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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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色牵手:一对最成功的包办夫妻(2)

出了长郡中学的校门,任培国走在了大街上。他的心里特别激动兴奋,脚步也显得特别轻捷欢快。

这些天来,长沙的学生们为北京学生5月4日在天安门游行示威的消息所鼓舞。那“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响亮口号,炸出了中国黑夜沉沉的春雷,这雷声也传到了湖南。在长沙,毛泽东、蔡和森等人参加和领导的湖南学生联合会正式宣告成立。一天,毛泽东到长郡中学联络时,和任培国进行了交谈,使他受到启发和教育。从此,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的习惯,和同学们一起冲向街头,投身于浩浩荡荡的学生游行队伍之中,贴标语、喊口号,奔走呼喊,非常紧张。现在,他才抽出时间,要到陈琮英的家里去看看。

任培国到长沙读书后,那个比他大两岁的“妹妹”陈琮英,也从唐家桥回到长沙,回到她父亲的身边。但是,父亲小小的杂货铺还是养活不了两个人。迫于生计,她就到北门外西园小袜厂去当了工人。这是一家手工业工厂,雇有十多个织工和染工,陈琮英是用手摇纺纱机织袜子。因此,培国经常到陈芝轩的小杂货铺去。星期天去,放假时去,有时还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过夜。陈芝轩非常喜爱和欢迎这个未过门的女婿。

陈琮英这时已经十七岁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懂得了人事。每次培国去时,她都做上好吃的饭菜,送上默默含情的目光。长大了的姑娘哟,开始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未婚夫。这使任培国感到温暖,感到幸福。

任培国走着,一双眼睛不时地向四处张望。展现在他面前的长沙,再也不那么神秘了。几年前,当他顶着火辣辣的烈日,背着个小包袱,来到这座省会城市时,看到的是熙熙攘攘的陌生面孔,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怪陆离色彩。而今,对于这里的一切,他都看清了。这里不但有那豪华富丽的公馆,也有低矮的蒙满灰尘的住棚,贫苦奔波的小商贩。码头上堆放的弹药箱,昭示着军阀之间的战事还在进行,在人们的脸上和心上笼罩一层层焦躁不安。他也有了这样的眼光:透过表面错综复杂的现象,看到各派政治力量的运动、分化和聚集。毛泽东、蔡和森、何叔衡、向警予等人,正酝酿着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他决心做这风暴中的雄鹰。

经过一座教堂的时候,他把目光投射过去。那紧闭的大门,那阴森的院落,使他不由得又想起在这里发生的一幕。那天,他和游行的学生来到这教堂前,正准备往门旁的电线杆上贴标语时,有个外国人走过来,厉声说:

“这里不准贴!”

他看看那个外国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示弱,大声质问:

“为什么不准贴?”

“这是我们办的教堂。在我们这个地区,就是不准贴!”

那个外国人说得理直气壮。可“在我们这个地区”几个字,却激怒了任培国一颗少年的心。他把右手拿着的标语挟进左边腋下,指着那人,愤愤地说:

“真是岂有此理!这是我们中国的土地,我们中国人愿意往哪里贴就往哪里贴。我们在自己的国家里宣传爱国,你一个外国人有什么权利来干涉?”

几句话出口,震得那个外国人呆住了,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对付面前的中国孩子。

“同学们,别理他,只管贴!”

他把手一挥,同学们忽地拥过去,几十张标语,不但贴在了电线杆子上,还贴在了教堂的墙上……

他刚进入长沙第一师范学校附属高小部时是一个沉默、孤独、脸上没有笑容的孩子。平时,他很少和人说话,常常一个人摆弄着自己心爱的竹笔筒和竹编书包,或者用小刀在木头上刻图章,以至开学很久了,有好多同学还不认识他。当时的第一师范有个学生自治会,经常组织学生开展演讲活动。演讲者很多,其中有个毛泽东,是本科八班的学生。高高的个子,面目清秀,是学校里品学兼优的学生,在师生中有很高的威信。培国对他也很好奇和敬佩。一天,他和另外两个同学走进“学生阅报室”,见到了这位毛泽东。毛泽东热情地告诉他们,学生自治会是一个传播新思想,提倡社会进步,提倡教育改革的组织,要求他们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在改造中国和世界的伟大事业中贡献力量。这以后,他就选择了拳术、美术等活动,作为自己的自修课目,还参加了肖子章指导下的童子军的活动。课后,他还跑到阅报室和图书室去,读书看报,注意思想界的动态。“五.四”运动的浪潮,冲击着学校师生们的宁静生活,也改变了任培国的性格。已经转入长郡联立中学的他,兴趣已不完全在学业上,床头放着《共产党宣言》、《新青年》之类的书,书桌上的笔筒里,插着游行小旗。时代的潮流,冲洗和洗礼了每个角落每个人,造就着它所需要的弄潮者。

来到小杂货铺门前,任培国停住了脚。低矮的门面,破旧不堪,货架上摆的日用杂品,十分简单,找不到一样贵重的东西,大概总共也值不了几个钱。尽管这样,他还是感到熟悉而亲切。的确,对他来说,这里有着感情上的温馨,精神上的鼓舞,经济上的支持。

任培国踏进门内,看到的正好是他希望看到的人。陈琮英热情迎接未婚夫的到来,一双明亮、深情的目光里面,藏着很多用语言无法说出的话。虽然不像第一次见面时低着头,可还是有些羞涩。她没有喊“二南哥”,而是小声问道:“你吃饭了吗?”培国点点头,意思是吃过了。琮英不相信,又追问一句。“真的吃过饭了吗?”

不会说假话的培国脸红了,低下了头。他没有吃饭,口袋里的钱也用完了。

琮英没有再问,就端来饭和菜,又去炒了一个菜,放在桌子上,说:

“快吃吧。”

任培国大口吃起来,陈琮英坐在一边看着。她发现他的面孔比以往更瘦了,便问道:

“你怎么这样瘦,是不是病了?”

任培国抬起头,说:

“不!我挺好的,就是太忙了。”

听到他说很忙,琮英心里就明白了。这些天,各个学校的学生都在游行示威,他不会不参加的,就问:

“你也参加游行了吗?”

培国点点头:

“参加了。现在,外国的列强来侵掠,国内的贪官卖国求荣,这样下去,非做亡国奴不可。哪个爱国的人不如火烧心啊!”

说着这话的时候,任培国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他和同学们一起,走上街头,高呼“废止二十一条”、“拒绝和约签订”、“誓死争回青岛”的情景,以及和毛泽东、蔡和森、蔡畅、柳直荀、何叔衡等集会成立学生联合会,号召全体罢课的场面。

“人家愿意吗?”

“不愿意也没有办法!前几天,一个穿长衫的老先生找我谈话,劝我不要听信谣言,不要荒废学业,我没有听。”

琮英的心头一缩,她支持面前这位“二南哥”的行动,可又替他担着心,怕他出什么危险。她想了想,说:

“那学校能甘心吗?”

“关键还不是学校,是反动军阀张敬尧,他恐慌、害怕,就派军警解散了学生联合会,还发布了一个杀气腾腾的‘训令’,勒令我们停止宣传,停止罢课,还让学校提前进行学年考试,提前放假,不离开学校就不给饭吃。真是一个大阴谋!”

“你们打算怎么办?”

“放假离开学校,也不能阻止我们宣传爱国呀!我们可以利用放假的时机,到农村去搞宣传,这样,他们就奈何不得我们了。”

一听任培国说要提前放假,到农村去宣传爱国,陈琮英的心里又舍不得他走,可也说不出口。害羞哪!她的眼睛看着培国。他穿一身粗布衣服,有的地方已经磨破了。多艰难的生活啊!

的确,在动荡不安的社会里,任家被路过的军队洗劫一空,从此家中经济更加拮据了。任振声失去了教书的职业,朱氏虽然拚命纺纱种菜,家中的生活仍然是越来越难于维持,培国的上学也就成了极大的经济负担。每一次开学时,母亲都只能交给他一吊钱,合一百个铜板。这些钱,哪里够一学期用呢?除了学费、书费,所剩无几。他几次想退学,在家里做点事,可又舍不得失去学习的机会,父亲也不同意,才继续坚持了下来。

培国经济上的这种窘迫,是瞒不过琮英的。姑娘的心啊,比针尖还细。如果说,几年前她初到任家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那么这时,她的心已经被丘比特闪光的金箭射中了。因此,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早就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和培国的命运联到了一起,甘心情愿地为他分担困难和忧愁。是传统的道德观念在起作用?还是渐渐萌生起来的爱情的力量?陈琮英没有去想过,她只知道,自己有责任使未来的丈夫摆脱困境,好好读书。尽管这力量是有限的,也得全部献出来。

为此,陈琮英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她把每月拿到手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的工钱,小心地保存起来,轻易舍不得花。一次,她在商店里看到一件衣服,颜色、式样都适合她穿,她真想买下来。可是一想到培国上学的困难,就犹豫起来,最后还是狠狠心离开了那里。等以后有了钱再买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正是爱美的年龄,为了所爱的人,也就顾不得了。

她看着培国吃完饭,洗了碗盘和筷子,便走进自己睡觉的屋子,从一只用旧的竹篾箱子里,拿出个小布包,轻轻打开。摊开的金黄色的铜板,灿灿耀眼,全是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她拿起一个,摩挲一会,又贴在胸口上,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注视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她感到心通通地跳,脸庞有点儿发烧。

“我走了!”

听到任培国的声音,陈琮英猛地惊醒过来,忙对着外面说:

“你等一等!我这就来。”

她说着,急急地把铜板装进口袋。本来想留下几个应急的,可想了想,还是将所有的铜板都装上,抬脚出了门,来在外屋里。她掏出铜板,递向培国说:

“给你,拿去交学费吧。”

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培国还是没有伸手。他不好意思。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不但不能买什么礼物送给未婚妻,怎么好意思再要她的钱呢?况且,她整日里辛辛苦苦,臂酸腿痛,挣得几个工钱也不容易啊!他嗫嚅着说:

“不!你留着自己用吧,我眼看快放假回家去,就用不着钱了。”

琮英把培国的手拉过来,把所有的铜板都放在他的手上,嗔怪地说:

“快拿着吧,放假回家去不是也没有钱吗?我还有钱,你上学要紧,可不能缺了钱啊!”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你的我的,我的钱不也就是你的钱吗?可是只在心里说,没有讲出口来。

任培国紧紧地攥着铜板,仿佛感到了琮英的心跳和体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久久地看着她,正好碰到了那双深情的藏着千言万语的目光。他心里忽然想到,我以后该怎样报答她呢?

琮英似乎看到了培国的心事,就催促说:

“你不是要回学校吗?那就走吧,路上要小心一些才好。什么时候回家,来对我说一声。”

“哎!”

培国答应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陈琮英的目光追送着任培国。她隐隐感到,自己的心也附在了他的身上,跟着他去了。

离别,吻痛少女的心

八月的长沙,正是酷暑季节。毒花花的日头,喷洒万缕灼热炙人的火焰,轻轻吹过的微风,搅动起来的也是层层热浪。这天气,令人浑身上下汗流浃背,心里躁动不安。

现在虽然到了下午,太阳的热力一点儿也没有消减。陈琮英一个人在屋子内走来走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胸中的闷热,比这天气还厉害。十八岁的姑娘啊,正在想着她的心事,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几天前,哥哥陈岳云从外边回到家里,一跨进门就神秘地小声对她说:

“琮英,培国要走了,你知道吗?”

她看看哥哥,脸上是一本正经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就问:

“我不知道呀!他要到哪里去?”

“听说要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叫俄国的地方去,我以为他已经告诉你了呢。”

琮英的心头猛然一惊。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她一点儿也没有思想准备。一年前,他曾说过要到法国去勤工俭学,并说蔡和森、向警予、蔡畅、李富春等人都去。她虽然不愿让他走,但听了他说的寻找救国救民的道理,并且也是一条既不要家里资助又能继续求学的路子,认为他说得有道理,就没有反对。可是,他的妈妈听到消息后,捎来话说:“家里就你一个男孩子,妈舍不得。”还托一位经商的叔叔专程赶到长沙劝说。他想到父母年大,三个妹妹还小,家境艰难,自己中学还没有毕业,就迁就了妈妈,没有走成。琮英以为他不走了哩,怎么现在又忽然要到什么俄国去呢?

陈岳云看到妹妹不说话,猜到她的心里可能是不想让未婚夫走,就戏谑地说:

“妹妹,又舍不得了吧?还不快准备点什么好东西送给他,叫他见到东西就想着你。”

琮英的脸红了,知道哥哥在取笑她,使劲瞪了哥哥一眼,反攻为守地说:

“那你送给他什么?”

“我呀,早就想好了,送他一只箱子,能装衣服,也能装书。培国不是最喜欢读书吗?你送什么呀,妹妹?”

“我什么也不送。我才不管他呢!”……

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完全相反。从那天以后,她的思绪总是很乱,神情不安,时时都盼着任培国的到来,也考虑着到底该送他点什么。此刻,她的一双大眼睛,又盯在了通往这里的路上。

今天,陈琮英的盼望和等待没有落空。远远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她的眼睛一亮,立即认出了那就是任培国。顿时,她的心跳加快了。她用手按按胸脯,想镇静一下自己,可是没有用,反而跳得更快了。

不大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门开处,任培国走进了屋内。他还是穿的洗旧的粗布衣服,脸上脖子上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水,渍得面孔红扑扑的,炯炯有神的双目,闪着兴奋的光彩,对着陈琮英,久久地注视着,没有说话。

面对未婚夫的目光,姑娘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但她又是机敏的,知道他想说什么,便立即躲开那目光,搬过一张竹凳,请他坐下,又递上一条毛巾和一把扇子,说:

“啊,你来了,先擦擦汗,凉快凉快,看把你热的。”

任培国似乎听出了话中的意思,既有痛爱,又有关心,还有隐隐的抱怨:你怎么现在才来呀!于是,他在竹凳上坐下来,用凉水浸了的毛巾,擦拭过脸上的汗水,使劲扇着扇子,用道歉的口气说:

“我早就想来了,因为忙着做准备,所以直到今天才来。我向岳云哥说过,请他告诉你,他对你说了吗?”

陈琮英本来想说没有,可是头却不听话地点了点,又情不自禁地问: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

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问题了,许多人都这样问过他。面前的未婚妻又这样问,该怎样回答她呢?

任培国想着,陷入了沉思。从投身于五·四运动卷起的洪流以后,他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也在探求今后要走的道路。风云变幻,大浪淘沙。千疮百孔的中国社会,使一些人觉得前途暗淡,人生渺茫。有的忙着求人谋职业,有的准备去乡下教书糊口。此时的任培国,想的并不是这些,他透过报刊杂志这个窗口,把目光投向了沸腾的国外。去法国勤工俭学错过了机会,他仍然不肯罢休。还差一期就要中学毕业了,他和肖劲光等几个同学,利用学校放假的机会,终日奔走,寻找出路。

一天,任培国上街,偶然从画像馆门前走过,看到里面挂着几幅人像画,便停住脚看了很长时间。回到宿舍,他用顺便买的碳精和纸,画了几幅人像,同学们都惊叹不已,赞扬道:“培国,你不愁没有出路了!”“是呀,你可以挂起招牌营业了!”他却摇摇头,收起碳精和画稿,对肖劲光说:“虽然社会职业的大门,对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是紧闭着的,可凭一技之长,也并不难找到一条出路。但是我辈青年所要寻找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出路!”

肖劲光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抓住他的手,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