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看着陈琮英苍白疲倦的面容,爽朗地说:
“添人进口是喜事嘛!红军又增加一名战士,我这个总司令又多了一个兵呀!”
任弼时看了一眼女儿,声音低沉地说:
“只是生在这个时候,太不凑巧!我们处境这么困难,连吃的也没有。”
朱德望着远处,想了想,把手一挥说:
“没问题!走,咱们去想想办法!”
走出几步,朱德又回来,对陈琮英说:
“你放心好好休息,那么多困难都克服了,还能养活不好一个孩子?”
朱德和任弼时走后,一些女同志又来了。康克清来了,李贞来了,蹇先任抱着长征开始时出生的女儿来了,还有些女战士也来了。她们更能懂得陈琮英和孩子的艰难,看着刚出世的小生命,争着要抱一会。有的人拿出破了的旧军装,说是给孩子当尿布;有的人拿来舍不得穿的细布衣,说是给孩子改件小衣服。这些艰苦处境下的女性们,由衷地欢迎在这时候出生的婴儿,为红军队伍中又增加一个新成员而高兴。
过了不大一会,炊事员端来一碗鱼汤,送到陈琮英面前,说:
“大姐,你喝吧。”
陈琮英一看是鱼汤,忙问:
“这是哪里来的?”
“是总司令和任政委钓的。”
炊事员回答的时候,朱德也走过来了,说:
“这里的藏族老乡不吃鱼,所以水中的鱼很多。只是咱们走在最后边,前边的同志钓去了不少,要不,吃鱼是不愁的。”
原来,朱德和任弼时刚才去钓了鱼,让炊事员做成鱼汤送了来。
陈琮英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向着朱德说:
“总司令,你自己怎么不吃呢?我……”
朱德嘿嘿地笑着说:
“快喝吧!不要再这样说了。你是女同志,能参加长征就不容易了,现在又生了孩子,当然应该把鱼汤给你吃。”
“总司令让给你做的,你就喝吧!”
任弼时把碗接过来,递给了陈琮英。陈琮英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起来。
“可惜没有盐了,要是有盐就更香了。”
炊事员在一旁惋惜地解释道。
朱德指着炊事员大笑起来:
“你呀,真是傻得可以,妇女生孩子后喝鱼汤怎么能放盐呢?那样就没奶喂孩子了。”
炊事员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孩子叫什么名字呀?”
有个人问。
“大家都在这里吃草,她是在吃草的日子里生的,就叫草包吧!”
任弼时顺口说。
李贞连连摇头摆手,说:
“不行!不行!女孩子叫这么个名字,多难听!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个名字。”
朱德摸着下巴上又密又硬的胡髭,沉思了一会,说:
“你们送到老家去的那个女儿不是叫远志吗?现在我们正在进行长征,以后还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征途还远着呢,就叫她远征吧,让她长大了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今天长征的艰苦岁月,永远不要忘记奔向共产主义的征程。”
“要得!要得!”
在场的人一齐拍手叫好。
任弼时看看陈琮英,那目光是在说:怎么样?陈琮英点了“好!就按总司令说的,叫她远征。”陈琮英深情地看着怀中的女儿,小声说:“远征,我的孩子!记住,是朱爹爹给你起的名字!”
第三张剪影
荒无人烟的大草地,一望无边,到处是泥潭、水沟和腐水浸泡着的野草。红军战士们踏着泥泞行军,一双双脚板,踩出“卜唧卜唧”的响声。
任弼时走在行军的队列中,背上的布袋里,包的是刚出生的女儿远征,右手搀扶着妻子,左手拄一根木棍。他们艰难地向前跋涉,身后,留下两行清晰的深深的脚印。
时值中午,头上毒热的太阳,洒下千万把火焰,地面泥水中冒出的臭气也是热的,连空气也灼烫炙人,直钻鼻子。天上地下的热流交织到一起,烤得人如同在蒸笼里一般。任弼时停住脚,把拄着的木棍靠在身上,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又看看妻子,悄声问:
“琮英,坚持得了吗?”
“我坚持得了。你呢。”
陈琮英昂起脸,深情地看着丈夫。
“那咱们就走一会再休息?”
“好的。”
“小心!前面是泥潭,踩稳那个草墩。”
任弼时提醒陈琮英。陈琮英抬起疲惫无力的腿,先把左脚踏在一个草墩上,然后又抬起右脚,交替着向前行进。笛子吹起来呀,唱给大家听呀,我们目前艰苦奋斗呀,为的是创造西北根据地……
忽然,从前面不远处传来了歌声。几个女宣传队员正站在一块稍干的地方,做宣传鼓动工作。陈琮英的目光射向那几个女战士,眼眶里湿湿的,心里疚得慌。看她们,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中还能以自己的行动和歌声鼓舞士气,我呢,不但不能做什么事情,还要拖累他,唉!
任弼时似乎看出了妻子的心事,劝慰说:
“不要难过,你不是因为生孩子吗?要不,你也会像她们一样的。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挺住,克服困难,走出草地!”
迎面吹来一股小风,凉凉的。陈琮英高兴地说:
“好,天凉快了,咱们快些走!”
任弼时抬头看看天,团团乌云从远处漫过来,遮住了炽烈的太阳,天空阴沉沉的。他的必里担忧,说道:
“这风可不是个好兆头!草地的天气变化多端,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的。”
果然是这样,乌云越来越浓,风越来越大,很快就下起了大雨,瓢泼似的雨水中,夹杂着冰雹。顿时,天地间迷蒙一片。冷风嗖嗖,冷雨哗哗,冷气袭人。
“快!把牛皮盖在布兜上,别让雨水、冰雹打着远征。”
任弼时边说边把背转向陈琮英,两腿下蹲,压低了身子。
陈琮英轻轻地把一小块牛皮盖在丈夫背着的布兜上面。在这一瞬间,她看到布兜里的女儿,睡得正甜正香。好像这个出生没几天的女儿,也知道父母的艰辛似的。陈琮英苍白的挂着雨水的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雨水淋得透湿的战士跑过来,他们抬着一副担架。来到任弼时和陈琮英的面前,其中一个说:
“任政委,你们就坐在担架上吧!”
另一个战士也符合说:
“坐上吧,政委,你们太累了!”
任弼时感激地看着两个淋得落汤鸡似的战士,摇了摇头,说:
“不,你们也很累,我们能行,你们快去抬那些有病受伤和体弱的同志们,他们更需要。”
战士们了解他们的政委,一路上,他不坐担架。就是在贵州的山区里,他得了疟疾,高烧不止,脸色蜡黄,嘴唇发乌,手脚都肿了,仍不肯坐担架,而是拄着棍子,坚持和战士们一起步行。要是战士病了,他却关怀备至,逼着他们骑马或坐担架。一次,警卫员刘永珍突然上吐下泻,肖克亲自把他背到指挥部。任弼时见了,立即叫人把他自己仅有的两丸药拿来。刘永珍知道政委身体不好,药也很难弄到,说什么也不肯吃。任弼时亲自倒了一杯水,一手扶着小刘,一手端着水,硬让小刘把药吃了下去……
两个战士自知不能说服任弼时坐担架,就说:
“那就让陈大姐坐上担架吧?她刚生过孩子就行军,身体太虚弱了!”
任弼时含情的目光看着妻子。陈琮英的心里热热的。多好的战士啊!他们也是没有吃的,没有穿的,在这冷风冷雨中冻得发抖,想着的却是别人。刚生下远征的时候,她被迫坐上了担架。在正常情况下,两个人抬她当然不成问题,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就十分吃力。她躺在担架上,看到战士沉重的脚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心里格外难受。到了第四天,谁说她也不坐了,坚持要自己走。现在,怎么能再坐呢?
“不,我也能走。你们还是抬那些走不动的同志去吧!”
陈琮英和蔼地对两个抬担架的战士说。
战士看看说服不了任弼时和陈琮英,转而要求道:
“那就让我们一个扛担架,一个人背孩子!”
任弼时微笑着说:
“还是去抬别人吧,我们自己走!”
两个战土无可奈何地走了,走出老远还回过头来看着这一对夫妻。
风雨、冰雹迷漫在草地上,任弼时喘一口气,又搀扶着陈琮英向前走去。
第四张剪影
亮晶晶的火苗,舔着铁丝编的三角架上的搪瓷茶缸底部。茶缸很旧了,多处的瓷已经剥落。里面的水,翻动着细碎的浪花,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湿漉漉的乳白色蒸气,慢慢地升起来,又缓缓扩散开去,溶进草地的雾霭之中。
任弼时盘腿坐在火和茶缸旁,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拿起一棵洗过的野菜,掐下嫩嫩的叶尖,放进滚开的水中,把剩下的老些的放在一边。又拿起一棵,又掐下嫩尖,放进水中,老的又放在一边。队伍停下来休息后,他让妻子抱着女儿坐在这稍干燥的土坡上,急忙去挖野菜。近处的野菜被前边走过的部队吃光了,他跑很远才挖到这么一点,嫩的先给妻子吃,老的留着他自己吃。
坐在对面的陈琮英,温柔地拍着怀里的女儿。孩子没有奶吃,饿得直哭,现在才刚刚睡着。看着丈夫,她心里泛起又甜又酸的滋味。她想到当童养媳的日子,想到这几年艰苦奔波的生活,她照顾了丈夫,但更多的,是丈夫照顾了自己。
任弼时拿起一把小汤勺,轻轻搅着茶缸里的野菜。陈琮英的目光一直盯在任弼时身上。多好的人啊!他的身体本来不好,离开根据地后就更差了。如今,他的颧骨突出,头发和胡子很长,常常咳嗽不止。是啊,既要参与组织指挥部队的行动,又要照顾自己。孩子生下后,他住下来又要开会,又要找吃的。行军时背女儿,扶自己,实在太累了!
女儿在怀里挺了挺身子。陈琮英怕孩子的哭声弄得丈夫心里不安,没等孩子完全醒来,就赶忙将奶头填进小嘴里。女儿用力吮吸着没有乳汁的奶头,安静下来了,她却叹着气说:
“真不巧,偏碰在这个时候生!”
任弼时抬起头,甩甩手上的水珠,扶一扶眼镜,看着妻子。她脸色苍白,头发乱得像一蓬干草,凹下去的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刚生过孩子的女人,需要营养,需要休息,可是此时此地,既谈不上营养,也不能好好休息。将嫩点的野菜煮给她吃,这已是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尽管他担任着很高的领导职务。看着妻子,他忽然想到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她们追随着流放到西伯利亚矿坑中作苦工的丈夫,没有怨言,更没有退缩。这是他在苏俄学习时听说的。他想起了那些受难的坚强的女性,便安慰妻子说:
“不要着急。朱总司令不是说了:生孩子是喜事,咱们红军又多了后代!他还亲自为你钓了鱼,给女儿起了名字嘛。”
“这样下去会把你也拖垮的。”
“你别担心,很快就会走出去的!我会走出去,你会走出去,女儿会走出去,大家都会走出去。只要我们继续再坚持一下,就能走出去。走出去就是胜利!”
“你也得注意身体呀!”
“现在首先要注意身体的是你,你是女的,又刚生过孩子。来,我抱孩子,你先吃饭!”
陈琮英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
警卫员走过来,说:
“首长,我来抱,你休息一会吧!”
任弼时说:
“不不不,我抱,你去好好歇一会,很快又要行军的。”
打发走警卫员,任弼时抱着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嫩嫩的小脸蛋,像个粉团似的,小鼻子翘着,小眼和小嘴紧紧地闭着,睡得正香呢。孩子啊,你也跟着爸爸妈妈受苦了。不过,咱们很快就会走出这沼泽泥泞的草地。等你长大,革命就胜利了,那时我再把这一切告诉你。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在女儿的小脸蛋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陈琮英吃着茶缸里的野菜,又苦又涩,又没有盐,嚼在嘴里,总不想下咽。可是不吃又有什么办法呢?她使劲往下咽,还故意装做吃得很香。她意识到,丈夫的目光一直在注视着她。其实,她也在注意着丈夫,见他亲女儿,就说:
“别把她弄醒了,不然她又会哭闹的。”
陈琮英吃完之后,在茶缸里重新添了水,放回到铁丝编的三角架上,把刚才剩下的老的野菜放进里面,又在火上加了干草,不大会儿,水就开了。她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说:
“你也吃点吧,一会又该行军了。”
丈夫把女儿交给妻子,端起煮好的野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那么香,那么甜。
“首长,这是总司令让我送来的。”
朱德的警卫员端着一个碗站到了面前。任弼时一看,是一碗米粥,就问:
“这是怎么回事?”
“总司令说,女同志生了孩子,需要营养,光吃野菜不行,就让我送来了。”
“他自己吃了没有?”
警卫员摇摇头:
“这是他让管理科想办法弄来的一点大米,专门做了送来的。总司令自己吃的也是野菜。”
陈琮英赶忙说:
“那怎么行!总司令那么大年纪了,肩上的担子那么重,你快端回去让总司令吃。”
任弼时先是沉思不语,过了好一会才对妻子说:
“总司令既然让送来了,端回去他还会再让送来。他就是一个这么关心别人的总司令,你就吃了吧!”
任弼时说着,急速吃完茶缸中的野菜,伸手接过碗,把米粥倒进茶缸里。等朱德的警卫员走后,他把茶缸端到妻子的面前,轻声说:
“你把它吃下去吧!”
陈琮英没有接,而是说:
“那你也吃一点。”任弼时微笑着摇摇头:
“不!这是总司令专门为你做的,也是为了咱们的女儿,你就快吃吧!”
陈琮英接过茶缸,眼睛润湿了,看看怀中的女儿,她慢慢地喝着。
休息时间已过,又开始了行军。任弼时站起身,把女儿背在背上,左手拄着一根子,右手搀扶着妻子的胳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去。
“将来胜利后,咱们还会这样吗?”
陈琮英看着丈夫的脸,问:
“会的,咱们永远这样!”
任弼时语气坚定地对妻子说。
五、生离死别,我心怎耐
只因为同别人不一样
黄土窑洞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显示出陈琮英女性的特点。几乎是共同的特点,在这方面,女的比男的有能耐。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条件,女的能搞得整整齐齐,让人看了顺眼、舒服。比较而言,男的就差多了。
“妈妈,到外边去!”
女儿甜甜的声音,送到陈琮英的耳朵里。她回头看看,远征坐在炕上,伸出两只小手,一个劲地摇动着。她走过去,抱起女儿,拍了拍,说:
“乖孩子,咱们在屋里玩,外边热。”
“不嘛,到外边去,外边好玩。”
陈琮英抱着女儿来到门口,向远处看去。天气很晴朗,灿烂的阳光,照着延安古城,宝塔山上的尖塔,巍然屹立,古朴雄壮。街上走动的人群,送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在这抗日战争的岁月里,人们都在为挽救祖国的灭亡而奔忙。
我还是被孩子缠住了!陈琮英的心里涌起丝丝缕缕的遗憾,她对自己说。
“琮英同志,你要照顾好孩子,孩子小,家里有事可以少上些班。”
张闻天见面就对她这样说。她在书记处的机要局工作,属于张闻天领导。这位结婚不久的领导人,很关心部署。但陈琮英总是不好意思,她白天坚持上班,晚上才侍弄孩子。今天女儿不太舒服,她才不得不在家里陪着。
女儿远征已快两岁了。真是一个顽强的生命,在草地那样恶劣的环境里来到人间,没有吃的,没有住的,连奶水也没有,竟长得这么壮实。怪不得人们都说,这才像我们红军的后代,从小就英勇顽强。
“爸爸!”
远处走过一个人,远征的小嘴里喊出了这两个字。
陈琮英的心里一动。小东西,怎么这样喊呢,难道她也想念爸爸了?
其实,孩子是无意中喊出来的,爸爸的模样,她已经记不得,因为半年多以前弼时出征时,她才刚满一岁啊!
那是1937年的秋天,卢沟桥事变后的一个多月,中共中央军委主席团研究决定,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朱德任总司令,彭德怀任副总司令,叶剑英任参谋长,左权任副参谋长,任弼时任总政治部主任,邓小平任副主任。这些领导人率领部队向华北挺进,奔赴抗日前线,陈琮英抱着远征前去送行。
她站在大路边,迎着阵阵吹来的带有凉意的陕北高原之风,心里有一种依依惜别之情。在这之前的几天,她刚知道丈夫要上前线的消息,就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一直不好,敌人监牢的酷刑摧残,长征途中的艰苦,严重损伤了他的健康,长征后正是需要好好休养的时候,却不能够。她没有阻拦丈夫,嘴上却说:
“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任弼时握了握拳头,挥了挥胳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