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琮英轻轻走动几步,又停下来,向远处看去。她看到了华丽的宫殿,看到了环形的街道,看到了一幢幢楼房汇成的海洋。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拥挤。白雪在阳光下闪耀,河水在滚滚奔流,拖轮的声音也隐隐可闻。不知为什么,他虽然置身在这繁华的闹市中,想到的却是国内的艰苦斗争,是延安的黄土窑洞,是远在湖南老家的两个女儿。是啊!对祖国,她是女儿;对女儿,她是母亲。女儿的心,母亲的心,跳动在她宽敞的胸膛里。
陈琮英使劲搓搓双手,又把手放到脸上搓了一会,心里却想,他正在那条街道那座房屋里,谈论什么问题呢?
此时,任弼时和王稼祥正在季米特洛夫宽大的会议室里。身材高大的季米特洛夫,戴着眼镜,身穿西装,留一抹小胡子。他热情地拥抱任弼时,欢迎他接替中共代表的职务,用俄语连声说:
“你好!你好!欢迎你!欢迎你!”
任弼时也用俄语首先转达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对季米特洛夫的问候和致意。
“感谢!十分感谢!你一定给我们带来了中国的最新情况。”
说着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交谈起来。因为他们三个人都是用俄语交谈的,既不用翻译,又显得亲切随便。
“中国人民正在进行着艰苦的抗日战争,中国共产党实行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策,得到全国最广大人民的拥护和支持。我们党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的基本方针,就是保持党的独立自主政策。”
任弼时简洁而清晰地说。季米特洛夫看看王稼祥,脸上浮现着笑容。当王稼祥刚到莫斯科的时侯,他曾找王稼祥和王明、康生谈过,知道了一些情况,今天又听任弼时谈到这些,就用赞扬的语气说:
“很好!很好!中国共产党正在实行的路线、方针,提示了应该注意的问题,你们与国民党又联合又斗争的原则是对的,不过要警惕第一次国共合作时的悲剧。”
任弼时进一步解释说:
“这些正确的政策主张,是由毛泽东同志主持制订的。中国共产党已经有了一次沉痛的教训,在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决不会重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的错误了。”
“毛泽东同志是一位久经考验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中国共产党的全体党员,应该支持毛泽东为党的领导人,他是从中国实际斗争中锻炼出来的领袖。”
“谢谢您的评价!”
“请您给国际写个详细的报告,并且也给其他国的代表们多讲讲中国的情况。”
“好的!”
……陈琮英正在猜测着,一辆小车驶到柳克斯公寓前停住了,任弼时从车上走下来。他穿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显得英俊萧洒。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特别引起陈琮英的注意。过去没有听说过他的眼睛不好呀,怎么忽然戴起了眼镜呢?
任弼时来到屋里兴高采烈地对妻子说:
“我和季米特洛夫同志谈得很好,他们准备号召全世界人民大力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
“是吗?那太好了!”
“是的,国内的同志很快就知道了。稼祥同志回国后会详细汇报的。”
“你的眼怎么啦?”
“早就有些不好使了,在国内时想配个眼镜,没有条件,这次顺便解决了。我怕你要操心,就没有说。”
“国内正在进行艰苦的抗日战争,我们来到这里,生活条件又这样好,应该努力做好工作,才不辜负党中央的期望,不辜负这里朋友们的热情啊!”
陈琮英点点头。
生死别离,我心怎耐
莫斯科的夜晚,宁静而安谧。夜已经很深了,在柳克斯公寓的那个房间里,还亮着灯光,柔和的灯光,照着任弼时的背影。
他拉过一迭纸,抽出笔,迅速写下了标题:《中国抗日战争的形势与中国共产党的工作和形势》,然后又放下笔,凝视着对面的墙壁。
这是季米特洛夫那天提出来的,也是任弼时所乐于接受的。从那天以后,他就进行了思考和构思,想早一点写出来。可是各国代表团都来邀请他去报告,介绍中国情况。他觉得这也是宣传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的好机会,就有请必到。从接触中,他更深刻的感觉到,不少人还不了解中国的实际,思想上存在着误解。就说白天吧,他向一个国家的代表团作报告后,有人就当场提问,中国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又联合又斗争?中国共产党的领袖是谁等等。任弼时一一给予了解答,当他讲到,在中国不是先夺取城市,而是先占领广大农村,由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以及人民战争和游击战争时,各兄弟党代表团都感到新鲜,有道理,说:
“毛泽东真伟大,中国革命有希望,我们要向中国同志学习。”
所有这些,都促使任弼时要把这个报告写好,早日送给共产国际。
任弼时把目光从对面的墙壁上收回来,落在面前的稿纸上,疲惫的面容,泛起兴奋的红光。在他的脑海里,掀开了一幅幅画面。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许多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党和红军力量的迅速壮大;“左”倾机会主义路线的盛行。党和军队的损失,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具有历史意义的遵义会议的召开;红军三大主力的会师和长征的伟大胜利;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和“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人民军队抗战以来取得的一系列重大胜利;还有,毛泽东的革命理论和路线……他要把这些都写在报告上,告诉给各兄弟党的同志们,告诉全世界让他们知道中国的革命,中国共产党,中国的毛泽东的理论……
想到这里,任弼时拿起笔,伏案疾书起来。
陈琮英一觉醒来,看到任弼时还在写,很是为他担心。从来到莫斯科以后,他就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身体怎么能受得了呢?但这位贤慧的妻子也知道,劝阻是不行的,便悄悄起身,做了点好吃的端过来,说:
“太晚了,你吃点吧。”
任弼时抬头看看妻子,解释说: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来治病的,也不是来疗养的,更不是来休息的,是来工作的。国内的同志很艰苦,就是在莫斯科的一些同志,生活上也很困难,我们要尽可能的节省些,从生活费中拿出一点帮助他们。”
“你不用操心,我会做的。”
任弼时感激地看看琮英,疲倦的目光,流出了笑容。
汽车顺着高尔基大街向北疾驶,过共青团广埸,出莫斯科市区半小时后,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边。这里据说是原来沙皇打猎的地方,因此叫“鹰猎的地方”。东方大学的八部,就设在这人烟稀少的几栋房子里。八部,是共产国际和苏联政府为一部分中国人而开办的。任弼时和陈琮英就是专门来看望在这里学习的中国同志的。
当时,在八部学习和养息身体的,有“抗联”的一部分指战员和干部及烈士子女,蔡畅、张子意、刘英等人也在此治病。他们听到任弼时来了,都一齐围过来,大声说:
“弼时同志来了!”
“弼时同志你好呵!”
任弼时一一和大家握手问好,然后首先到了“抗联”指战员们的宿舍。这些同志是因为作战失利而转移到苏联境内,被安置在这里的,思想上有些不安定,所以任弼时首先去看望他们。
看到党的代表来看望自己,又没有什么架子,“抗联”的指战员们很感动,但又有些不好意思,一个个低下了头。见此情景,任弼时说:
“你们打得很英勇,为革命立了不朽的功勋!”
有个人忙说:
“我们没有打好,不少同志牺牲了,剩下的同志就转移到了这里。”
“不要抬不起头来。你们应该利用眼下宝贵的时间好好学习,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将来打回东北去,解放东北人民!”
“抗联”的人们一齐点着头。
任弼时又问:
“你们那里有一位赵一曼同志,后来怎么样了?”
“赵一曼,我们的团政委,她……牺牲了,是被日本人杀害的。”
有个人抽抽咽咽地回答。
“牺牲了?”
任弼时的心里一震,转脸看看妻子。陈琮英听到一个团政委牺牲了,心里也很难过,低下了头。任弼时沉默了一会,指着陈琮英对人们说:
“你们还不知道吧,赵一曼是她的嫂子,是个敢于反抗旧社会的好同志!”
听到这话,陈琮英惊住了,我怎么没听说过啊!她看看任弼时,想弄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原名叫李坤泰,赵一曼是她的化名。是在苏联这里学习时和陈达邦同志结婚的。”
陈琮英明白了,眼前顿时出现了嫂子的形象。那一天,她抱着儿子宁儿来见任弼时和陈琮英。此时,她正在中央机关工作。这之前,她被派往江西省委。由于被叛徒告密,敌人深夜来抓她,她抱着孩子从后窗跳出,沿路乞讨到达上海,经过一番周折找到了党中央,找到了任弼时和陈琮英。在陈琮英的帮助下,她把儿子交给陈岳云抚养,又离开上海去了东北。没想到竟牺牲了。
“她是怎样牺牲的?”
陈琮英问。
有个了解情况的人说:
“她领导的游击队编为一个团,她当政委。一天,这个团突然被敌人包围,打了一个白天,子弹打完了,就用刺刀、石头和鬼子拚,打退敌人六次冲锋,赵一曼领着两个人突围了出来。三天后,她为了收集部队、寻找伤员、掩埋牺牲的同志,领着那两个人又返回去,被敌人发现,最后左脚中弹被俘,她在狱中坚贞不屈,后来就被杀害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人们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离开“抗联”同志的宿舍,任弼时又和陈琮英一起来到刘英的房间,张子意和毛岸英几个青年人也在这里。握手之后,任弼时问道:
“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没有。”
“你们在这里学了些什么?”
刘英撩撩额前的短发说:
“学哲学,还学政治经济学。”
任弼时赞扬地说:
“那好哇!你们在这里一边养病,一边学习,可要多学点东西带回去啊!《真理报》上连载的《苏共(布)历史简明教程》是很重要的学习材料,应该认真读,并结合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把它读好。”
“我们俄文学得不好,读起来有困难。”
“不要紧,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考虑了,中文版马上就会出来。”
在埸的人当然不知道,可是陈琮英很清楚,在这段时间里,任弼时带着病弱的身子,用很多的精力和时间,主持校译了《苏共(布)历史简明教程》,几乎每天夜里都到很晚才睡觉。有时,陈琮英睡醒觉,还看到他伏在灯下,一句一句地校对,发现不妥,及时改过来。原来,他这也是为了别的同志学习方便啊!任弼时和人交谈着,很晚才回住处。“琮英,咱们要回国了!”任弼时回到屋里,喜悦地对陈琮英说“什么时候走?”“和恩来、颖超同志一起走。”
周恩来因左臂受伤,在1939年下半年和邓颖超一起到莫斯科治疗。在治疗期间,周恩来还参加共产国际的工作,向共产国际和各国代表团介绍了中国的情况,讲到日本帝国主义者和国民党政府对边区实行的经济封锁,讲到全党和全体军民开展的“生产自救”运动,这更加剧了任弼时对祖国的思念。他思念着祖国正在进行的轰轰烈烈的抗日战争,思念着回去和大家一起并肩战斗。
对任弼时的这种心情,陈琮英看得最清楚,也理解得最深。她常常看到他走到钢琴前,弹起中国古老的民歌和抗日歌曲,声音时而如潺潺流水,悠扬婉转;时而如金戈铁马,激越奔放……每当这时,陈琮英总是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默默地听着,无声地分担着丈夫心中沸腾的激情和思念。现在,中共中央决定结束住共产国际中国代表团的工作,他的这种愿望实现了,怎么能不欢喜异常呢?
陈琮英的目光落在床上时,心里又犯难了,一岁零两个月的女儿远芳怎么办呢?
跟随妻子的目光,任弼时看到了陈琮英的心事。他看着,没有说话。此时此刻,他找不到恰当的语言。
“弼时,把孩子带回国吧,我们总不能把孩子扔得这一个那一个呀!”
丈夫当然明白妻子的意思。她是指湖南老家的两个女儿和湘赣边区的儿子。他说:
“恩来同志讲了,国内正是抗日战争最艰难困苦的时期,还是把远芳留在这里的‘国际儿童院’吧。”
国际儿童院是国际救济会办的一个儿童组织,寄养和收养许多革命家的子女和烈士们的遗孤。陈琮英曾跟任弼时到那里去看望过中国的儿童。
要把女儿留下?陈琮英当然舍不得。世界上的母亲都是一样的,什么时候也不会改变。但是,这位母亲最后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为了大人的工作,必须抛却儿女之情。因为她不但是母亲,更是共产党员呵!
几天之后,任弼时和陈琮英夫妇,陪同周恩来和邓颖超夫妇,参加过季米特洛夫为他们举行的送别宴会后,又冒着纷纷扬扬的飘雪,专程到“国际儿童院”去看望了远芳。
也许是有了上几次的锻炼,也许是莫斯科的条件较好,也许是因为有周恩来和邓颖超在旁边,陈琮英没有泪水涟涟,久久不愿离去,而是亲过女儿后,就赶往机埸,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银燕在高空翱翔。机舱内,坐着两对相亲相爱的夫妻,两对忠诚坚贞的战士!
我有家庭教师
三月的延安,大自然的春天还没有来临,但人们的心里,已经春意盎然。中共中央所在地的枣园,更是如此。这一天,人们早早地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有的前来参加军民纺线比赛,更多的则是来观看的。
中共中央书记处的礼堂前,排着二百辆纺车,如同披挂好的骏马,昂首而立,单等着骑手一试骁勇。主管中央直属单位生产的李富春,从一辆辆纺车前经过,察看着,询问着,俨然一位指挥官临战前检阅他的士兵和装备。已经坐在纺车前的赛手们,像盼望战斗的战士一样,都急不可耐地问:
“怎么还不开始?”
“别着急,恩来、弼时同志也要参加比赛,他们还没有来,再等一等。”李富春向赛手们解释说。
“他们也来比赛呀!”
“是的。”
“好啊!我们要和他们比一比谁纺得快纺得好!”
赛埸上顿时活跃起来,人们的情绪更高了。陈琮英抱着儿子远远,站在观看的行列里。她已经知道任弼时要来参加纺线比赛了。此时她心想,这个人呀,就是这样,认准了的事情,抓得紧,抓得狠,还亲自干。自从回到延安以后,他就参加中共中央书记处的工作,并主管陕甘宁边区的建设。他常说,国民党对我们实行经济封锁,发展生产是边区最可能,最需要的,只有发展生产,才能负担几万军民的供给,使人民丰衣足食,更加发扬拥戴这个政权和参加其他建设的积极性。因此,他不但非常重视组织生产,自己还亲自参加生产劳动。
任弼时住在杨家岭山坡上的一座窑洞里。他尽管工作很忙,还和机关的干部战士在岭下山沟里开了一块荒地,种上西红柿、辣椒、玉米和其他蔬菜,翻地、浇水、拔草、捉虫,什么活都干。有人知道他忙,身体又不好,就劝他说:
“你的工作那么忙,身体又不好,动动嘴指挥就行了,就不要亲自劳动了吧。”
他知道这是大家对他的关心,就笑笑说:
“自力更生,开展大生产运动是党中央的号召,我也是个党员,怎么能特殊呢?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都亲自干嘛!”
陈琮英知道任弼时喜欢吃辣椒,就说:
“咱们少开点地,种点辣椒就行了,种得太多,你的身体也受不了呀。”
“没有问题。”
任弼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看妻子,又朝远处看看,继续挥起镢头。
到了秋天,这片过去的荒地上,长出了红红的辣椒、西红柿,黄黄的玉米,非常喜人。陈琮英和警卫员帮助任弼时把这些劳动成果收了下来,不但自己吃,还送给别的人……
“周副主席来了!”
“弼时同志来了!”
随着这喊声,人们看到周恩来、任弼时两个人从北面山坡上的窑洞里走过来。他们边走边说着话,不时笑出声来。
在人们亲切的目光下,周恩来和任弼时来到人们的面前,微笑地看着大家,几乎同时说: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