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要寻找一条革命的出路!”
又一天中午,任培国从街上回来,兴奋地对正躺在床上睡觉的肖劲光说:
“这下好了,有办法了!”
肖劲光睁开眼睛,看着汗水淋淋的任培国,问:
“什么办法?”
“到俄国去!”
原来,这时长沙成立了“俄罗斯研究会”及留俄勤工俭学团,组织青年报名留俄。任培国的远房哥哥任作民是长沙甲种农业学校的学生,因身体不好休学在家,他得知这个消息后,就赶回来告诉肖劲光。
“俄国?俄国在那里?”
这两个忧国忧民的热血青年,立即找来一张地图,查到了那个横跨欧亚两洲的北方大国。从报刊上,从毛泽东等人的宣传中,他们已经知道那里有个列宁,组织革命党,领导工农推翻旧社会,建立了新国家……两个青年躺在床上,兴奋地交谈着。去不去?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文凭还要不要?最后,他们横下一条心:去,一起到那里去。他们立即找到任岳,通过船山中学校长贺明范的关系,提出申请,填好表,加入了俄罗斯研究会,并被选为第一批留俄预备生去上海外国语学社学习……就要动身了,他是特意来向未婚妻告别的。听到陈琮英问为什么要到那里去,他没有直接回答,而反问道:
“你不同意我去吗?”
陈琮英默默地看着未婚夫,这再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二南哥”了。他变了,变成了一个胸怀大志、满腔热血的男子汉。她见过他走在学生游行队伍的前列,罢课、集会,火烧日货,书写传单,宣传爱国。她还看过他演出的救亡戏呢。
那天,正逢桃花庙赶圩的日子,陈琮英也去了。培国编导的戏在圩场的戏楼上演出,陈琮英站在台下的人群中观看。他看到未婚夫穿着母亲的又长又肥的女褂,扮演一个妇女,在台上扭扭摆摆,伊伊呀呀,十分滑稽。如果不是周围有那么多不认识的人,她真会放声大笑。有好几次,她强忍着,甚至用手帕堵住嘴,才没有笑出声来。
穿西装、着皮鞋的“路透社”记者,是任培国的族叔任理卿。琮英知道,任理卿从南通纺织专门学校毕业后,在一个纱厂工作,正准备去国外留学,是培国把他动员出来演戏的。当观众们看到台上的帝国主义分子蛮横无理欺压中国人民的时候,就爆发一片愤怒的吼声。这时,培国又站出来指挥演员高声唱歌:
“无公理,灭人道,
大好河山将送掉,
为奴为仆受熬煎,
这国耻,何时消……”
歌声激昂悲壮,带着不可阻挡的呼唤力。陈琮英也被感染了,在心里跟着唱起来……正因为知道这些,她更爱未婚夫,也爱他的行动。她从心里相信,他做的是对的,他的选择也不会错,虽然他很快就要走了,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依依惜别的滋味,但她还是没有理由不同意。所以,听到未婚夫的问话,她轻轻地摇摇头,表示了她不反对他到俄国去的意思。
任培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未婚妻的回答,和他想象的一样。他早就觉得,她会支持他去留俄,像支持他坚持上学一样。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越来越相信这位姑娘。虽然她没有上过学,没有文化,但她勤劳善良,懂得道理。这一瞬间,培国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不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自己也不变心,一定要娶她为妻子!
“这次到俄国去,是毛泽东筹划的,他自己原来也想去,说那里是第一个文明国家,要向人家学习。可后来,他又说要留在国内,就让我们去了。”
琮英猜到培国的心里满意,因此说话也多了,就问:
“告诉姆妈、阿爸了吗?”
“还没有。我不想先让他们知道,要不,又会来阻拦的,那样,我又去不成了。等我走了以后,他们再知道也没有办法了。”
他说着,深深地低下了头。琮英看到了培国心中的愧疚。他对父母亲很孝顺,向来是听父母话的。这次,他为了自己认定的事,不得不瞒着父母,可又怕老人家难过,才变得这个样子。就说:
“也好,以后再慢慢告诉他们吧。”
“我走以后,你有时间多去看看阿爸和姆妈,代我劝劝他们。”
“哎。”
琮英点点头,心里却说,这还用你交待,我会做好的,我是他们惟一的儿媳嘛,不但要去看望,还要帮他们干些事情,不会比你这个孝子差。
培国从未婚妻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了这些话,因而说:
“那我就放心了,那我就放心了!”
“你都准备好了吗?还缺什么不?”
“都准备好了,什么也不缺。岳云大哥还送给我一只箱子,就怕路上不一定好带。”
陈琮英又进自己的房间,拿来一个小包,交到培国手里:“给你,把这个带上。”他接在手中,问:“是什么?”“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嘛。”姑娘娇声说。培国打开小包,看到两双袜子和几个铜板。他久久抚摸着,抚摸着。
琮英看着,眼里闪耀幸福和自豪的光芒。
铜板,是她这个月的工钱,自己没舍得花,为他留着的。袜子,是她专门为他织的。从哥哥口中得知培国要走的消息,她精心挑选了线,织的时候,也特别耐心细致,又密又匀。一个女友见了,取笑她说:“琮英,这袜子是给谁织的呀?”琮英的脸红了,装做不在意的样子,回答说:“是为我哥哥织的。”女友笑了笑:“是那个‘二南哥’吧,不然,给谁织也不会这样用心,对吧。”她虽然为女友的猜中而感到甜蜜,可嘴里还是不认账……培国的手停在袜子上,抬起眼睛,看着琮英说:“袜子,我带着,钱,你留着吧,这几年,把钱都给了我,你自己受苦了!”姑娘的眼睛润湿了。说这些干什么?还分什么你我呢?从我到你家里去以后,不就是你家的人了吗?她固执地说:
“不嘛!你一定都要带着。袜子冷了穿,钱好在路上用。没听人都说,穷家富路吗?”
看到未婚妻这样坚决,培国将包重新包上,说:
“好,我都带着。我永远记住你!”
“说这些干什么,我不需要。”
姑娘需要的是什么,她没有说。她不说,培国也明白,他站起身告辞的时候,说:
“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来的!”
琮英点了点头。
没有长时间的紧紧握手,也没有缠缠绵绵的热吻,就自然平静而又恋恋不舍地分别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简简单单的一点头,包容了一对青年人胸中全部炽热的情感。
他相信她,所以没有更多的感激话和繁多的交待。
她更相信他,因而也没有挥动手帕,提出可以提出的要求,用明亮的目光,深情的目光,送他走出门,走上大街,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一路平安。
在那个年代,爱情的浪漫和富有诗意,是通过它特有的方式表现出来的。
二、六年的等待
明月千里寄相思
已经是三月了,莫斯科的天气,依然寒风凛冽,冰天雪地。房屋上,山坡上,残存着星星点点的积雪,叽叽喳喳的鸟儿,呜叫着飞来飞去。春天,真是姗姗来迟。即将吐芽的树枝条,在冷风中轻轻摇曳,像似诉说着期盼春光早日到来的悄悄话。
坐落在莫斯科市区特维尔斯卡娅大街15号的五层楼房,原是苏俄培训少数民族干部的学校。1920年共产国际第二次大会时,列宁提出了民族和殖民地革命的提纲,便创办了这所东方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由斯大林担任名誉校长,专门为东方各国、各民族培训革命干部。任培国到莫斯科,就成了这所东方大学的第一届学员。
现在,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们陆续地走出教室。各种肤色,各种头发,各种口音,熙熙攘攘地溶进优美整洁的校院,流向高高的宿舍大楼。已经改名为任弼时的任培国,走在“中国班”的人群中。在同学里面,他的个头不高,矮墩墩,很结实,身穿西装,面目清秀,给人一种文静的感觉。他默默地走着,心想,有人要回国,应该写一封信带给父母亲,带给陈琮英,向他们报告自己的兴奋心情和深深思念。
的确,这几个月来,他的心里特别激动,脸上总是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1920年8月离开湖南以后,他到了上海,先在那里的“外国语学社”学习俄语,为出国做准备。那一年的秋天,他在那里加入了社会主义青年团。到东方大学后他和任作民等人一起,光荣地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那是在陈独秀到东方大学主持党员会议时提议的,在旅俄同学中是第一批。当时的情景是难忘的:面对鲜红的党旗,庄严地举起右手,宣誓为共产主义的实现奋斗终身。记得宣誓会之后,他和任作民到红场上散步。两个人心里要说的话都很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默默不语地走着,走着,踏着地面上残留的冰雪,发出咯咯嘎嘎的声音。
走出很长一段路,还是任作民先说了话:
“你已经决定把一生献给革命了?”
任弼时没有立即回答。他抬起头望望天边一抹金红色的云霞,望望克里姆林宫塔尖上闪闪的红星,转过身来,点一点头,坚定地说:
“决定了,把一切都献给革命!”
是啊!他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确定了明晰的信仰。从那一天起,这个只有18岁的青年,远在异国他乡,起伏的心潮,如同奔腾的河水,一直难以平静下来。他想把这一切,都告诉给远在祖国的亲人一父母亲,未婚妻。
同学们没容他继续想下去,簇拥着来到楼上他和罗亦农住的房间里。房间很小,同时进来几个人,一下子挤得满满的。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来!再给我们补习一下功课吧!”
“没问题。”
任弼时热情地说。
他的俄语学得好,这是同学们公认的。
从来到东方大学后,任弼时就感受到巨大的温暖和鼓舞。当时的苏联,虽然已经以极大的代价和牺牲,战胜了外国武装干涉和国内的白匪暴乱,但由于连年战争的破坏,经济上受到严重破坏,全俄几乎普遍处于饥荒之中,人民的生活十分艰苦。在莫斯科,面包、鞋靴、火柴、食盐、煤油的供应都非常紧张,一些工厂、学校缺吃少穿,饥寒交加。尽管他们自己那么困难,但在生活上对东方大学却特别优待,以当时标准最高的红军待遇予以供应,每天一磅半黑面包,偶尔也可以领到白面包。没有黄油,没有肉类,蔬菜也很少,只有几个土豆,中午和晚上有一个汤,是海藻和土豆或咸鱼煮的。这个标准,相当于一般大学生的两倍,连列宁也只不过是这样的标准。同时,还运来金贵的木柴,烧火给各个宿舍送暖气,送来铅笔和纸张。
任弼时对此很受感动,常说,人家这样关怀我们,我们要更加倍地努力学习。因此,他刻苦钻研各种问题,常常出了教室就进图书馆,手里总拿着油印的教材和报纸。为了迅速精通俄文,他有意找俄国同学进行交谈,纠正自己在语法、语音上的毛病。不久,他就能直接听懂教师用俄语讲课和阅读俄文报刊书籍。俄国教师讲授《政治经济学》和《社会发展史》时,他不需要翻译就能听懂,还能用俄文作笔记。新发表的列宁的《在俄国共产党(布)第十一次代表会议上的政治报告》等文章,以及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他拿到手里就能立即翻译成中文,又快又准确。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一些重要著作,他都飞快地读完了。张太雷对他很欣赏,瞿秋白赞扬他是一个诚实用功的学生,全然没有沾染那些华而不实、夸夸其谈的恶习。正因为他的俄文成绩优异,曾被抽去参加在苏联召开的远东劳动代表大会的工作,同学们也经常找他补习俄文,他也乐于帮助别人。
大家一块学习了一会俄文,就又闲谈起来。有个同学问:“弼时,你的俄文怎么学得这样好?”
他笑了笑,谦逊地说:
“说不清楚。我就是看不懂再看,说错了再说。看看说说,就会成功的。”
任弼时自己也知道,把学习搞好,并不像说的这样轻松容易。不经严冬寒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他不但平时刻苦学习,就在学校放暑假的时候,也不白白放过时间,和罗亦农等同学到乌克兰的农村去。在那绿色的田野上,他们迎着温暖的夏风,伴着清浅的河水,或者和农民一起挥镰割草,或者到群众的家里作客,既了解了俄国的过去,又看到了它的现在,还提高了俄语会话和阅读的能力,真是一举三得啊!
他真想把自己的体会说给同学们听,要是在平日,他一定会这样做的。可是今天,他总是想着给父母、给琮英写信的事。回国的同志明天就要走了,这个机会可不能错过呀!
同学们都走了,连身材魁梧、性格爽朗的罗亦农也安静下来学习了。任弼时复习完当天的功课,才拿起笔准备写信。
明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身影,照着他沉思的面容。他的脑海里,想得很多很多。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选择。对此,父母亲和未婚妻会采取什么态度呢?他相信父母亲不会反对,因为父亲是一位思想开明的人。对琮英,他也充满信心。但他还是要让父母,特别是让未婚妻知道,他已经作出了信仰上的选择,这种选择是不可改变的,是充满着危险和牺牲的,必须使她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因为他爱她,她也爱他,他们将在一起生活,一起战斗。以后,他们不但是恩爱的夫妻,还应当是并肩携手的战友和同志。
“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来的。”
他想到分别时对她说的话,眼前又出现了琮英含情的目光和娇羞的脸庞。也许,她正在等着我的信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那时,他仅仅是个满腔热血爱国青年,现在,他已经决心为共产主义献身了。走上这条道路是多么艰难啊!
……差不多两年前的清晨,他登上一艘银灰色的客轮,离开长沙码头,沿着滚滚的湘江北上。他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望着远远向后退去的桔子洲头和岳麓山峰,流下了依依惜别的深情泪水。他眷恋着故乡的山水,眷恋着慈祥的父母,也眷恋着大姐姐般的“妹妹”陈琮英……
……一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带着简单的行李,和刘少奇、罗亦农、王一飞、肖劲光、任作民等十几个人一起,赶到吴淞港码头,搭上一艘上海开往日本长琦的轮船,再从那里转道去海参崴。落日的余辉,给黄浦江洒上一片耀眼的金光。海风阵阵吹来,汽笛声声长鸣。他手扶船舷的栏杆,一种抑制不住的淡淡离愁,涌满心头……
……海参崴开往伯力的火车,在冰天雪地的战壕、铁丝网中行进,他们又冷又饿地坐在闷罐车厢里。通过“赤白交界”地区时,火车被迫停下了。一个穿大衣持枪的白匪军走上车来,以检查鼠疫患者为名,或抓共产党人,或搜捞财物。一伙白匪士兵把任弼时推进一间房子,想从他身上捞点油水,但见到的只是随身带的一个布包,里面包的全是理发工具,就以“鼠疫患者”为借口,把他关进一间黑屋子。几天之后,才被放出来。
这时,他身上虽然没有一文钱,但还是下决心讨饭步行到莫斯科去。白天,他沿着铁路线走;晚上,随便找个柴堆角落睡一觉。饿了,就用刚学会的俄语,讨点冰凉的剩面汤和黑面包,吃了再走。雪地上,留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终于,他在两天之后赶到了伯力,和肖劲光等人汇合……
“弼时,你在干什么?”
罗亦农的话,打断了任弼时的沉思。他抬起头来,看到罗亦农正在看他,就说:
“唔,有人要回国,我写一封信请他带回去。”
“给谁?给父母亲,还是给你那个‘小妹妹’?”
性格爽朗的罗亦农,故意把“小妹妹”三个字说得很慢很重。
任弼时明白罗亦农在他和开玩笑,因为不少中国同学都知道了他在家乡有个童养媳的未婚妻。罗亦农所说的“小妹妹”当然也是指此。弼时没有在意,坦然地说:
“都写,都写。”
看到弼时这样毫不掩饰,罗亦农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转而本正经地问:
“哎!弼时,你真的爱她吗?”
“嗯。”
“为什么?”
“她勤劳善良,会是一个好妻子,也会是一个好战友。”
“听说她对你很好,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