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灰砖砌成的两层楼,原是国民党二十五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公馆。它面对红花岗,背靠湘江河,算是很气派的。就着灯光,康克清看着房间里洁白的墙壁,镌刻着各种花纹的木质窗棂,又想到刚住进来时的零乱景象。房间里到处是纸屑和破碎的物品,杂乱无章,可见它的主人逃跑时是多么惊慌和狼狈。不管怎么说,这是离开根据地以后最好的住处了。
康克清已经很累了。自从进驻遵义城之后,她就接受了筹粮、筹款和扩大红军的任务。每天,早早起来,到群众中去,宣传中国共产党和红军的政策,没收官僚资本家的财产,动员青壮年参加红军。此处是新区,群众不了解红军是干什么的,因此,不论筹粮、筹款和扩大红军,都非常困难,晚上回来后,就感到浑身疲劳,腰酸腿痛。
今日白天,她又抽空到总政治部那边去了一会儿,看望蔡畅、李伯钊、阿金、刘英、刘群仙等女同志,她们都是随总政机
关行动的,宿营时也住在那里。这是一个天主教堂,她和一些从苏区走出来的女红军在这里欢聚一堂,谈笑风生。蔡畅、李伯钊等人都在外国学习过,交谈中总说到国外的生活、学习,到过的名胜古迹,见过的风土人情,吃过的美味佳肴,说着未的光明前景。大家说,这叫“精神会餐”,可以解除白天的疲劳。
参加“精神会餐”的时候,说说笑笑,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可晚上回到住处,仍然是劳累不堪。不过她仍是不想睡,想等着朱德回来。
此时,朱德离她并不远,就在东厢房里。她去布置过那间厢房。20平方米左右的面积,中间放一张板栗色的柏香木长桌,周围摆着木边藤心靠背椅,屋顶正中吊着一盏煤油灯,左墙上有一架挂钟。康克清之所以没有睡,还不仅仅是因为朱德,而是那里正举行政治局的扩大会议,那是一次极为重要的会议啊!
的确,康克清关注的会议正在进行。与会的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博古、洛甫、陈云、王稼祥、刘少奇、凯丰、邓发、刘伯承、李富春、林彪、聂荣臻、彭德怀、杨尚昆、李卓然、邓小平、李德、伍修权等人,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热烈讨论博古的主报告和周恩来的副报告。毛泽东首先发言,指出博古的报告是基本上不正确的,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的根本原因,是制定战略战术上犯了“左”倾的错误。
朱德在几个人发言后也发了言,主要是批判错误的军事领导,并且拥护毛泽东出来指挥红军。是啊,对于李德、博古等人的错误,他是很有意见的。他们不仅剥夺了毛泽东的军事指挥权,就连他这个红军总司令和总政委周恩来的领导权,实际上也被剥夺,成了纯粹执行他们一套的具体指挥者。
1月的遵义,天气还是很冷的,冷雨冷风,时时刺透红军战士单薄的衣服。白天到处奔走还好一些,到了夜间更甚。室内虽然生了一盆木炭火,也难以完全驱除严寒的袭击。康克清站起身走了几步,想使劲跺跺脚,但抬起一只脚,却又轻轻放下了。她怕弄出声音,打破这夜的宁静,影响正在进行的会议。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杂沓的脚步声下楼而去,一个熟悉的脚步朝卧室走来,散会了,他回来了!康克清一阵高兴,急忙去开门。
打开房门,走进来的果然是朱德。他虽然面带倦容,但却透出笑意,可见他是高兴的。他进门就说:“你怎么还没有休息呀?”
康克清不免有点奇怪,多长时间了,他还没有这样喜悦过哩!今天是怎么回事,想必会议开得很好!
“会开完了吗?”康克清问。
“还没有呢!”朱德说,“不过大势已定了!”
他们坐到炭火旁,康克清捡起一块木炭放进火盆里,顿时响起一阵轻微的劈啪声。随之,火焰变大变旺。
朱德伸出双手在火旁烘烤一下,两眼盯住燃烧的火焰,含笑的眼睛在出神。他在想些什么呢?是过去的经验教训,是红军面临的处境,还是这次会议的本身?26年之后,他写诗说:
群龙得首自腾翔,
路线精通走一行。
左右偏差能纠正,
天空无限任飞扬。
这些发自心头的诗句,是否从这个夜晚就开始构思了呢?
看着丈夫高兴,康克清的心里也无形中充满了喜悦。第五次反“围剿”后、特别是离开苏区以来,她和朱德总是分别的时候多,相聚的时候少。每次相聚,朱德虽然沉着镇定,但深知丈夫内心世界的康克清,从脸色的郁悒看到了一颗忧虑重重的心。前线战事的不顺利,党内意见的不一致,使得他感到举步艰难。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议开始时,他还没有把握,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此时,他又在想些什么呀?
“现在好了!”朱德看着康克清说,语调是兴奋的。
“是吗?”康克清的一双眼睛,在炭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朱德拿起铁棍,拨了拨盆中的木炭,火光更亮了。他放下铁棍,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
“是呀!毛泽东同志又有了发言权,又可以参与指挥军队了。”
“太好了!”康克清的声音提高了,可转念一想,又压低了声音问,“那李德和博古呢?”
“事实证明,他们指挥不了。”朱德说,“要不是他们用死打硬拼的打法,第五次反‘围剿’还不会损失那么大呢!”
不管怎么说,康克清是高兴的。如果说刚见到朱德时的高兴是从脸色上看出来的话,那么这时的高兴则是以事实为根据的。从上井冈山以后,她就亲眼看到了毛泽东和朱德一起指挥红军打过的胜仗,实践使她体会到,毛泽东离不开朱德,朱德也离不开毛泽东,尽管在有些问题上产生过分歧和争论,但他们之间的合作,发展壮大了红军。一旦他们分开,红军受到的损失就更大。
“当初为什么让毛主席离开部队呢?”康克清一直对此不解,此时又问朱德。
朱德沉思一会,说:“这件事情很复杂,我也说不清,更不能给你说。”
康克清见朱德不愿说,也就不再问了,转而说:
“今后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也难说。”朱德说,“现在仍然很困难,后有追兵,前有堵截,我们还得准备吃苦呀!”
康克清点点头,若有所思。
火盆中的木炭在燃烧,红彤彤的光焰照射着这对夫妻,把他们的形像剪影在墙壁上。
遵义会议之后,红军确实又恢复了生龙活虎之态,再不像刚离开苏区时那样仓皇奔走,人心不稳了。行军路上,康克清看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不时地谈论一些什么。刚刚回到政治局的毛泽东,虽然身体仍然很消瘦,但精神好多了,也不再忧心忡忡。快到土城的时候,他幽默地说:
“土城茅台酒很多,大家可不要呷醉哟!”
人们听后都笑了起来。
进入土城,果然见到商店里摆满一缸缸的茅台酒,还有许多酿制茅台酒的作坊和厂家。有些酒店前门卖酒,后面就是酿酒的作坊。正在传达遵义会议精神的红军指战员们,还愁没法好好庆贺一番呢,这下可好了。
进城之后,后勤供应部门的同志已经和店主、厂家办好手续,抬来了酒。人们纷纷拿出小搪瓷碗、漱口缸,舀出甘醇清香的茅台酒,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连下酒的菜也不要。有些人还聚拢在一起划起拳来。拳令都是现编的:“一定胜利”、“双枪兵倒大霉”等等,像过年一样热闹。
朱德尽管军务繁忙,仍然抽空到战士中间去热闹一番。他举起碗向干部战士祝贺、问候,指战员们也由衷地向自己的总司令敬酒。不过康克清看到,朱德并不贪杯,总是不喝,为了不拂部下的真诚好意,也只是略微抿一点。他肩上的担子重啊!遵义会议后,他仍然负责指挥部队,和周恩来一起,协助毛泽东负责军事指挥工作。
的确,这时候的红军,虽然来到了赤水河边的土城,可是并没有完全脱离险境,摆在面前的形势还是很严重,很险恶。就在红军开进土城,刚刚安顿好时,前面的红一军团就与敌人接上了火。总部正组织部队增援,后边又响起了枪炮声。离土城八九里路的山岭上,敌人拼命向红军阵地攻来,而且援兵源源而至。山头上的敌人越打越多,红军的弹药则越打越少,人员伤亡的数量很大。朱德命令三军团、五军团和干部团,包围迂回歼灭敌人。这样做的目的,是想集中兵力打击击敌主力,消灭它两三个团,然后渡赤水河。战斗打响后,才知道敌人兵力比原来了解到的多得多。敌情发生了变化,尾追的川军一部又咬住不放。在严重的敌情面前,总部决定一军团和三军团迅速回师土城,会同五军团,重创敌人的一部分,解决“后顾之忧”,赢得时间,再定大计。这一仗打好了,可以打乱蒋介石的如意算盘,保证红军渡过赤水河。
在总部的屋子里确定这一作战方针后,朱德对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等人说:“打好这一仗,就走活了一盘险棋,我到前线去一趟。”
朱德要亲临前线指挥,在场的人目光一齐落到他的身上,眼睛里流露出信任、敬佩和担心。人们相信他的指挥才能,他去了,一定能率领部队实现总部的战略意图。可是,他毕竟是在场的人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已经年过半百,何况第一线又是那么危险啊!大家的心里都很矛盾,看着毛泽东,等着他的决定。
毛泽东没有说话,大口大口地抽烟,抽完一支,又接上一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也在凝思啊!越是手中握有重权,越是不能轻易下定决心。
朱德也在看着毛泽东,等着他表示态度,可是久久听不到他说话。朱德知道毛泽东也在为自己的安全担心,就把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说:
“得咯,老伙计,不要光考虑我个人的安全,只要红军胜利,只要遵义会议能开出新天地,区区一个朱德又何足惜?敌人的子弹是打不中朱德的!”
毛泽东看着朱德花白的头发和疲惫的面容,使劲扔掉手中的烟蒂,缓缓站起来,紧紧握住朱德的手,点了点头:
“好!我们举行仪式,欢送你上火线!”
晚上,朱德回到住室,将自己要到前线去的消息告诉了康克清。
康克清半天没说话。她理解朱德的心意,更了解他在艰难危险的关键时刻总是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的品格。作为妻子,她能说什么呢?她支持朱德,当然也有点儿担心,但只能嘱咐他要注意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果然,总部为朱德亲上火线举行了欢送仪式。上午,久雨初晴,天蓝日丽,空气清新,赤水河的浪涛声阵阵传来。等机关的人赶到土城街上的集合场地,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博古、徐特立、林伯渠等人早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手中拿着一面三角彩旗,站在200多人的队列的排头。
康克清和朱德走在一起。她很兴奋,昨晚还准备欢送丈夫,今天也成了被欢送的人。早晨,朱德告诉他:
“带上一些人,跟我一起去吧。”
她没有问是谁决定的,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既能上前线,又能和丈夫在一起,对她来说,真是两全其美啊!
朱德身着灰棉军衣,戴着灰色红军帽,腰束牛皮带,别一枝小手枪,后背上有一顶斗笠。他迈着大步,走得雄壮有力,阳光照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豪情。
这时,毛泽东立即从欢送队伍的排头走向排尾,一边走一边举着手中的三角旗,领着众人高呼:“欢送朱总司令上火线!”“消灭川军,北上抗日!”“打胜仗创造新苏区!”洪亮的口号,各色的小旗,更增添了雄壮、热烈的气氛。朱德快步走近毛泽东,两双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朱德很激动,连声说:“不必兴师动众,不必兴师动众。礼重了!礼重了!”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大将出征,三军欢呼嘛!祝总司令多打胜仗,多抓俘虏!”
毛泽东说着,拉住朱德的手,走过夹道的队伍,来到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等人面前。他们也热情地和朱德握手、祝贺,朱德边和人们握手边说:
“有劳各位,谢谢大家的好意!”
“拿酒来!”毛泽东向旁边招招手。
随着这话,有人端过来几个搪瓷缸子。毛泽东端起一只递给朱德,然后又端起一只,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也各端起一只。
毛泽东举起搪瓷缸子,说:“茅台酒是闻名世界的酒,用这闻名世界的酒为朱总司令送行,祝总司令打世界闻名的仗!”
朱德端着缸子,半天没说话。
“总司令,喝得吗?”毛泽东问。
“喝得!喝得!”朱德连声说,“‘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嘛!”
毛泽东哈哈大笑起来:“将军原来是诗人呀!”
看着眼前的一切,康克清的心头如春风拂过,多么亲热的场面啊!
这时,毛泽东看着朱德问:
“康克清不是也去嘛,她在哪里?”
“在那里。”朱德指着康克清站立的地方说。
“来来来!”毛泽东向康克清招手,“我也该敬你一杯!”
康克清的脸顿时红了。
朱德忙说:“主席,军情紧急,我该走了。”
毛泽东似乎也觉得朱德应该赶快到前方去,就说:
“好吧,凯旋之日再为你洗尘。”
朱德后退两步,扯扯衣角,立正向毛泽东、周恩来等人敬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在人们的掌声中,朱德、康克清和随行的人奔向前线。
路上,康克清向朱德说:
“几年了,我还没看到过毛主席这样欢畅过呢!”
“他高兴呀!”朱德只简单说了4个字。他的心已飞到了前线。
丈夫的手沉稳而有力
狭窄的田坂,挤满了脚印。朱德站在一块稍高的田坂上,双手举起望远镜。潮湿的冷风,扑打着他的军衣,仿佛要钻透衣服,向皮肤刺去。
朱德没有注意,仍然仔细地观察着。宽不到100米的赤水河,滚滚向前流去,卷起雪白的浪花,水面上架着一座浮桥。当先头部队进到土城附近的青杠岭遭到敌人堵击时,他就是在那里一面指挥部队攻击敌人,一面派出一支部队绕到敌后,突击占领浑溪渡口,夺回这座浮桥,接着又命令红三军团准备将阻击的敌人全部消灭。不料敌人的大批援军赶到了,一场艰险的恶战在即。
轻轻放下望远镜,朱德的浓黑眉毛耸动起来。这个林彪,预定红一军团赶来参战的,现在时间已到,他率领的部队怎么还不见踪影?他的心里很焦急,但脸上却相当平静,不动声色。
敌人越来越多,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以守为攻,一股股一群群,向着红军包围过来,枪弹和炮弹掠过头顶和身边,在田里爆炸,掀起的泥土,纷纷向四外撒开。警卫员和参谋们齐声说:“总司令,这里太危险,你应该隐蔽一下。”
朱德没有理睬,身子也没动,牢牢地站在原地,一双浓重的剑眉高耸着,两道犀利的目光射向远处,像要把围过来的敌兵杀退似的。
“报告总司令,我们团开过来了!”干部团团长陈赓跑步来到跟前,立正敬了个军礼,大声说。
这干部团是红军的精锐,有着非常强的战斗力。朱德是十分看重这个团的,一见这个团来,他高兴地对陈赓说:
“好啊,赶快开上去参加战斗!”
“是!”
陈赓带着部队冲向敌人。
“告诉警卫连,保护毛主席、周副主席等领导同志和中央机关的安全!”
朱德大声命令道,连脸也没有转过来。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远处。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呼啸由远而近,离朱德不远处的王耀南猛地跑过来,想掩护总司令,可还没等他到朱德身边,炮弹就落了下来,斜插在他们两人之间。那是一片稻田,溅起的烂泥,落满了朱德的军衣。被震倒在地上的王耀南出了一身冷汗。
朱德拍打一下身上的泥水,嘿嘿笑了:
“王耀南,你这是怕我炸着吗?”
王耀南脸红了,爬起来说:
“总司令,好险呀!”
朱德看了一会儿那颗没爆炸的炮弹,淡淡一笑:
“怕啥子嘛,炮弹是炸不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