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朦胧的爱,朦胧的心
永不逝去的三个字符
此刻,陈琮英老人的心境,也完全是这样的。
古色古香的中南海怀仁堂,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自从1949年以后,中南海成为全中国全世界瞩目的中心,怀仁堂也就成了中心的中心。多少重大的决策在这里制定,多少庄严的命令从这里发布。而现在在这里举行的座谈会,是为了纪念一个她所熟悉的所亲爱的人诞辰八十周年。
这是1984年4月29日。
正是北京的春天。和暖的微风柔情地在院中徜徉,树枝吐发片片嫩绿,花儿绽放朵朵新艳;明丽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无声地辐射进室内。这里,敬仰的气氛笼罩在二百多个人的心头。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过,对他很熟悉,都在用发自肺腑的真诚话语,讲述着他的生平,他的业绩,他的为人,他的品质……
八十二岁的她,满头银发上,戴着一顶缀有红星的八角帽,瘦削的脸庞上泛着浅浅的红润。她坐在人们的中间,耳听时急时缓、不同口音的讲话声,眼看着悬挂在正面的那幅巨大照片。照片上的那抹小胡子,整齐而倔强,那双眼睛里流溢出的和悦目光,透过镜片向她深情地微笑,像要对她说着什么,却又默默无言……
她的眼睛润湿了,模糊了。她想擦一擦,可抬起手又放下了。啊,泪水,就让它尽情地流吧。她那颗饱经忧患和幸福的心,是痛苦?是甜蜜?是激动?还是兼而有之?她自己也难以确切地说清楚。
啊!一个名子:
任弼时!
任弼时!
任弼时!
多么熟悉的名字!多么亲切的名字!
这名字,回荡在她的耳际,撩拨着她的记忆,震颤着她的心弦,弹奏着她的爱情。
爱情,这神奇而又有着丰富内涵的字眼啊!谁不思索着它,追求着它,寻觅着它,创造着它。可是一想到它,就心跳急速;一说起它,就脸烧耳热。从青春风华的少男少女,到银鬓华发的老翁老妪,都经不住它魔幻般的挑逗。陈琮英老人也是这样。
她虽然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但一听到这名字,心里还是禁不住激情的跳动。她轻轻闭上眼睛,一幅幅画面就像奔腾的潮水,从遥远的地方,从历史的深处,澎澎湃湃地卷涌过来,清晰地绵绵地展开。
啊!真挚的爱情,纯洁的爱情,永恒的爱情,又都从头开始了……
神奇的开始是普通
弯弯曲曲的白沙河,年年月月地默默向前流淌;披着绿色的隐珠山,日日夜夜静静巍然屹立。这是1914年的春天,河岸边,山坡上,杨柳吐出新芽,野花播送芬香。
在从长沙市通往湘阴县唐家桥新屋里的路上,走着父女二人。他们涉过白沙河,向着隐珠山,慢慢地朝一个叫新屋里的村子走去。谁也没说话,谁也不想说话,只是踏着窄窄的泥土路走着,走着。
十二岁的陈琮英,低低地垂着头,跟在父亲陈芝轩的身后,一步一步挪动,如同一棵经过风雨摧折的小树,没有朝气和生机,与眼前花红树绿的春景极不协调。她的身子矮小而单薄,脸色黄黄的,布满惶恐和忧虑。只是身上的那件衣服,是才洗过的,干净而光洁。乌黑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脑后扎一根小辫,贴在脊梁上,随脚步不停地轻轻晃动。但是,她的脚步很沉重,心情更加沉重。
水田里,人们在劳作,犁地的,插秧的,灌水的,……这景象,是城里所见不到的,小姑娘感到很新鲜。
空中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山坡上的牛羊,无拘无束地嬉戏打闹。她偶尔抬起头看看飞鸟,看看牛羊,禁不住长长地出一口气,叹息自己连鸟和牛羊这样的日子也没有了。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父亲陈芝轩细声对她说:
“妹子,送你到婆家去吧?”
“不!我不去!爹爹,我要跟着你嘛!”
她一听就急了,睁大惊恐的眼睛,望着灯光下父亲苍老的面孔,求救似地大声喊叫着。因为她已经知道,这是去做童养媳。
陈芝轩望着面前的小女儿,使劲抽一口烟,不说话了。这位教过书,此时正开杂货铺的老人,心里也不好受呀。但得有一点办法,他也不愿送女儿去当童养媳的。沉默了好大一会,老人还是以商量的口气说:
“好妹子,你想想,不去,在家里谁管你呢?”
她没有话说了,眨动可怜巴巴的眼睛。是啊,谁管她呢?
她是长沙东乡胡家坪人,生下来刚刚十个月,母亲就撂下她和父亲、哥哥们而离开了人世。那时,父亲远在北平教书,她就一直跟着嫂子生活。小时候由嫂子照抚,稍大一些,就帮助嫂子带领小孩、操理家务。后来,父亲回到长沙,开了个杂货铺维持生活,嫂子却跟着哥哥到外地去了。那是一个灾难深重的年代,苦苦挣扎的父亲,为了生计,一天到晚整日奔波忙碌,哪有时间和精力照管女儿呢?何况男人都是粗心的,也不会理家管孩子。于是,就想到了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是出于无奈啊!
女儿虽然还小,但也能体谅到父亲的苦处和难处。在父亲苦苦地劝慰甚至是哀求下,陈琮英不情愿地答应了,泪水浸得双眼红红的。
从那天晚上以后,她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夜里总是做噩梦,醒后一身冷汗。她心里暗暗怨自己的命太苦,怨母亲去世太早。如果母亲活着,一定不会送自己去做童养媳的。
看到女儿闷闷不乐,陈芝轩的心里尽管难受,可也无力改变现实,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对女儿说:
“任家是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理,虽然眼下有些贫穷衰落了,但家庭和睦,为人慈善,待你也会好的。再说,咱们两家原来就有亲戚关系呢。”
小小的陈琮英不愿去想亲戚关系,只是埋头听着父亲的话,眼眶里蓄满泪水,心里悄悄祈祷,但愿能像父亲说的一样。可不论怎么说,自己是去当童养媳的啊!
一想到当童养媳,她心里就非常害怕,觉得羞涩和不安。她的年龄虽然还小,可是已经听到和看到过不少当童养媳的女孩子所受的苦楚。“童养媳,童养媳,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猪狗食……”这凄苦的歌谣,她不止一遍地听人唱过。至于未来的命运,她也能够预料得到。已经开始初省人事的少女,从她读过的有限的无字的社会生活教科书上,仿佛隐隐看到了自己将来也要像记不清面容的母亲,像已经跟哥哥去的嫂子,像许许多多的妇女一样,碰到好人家,结婚成家,生儿育女,料理家务。要是不好的人家,就得忍受挨不完的打,听不完的骂。可又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是个女的!此刻,她已经不想别的了,心中只有一个企望:但愿那是个好人家,但愿那个将来要做自己丈夫的人,是个好人!
她去当童养媳的人家,是一个从小康走向贫困的教师家庭。祖父任北钧做过官,手里有几个钱。由于祖父早逝,到了父亲任振声,由于世道艰难,物价飞涨,加上人口增多,已经入不敷出,家境日益衰微、冷落。她未来的丈夫,乳名二南,学名培国,也就是后来成为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五大书记之一的任弼时。那时的陈琮英,当然不会想到后来的情景,只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慨叹。
“快到了,前面就是新屋里。”
陈芝轩的话,打断了女儿酸苦的思绪。
随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望去,陈琮英看到了一个四面环山、树木葱茏的山村。虽然这里的风景很幽静秀丽,可在小姑娘的眼睛里,却是个神秘、可怖的地方,远不如父亲那个低矮陈旧的小杂货铺可亲、温暖。—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中间生活下去,她的心里又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跟着父亲,犹疑地怯生生地走进那四间土木结构的平房。欢迎他们父女俩的,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很热情,带笑的面庞,给人一种慈善、贤良的印象。她快步走出房门,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
“是亲家来了,请到屋里坐!”
父亲转身对跟在身后的女儿说:
“妹子,这就是姆妈,快叫!”
“姆妈!”
琮英不好意思地轻轻叫了一声,两只手不知往发儿放,不停地捻动着衣角。
未来的婆婆拉起未来儿媳的手,看了又看,亲热地喊着“琮英”,问路上走了多长时间,一定很累了吧,要她坐下歇歇,最后对她说:
“到了这里,和在阿爸家里一样,不要害怕,需要什么尽管说。”
这时,跑进来三个女孩子,婆婆一一指着女孩子们对琮英介绍道:“这是培月。”“这是培星。”“这是培辰。”她们也都亲热地叫着琮英:“姐姐。”任振声回来了。这就是未来的公公。他曾考过一次秀才未中,不得不四处奔走,以教书来养家糊口。康、梁维新时,他和他的小叔任岱云一起参加了湖南维新派在长沙办的明德学堂师范速成班,学习国文、物理、化学等课程,半年后结业回到唐家桥,在自己家里办起了一所“求志学堂”,讲授国文、算术、音乐、美术、体操等新课程。学堂的门上悬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崇文世第”,下联是“尚武精神”。辛亥革命爆发后,他的一个远房叔伯哥参加了辛亥革命,在山东民军司令部当参谋。民国建立后,这位叔伯哥回到家乡,宣传民主共和,反对封建专制,主张兴实业、办学校。在他的影响下,附近办起了作民、序贤、开物等学校。任振声先后在这些学校里任过教。
任振声的第一位妻子陈氏,是陈琮英的姑母,夫妻感情很好。陈氏不幸早逝,又续娶了朱氏。他想维持和陈家的亲戚关系,就指腹为婚,在儿子出生之后,就又和陈氏的侄女琮英定下了后一辈的秦晋之好。所以,他见到琮英很高兴,问长问短,琮英也以“爹爹”呼之。
快吃饭的时候,走进来一个十岁的男孩。他身个不高,留着平头,穿一身青布衣裳。这就是任振声的二儿子。因前边还有个很小就死去的哥哥,所以起名二南,学名叫培国,大概是任振声寄托了自己教书是为国家培养人才之意吧。
培国蹦蹦跳跳地走进屋来,一见到屋里来了个女孩子,心中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顿时安静下来。朱氏见到儿子,就招呼到身边,指着陈琮英对他说:
“二南,这就是你陈家妹子。”
他点头答应,随即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
“妹子。”
朱氏又指指儿子,对琮英说:
“这是你二南哥。”
她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捏着衣襟,脸上红红的,羞怯地喊了一声:
“二南哥!”
当地的风俗就是这样,未结婚之前的童养媳,不论未来的丈夫比自己小几岁,都要叫“哥哥”,绝对不能喊“弟弟”。所以,琮英尽管比培国还大两岁,仍得以“哥哥”称呼。培国答应之后,就坐在一起,脸上是一种平静、老实、认真的表情。
从这一天起,陈琮英就成为这个陌生家庭里的一个成员了。在这个家庭里,除了两位老人外,在未婚夫面前,她是“妹妹”,在三个小姑子面前,她则是“姐姐”。而桌子旁边的那架纺车,就成了她纺线的工具。她坐在木踏板上摇动纺车,一天又一天地过起了童养媳的生活。
还未被意识到的情愫
任家的日子,确实也过得很艰难。全家种着十几亩黄泥田,土质很差,田地瘠薄,一年打不了多少粮食。任振声在外教书,业余时间专帮人家代抄文书,代写书信,为的是多挣几个钱,因此很少回家。即使回家,脸色也是阴沉沉的。
一天,任振声回到家中,琮英赶忙端去洗脸水递过毛巾。任振声接过毛巾,却没有洗脸,而是拿着一张报纸,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长沙南门外有一卖河水为生的黄姓贫民,是日卖水所得之八十文钱,着他妻子持钱往粮店买米一升。店主以其中杂有不通行的制钱数文,拒不售。傍晚,其妻乞得通行钱,再往,而米价又上涨数文,仍未买着米。愤甚;乃投入湘江自溺。其夫闻,念不得活,率子女匍匐溺死……”
全家人听到这新闻,都震惊而愤慨。培国睁着一双眼睛,没有说话。琮英的眼里泪汪汪的,她为那一家人的遭遇难过,也想到了父亲和他的小杂货店,她多想跑回去看看父亲啊!
朱氏似乎看到了琮英的心事,就对丈夫说:
“别念了,快洗脸吧。”
任振声放下手中的报纸,叹气道:“米价暴涨,这样下去,如何活命?”
接着,他又仔细地算了算家里的生活细账,对愁眉苦脸的妻子说:“想想办法,再多喂一头猪吧?”
其实,这个家本来就全靠朱氏日夜辛勤操持,维持生计的。她纺纱织布,养鸡养蚕,种菜喂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终日没有闲着的时候。包括琮英在内的孩子们,当然得跟着翻地锄草,担水泼粪,昼夜不停地劳碌奔忙。
不过,使陈琮英欣慰的是,婆婆待她还好,妹妹们也很尊敬她。尤其使她感到欣慰的是,未婚夫温和诚实,学习认真,也很勤快。每逢放学回家,先帮助母亲干活,到地里去除草,或者争着挑水、劈柴、做饭。喂猪要有饲料,种饲料要有地,他就帮母亲在屋后开了一块荒地,种上萝卜、白菜。晚上,才在灯下看书写字。他的记忆很好,读书的兴趣广泛,常常受到教师和邻人的夸奖。琮英常常能听到培国背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的声音。在培国写字的桌上,她看到粗糙的黄色毛边纸图画本上,用毛笔画满了各种各样的图画。她那时还不认识上面的万里长城、望远镜和海船,但她知道那梅花,那葫芦,那蚱蜢,画得和真的一样,清新可爱。有时看着看着心中会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偷偷地笑出声来。
夏秋之交,阴雨连绵,湖水暴涨,大堤溃决,稻谷尽付洪流,一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来到这一带乞食。这天,有个全家被洪水淹死的老婆婆来到唐家桥讨米。老人白发苍苍,驼着背,两眼浑浊无神,伸出的手像一根枯柴。母亲给老婆婆舀了半碗米。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之后,培国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急忙跑进屋里,又在米柜里装了一大碗米,从后门追出去送给了老婆婆。母亲看到了,对回来的培国说:
“你不是不晓得,我们家里,也不够吃啊!”
培国先是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神情严肃地说:
“妈妈,这老婆婆几天没吃饭,就不管了吗?”
妈妈摇摇头,苦笑着叹了口气,说:
“这年月,哪个管穷人啊!”“不,我要管!”培国坚定地说。
后来,那个讨米的老婆婆还是饿死了。与此同时,四乡饿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任培国不时望着天空,默默不语,好像有无穷的心事。
这些,陈琮英都看在眼里,时间长了,培国在她脑海中就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忠厚,老实。可是她也从妹妹们口中听到一件培国被父亲关“禁闭”的事。开始,妹妹们不愿细说,她却总想知道,慢慢地才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原来,培国在课余或假日,常和伙伴们一起到白沙河的沙滩去作游戏。他们排好队进行军事演习,怎样进攻,怎样防守,怎样夺取对方的“高地”或“据点”。一次,孩子们对手里作为武器的树枝不感兴趣了,有人说:
“二南,我们要是有真兵器多好啊!”
培国用手摸摸脑袋,沉思一会,笑着说:
“要真兵器吗?有办法!”
“什么办法?”
“走!我们到闾塘庙去。”
他把小伙伴们领到破旧的闾塘庙,拆下神龛两旁用来挂铃铛之类的架子和木栅,用劈柴刀削成了枪刀等兵器。事情被发现后,任氏族长愤怒万分,大发脾气:“任家二南这样无法无天,可恶!可恶!”“如今学生不读诗书,不通忠孝礼义,只知胡作非为!”这些斥责声传到了任振声的耳朵里。他虽然反对封建专制,主张革新,但也顶不住舆论的压力,便把儿子锁在屋子里关了一天,不给饭吃,培国一声都没有吭。
琮英听到这些以后,既为培国高兴,觉得他有志气,但也替他捏一把汗:你呀,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年轻的姑娘啊!你的目光为什么总是朝向他,关注着他,为他的高兴而高兴,为他的忧虑而忧虑?难道这就是爱情,是一种还未被你意识到的爱情?
17岁,并不是早恋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