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很喜欢这个司机,淳朴勤快,甚至有几分稚气。她回到北京不久,因身体不好,又恢复了工作,组织上就要给她配汽车,配秘书,配护士,她连想也没想,就说:“实事求是地讲,汽车我可以接受。秘书吗,我认为没有必要配。我年老体弱,不可能做更多的工作,抄抄写写的事情能有多少?至于护士吗,也不必配专人。我有了病,只要自己能动,就坐车到医院或机关门诊部去看。如果实在动不了,就请医生来一趟。有个司机照看就可以了。”
管理部门照这样做了,司机也就成了一个兼司机、秘书和护土3个角色的人物。
此刻,看到司机可爱的神态,李贞笑了,说:“怎么会失业呢?在咱们家里,你可是第一号忙人啊!既是我的司机,又是我的秘书和保健医生。好在我离休了,要不真会把你累坏的。”
司机看看面前的女将军,听着幽默的话语,扑哧一声笑了。
“你这个小鬼,没有气了吧!”李贞也笑了。
小战士不好意思地跑了,不一会端来一盆水,走到阳台上浇那几盆花。花都不名贵,但叶子很绿,花很红,给这个家增添了不少生气。
李贞的目光,先随着小战士在转动,后扫视着这座房子。她搬到这里的时间并不长,却感到这比原先的住处好得多了。
刚从长沙回北京时,她原来和丈夫甘泗淇住的房子被别人住了,她只好住在招待所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没有人过问。有人看不过去,劝她去找领导说说。她不在意,反正就自己一个人,有地方住就行了,领导上的事情那么多,何必让他们为这点小事分心呢?
这事还是让一位领导知道了,很生气地说:“解放军几百万人都有人管,为什么李贞的住房却没有人过问?明白吗,她是个将军,全军就她一个女将军!”
在那位领导的关心和督促下,李贞搬进了香山北辛村的一处平房。那是个大杂院,几家合住,房子比较破旧,冬天常断暖气。工作人员担心李贞的身体吃不消,想向组织反映整修一下,被她制止了:“有个住处就不错了,大家都困难嘛,我怎么好去搞特殊!”
后来,管理部门看到李贞的身体不好,年纪大走路不怎么稳,就准备给她经常活动的会客室铺上地毯,可她就是不同意,说:“这些东西有了不多,没有不少。感谢你们的关怀,我走路留点神就行了。”
出于好心,一些人趁李贞不在家的时候,将会客室和卧室内铺上了地毯。这使她很生气,手有些发抖,提高了嗓门说:“这样的事,没有我的同意,你们是不能替我做主的。你们不能背着我自行其是。……”
想到这里,李贞摇摇头。如今房子也好了,地毯也铺上了,不但会客室、卧室连走廊上也铺上了。她只有接受。
“首长,该吃药了。”不知什么时候,小战士浇完花,取来了药片。
李贞接过药片,放进嘴里,喝一口水,扬脖子咽了下去。心想,这几年真是大不如前了。过去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多药?可现在就得吃,弄不好就会犯病。她还记得那次到京西宾馆去参加会,半路上犯了心脏病,挺厉害的,不得不掉转方向去了医院,特护3天才脱离危险。
她又想到了一位得肾炎的同志,不知吃了那方子上的药好了没有。那是她出差到外地去打听的,一字一字抄了下来,又买好药寄回来的。她把司机喊过来,说:“你找时间给那位同志打个电话问问他吃了那药效果怎么样?”
司机答应着到另外的房间打电话去了,李贞又陷入了沉思。记者说“三八”节到了,让我谈谈战争年代的女军人。应该谈,因为那时的妇女们,是慈爱的母亲,是贤淑的妻子,更是勇敢的战士。我是幸存下来的极普通、极平常的一个,有责任将她们的事迹,告诉今天的姐妹们。历史,不能割断,也不能否定……门铃响起,李贞忙走过去开门。是记者来了。
时间凝固在1990年3月22日
白色的被子、床单,白色的四面墙壁,穿着白色大褂、戴着白色帽子的医生、护士。李贞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她对自己说,这白色,象征纯洁,也象征死亡。
不知为什么,自从这次住进医院,李贞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过去也病过,也住过医院,都没有这次的异样感觉。中国有句民谚:“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如今,自己正好83岁。她并不怕死。战争年代,多少人死了,有的饮弹而亡,有的疲病所致。1964年,她送别过亲爱的丈夫甘泗淇。这些年,她不止一次参加老同志、老战友的遗体告别仪式,每一次心里都非常难受,为失去战友悲痛,也想到她自己什么时候走完人生的路,由别人向自己的遗体告别。莫非现在轮到我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的这两句诗,多次响在她的耳边。她所生活的年代,没有给予她吟诗的习惯,但她还是喜爱这两句诗,并熟记在了心里。
应该无憾了!躺在医院里的李贞,反复在心里这样想,6岁当童养媳,最后成为人民军队的第一位女将军。如果不是风起云涌的年代,不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自己也许从童养媳到妻子到母亲,默默地过完一生,除本村的人知道有个旦娃子,哪里会有李贞这个名字呢?
不断有人来医院看望李贞。规定探视的时间有人来,不允许探视的时间也有人来。也许因为知道她的脾气,所以来看她的人,没有带吃的东西,多是捧着鲜花来的,红色的蓝色的,喷吐着浓郁的清香,弥漫在病房里。在这样的季节送这样的礼物,也是在这些年才风行起来的。
也有不带鲜花来看望的,是王首道。他觉得友谊比鲜花更宝贵。所以蹒跚着脚步走进病室,走到病床前,紧紧握住李贞瘦削的手,说:“感觉怎么样?”
李贞想坐起来。这不仅因为同住在北京却由于年纪大而很少见面,更主要是因为七十年前,她建立了永和区第一个地下党支部,第一个来和她接头的,便是那时的王芳林今天的王首道。李贞说:“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到这里来呀!”
“怎么能不来呀!”王首道也没有忘记过去,“你可是大革命失败后我回到浏阳联络上的第一个地下党支部书记啊!”
李贞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一天,来了一群青壮年,有男有女。李贞仔细地辨识着,依稀找出了他们少年时的模样。这是她和甘泗淇一起抚养的孩子们。他们夫妇没有亲生的子女,却先后抚养过二十多位烈士遗孤和战友的孩子。尤其李贞,像对待亲生子女一样,把真挚无私的爱奉献给孩子们。她白天忙工作,很少回家,晚上回到家就询问孩子们的学习,检查他们的作业,告诉他们要听党的话,继承父辈传统,刻苦学习,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在李贞和甘泗淇的教育下,这些孩子都长大成人,如今都在医疗、文教、科技和国防等战线上发挥着积极的作用。他们听说辛勤抚育过自己的女将军病了,便自动联系,相约而来。
“李妈妈,我们看您来了!”
“李阿姨,您好些了吗?”
一声声问候,倾吐着心中永难忘怀的教育之恩。
李贞苍白的脸上,露出母爱的笑容。
全国妇联的负责同志来了。见面后,她们先敬上鲜花,然后说:“李大姐,三八节又快到了,我代表邓大姐、康大姐和妇联的姐妹们,向您致以节日的祝贺,盼您早日康复,和我们一起欢度三八节!”
李贞请她们坐下,问候邓颖超,询问康克清的病情。康克清是前一年病的,李贞曾到医院去看望过她,这次住院后,康克清曾派秘书来看她,当妇联的同志告诉她康克清很好,也非常希望看到她,只因身体不便未能亲自来。李贞先请妇联负责人转达她对邓颖超和康克清的问候,又请转达她对全国姐妹们的节日祝贺!
妇联的负责同志又讲了些纪念三八妇女节的准备情况,以及各条战线尤其是军队妇女们的模范事迹。
李贞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军队的领导同志前来看望李贞。他们穿着新式的军装,佩着明晃晃的肩章。李贞眼睛一亮,感到格外亲切。面对这些没她年龄大、没有她资历老的新一代军队的领导人,她看到的是希望,是她献身一生的军队的希望。
“老大姐,我们来看您这位老前辈,祝您早日康复!”领导同志说。
李贞笑笑,不无幽默地说:“我是个老兵,是你们指挥下的一名老兵,可惜很难去冲锋陷阵了!”
领导同志心里酸酸地,问:“大姐,对我们有什么希望和要求吗?”
“没有了!”李贞已有些累了,说,“党和人民给我的已经够多了,我是无法再报答了!”
领导同志久久握住李贞的手,然后向她行军礼告别。
李贞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坚毅的笑容。
来看望的人越来越频繁,李贞的心里越有数:这就是信号啊!必须作个交待了,她对自己说。
趁着没有人来看望的机会,李贞把在她身边工作的姑娘叫来,说:“看来,我这次怕是不行了,有些事向你们交待一下,就算是遗嘱吧!”
“你说什么呀,很快就会好的。”姑娘忙阻止。
李贞摆摆手,说:“傻孩子,你们不要再瞒我了,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
姑娘着急地说:“没有瞒你嘛!”
“好了!就算没瞒我吧。”李贞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不过,就是病好了,说说也没有关系,你说是吗?”
“你说吧。”姑娘哽咽着点点头。
李贞平静一下自己说:“我住的房子是公家分给我的,我死后公家当然要收回。我的所有积蓄,就是11000元人民币存款,还有2500元国库券,我死后除一部分交党费,其余全部交给有关部门发展儿童教育事业。别的我就没有什么了。”
姑娘心头热热的。李贞没有孩子,但十分热爱孩子,正如她所说:“少年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关心下一代的成长,是老一辈的责任。”基于这样的思想,她把晚年的精力和金钱都用到了这个方面。她到少年宫去讲故事,到工读学校看望失足青少年,她亲自给外地的小学教师写回信,鼓励他们克服困难,为祖国培养人才,她捐钱给全国少年儿童基金会和中小学生幼儿教师奖励基金会,以及地方科学技术协会。现在,她意识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的做的还是为了少年儿童,还是为了下一代……
“我说的你记住了吗?”李贞说。
姑娘使劲点点头,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1990年3月22日,新华社播发了这样的电讯:
鲜花与翠柏,簇拥着新中国第一位女将军李贞身着将官服的彩色遗像。今天下午,杨尚昆、宋平、李瑞环等领导同志以及数百名解放军官兵和各界人士默默走进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与这位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投身革命事业和妇女解放运动的革命家诀别。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军优秀的政治工作者李贞同志,因病于3月11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3岁。
江泽民、李鹏、陈云、万里、李先念、彭真、徐向前、聂荣臻、乔石、姚依林、王震等送了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