却已能感受到她青筋暴起双腿发抖,就像小时候我做错事,她拿着衣架一抽一抽地打在我身上时颤抖的样子。

我说,“妈,我已经决定了。”然后不容分说地挂上电话。

故乡于我而言等同于五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母亲、外婆、姨母,还有两个表妹。舅舅对亲情无动于衷,舅娘更是视她婆家的这些人是前世的债主今世讨饭上门,恶言冷语。我虽无多大抱负,却总想一定要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我想带外婆到海南岛看她嫁出去二十年未归的小女儿——我的小姨,想推着姨母赎回她一砖一瓦筑起的房子,想看着秀怡念完书工作,想看到秀庄嫁人。

哪知时间从来不等我,多一刻也不及挽留。

我回来没多久外婆就撒手人寰了,到如今,连姨母也弃秀庄、秀怡而去。秀怡十六岁了,这世上只剩她姐姐一个人可以依靠。她抱着姐姐哭啊,可却看到姐姐面无表情。

“秀怡她怎么不一起过来?”我开车到秀庄家门口的时候,只看到她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支香柱。

“她昨晚哭得太厉害,早上才睡过去,别叫她了。”秀庄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的位子,回头看看,后面是空的,转过脸问我:“姨妈怎么没来?”

“她……”我启动引擎,在汽车发动机轰轰声中混杂着说,“我替她送了这程吧。”说完我松了刹车,车子往前驶去,前方,窄窄的路,长长的道,一半被树枝遮阴,一半是如焰火燃烧的阳光。一切都静默下来了。

雨在开始上山的那段路骤然而至,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是耳光一样把人打醒。

我莫名地陷入了一段又一段的沉思,思绪被一阵又一阵的雨声打断。

直到那个大转弯。

直到秀庄跟我说——最后一次——我才回过神。

阿袁跪在地上求着秀庄原谅,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秀庄行李也不收拾,连夜找到我那里,坐在软榻的沙发上,面容僵硬,脸色发青。阿袁的车追来停在我公寓楼下,开着车灯,将凌晨一二点的夜色照得通明。

他上不来,在一楼眺望着我拉上帘子的窗台。我透过细缝看他,苍白的脸,带着哭腔欲吼,收缩了喉。

我抽出一支孟菲斯递给秀庄。她接过了,但是没有立即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