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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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红色牵手:一对最成功的包办夫妻(17)

这时,任弼时的目光和陈琮英的目光也相遇了。陈琮英的目光仿佛在问:能行吗?任弼时的目光好像在回答:没问题,你放心吧。

尽管这样,当任弼时和周恩来一起坐到赛手们中间的时候,陈琮英还是有点担心。她知道,丈夫学纺线的历史并不长。开始的时候,他根本就不会纺。

在这前一年的冬天,三五九旅旅长王震从南泥湾到延安开会,任弼时用保存下来的辣椒招待这位湖南老乡。这两位从湘赣苏区一起走出来的老战友,在吃饭的过程中很随便很亲热地交谈着。当然,更多的还是南泥湾的大生产。任弼时问:

“这辣椒怎么样?”

王震吃着,说:

“够味,像咱们湖南的。”

“这是我种的。”

“是吗?太好了!”

“你们那里也可以种点。”

“地太多了,光水稻都种不过来,还办了一些工厂,自己纺线织布。”

一听说织布,任弼时就笑着说:“听说你亲自去卖布,是吗?”

“碰上了困难,帮他们推销一下。”

那是在一次集市上,王震身穿缀着补钉的军装,腰扎皮带,指着大光纺织厂的产品,放开嗓门介绍说:“看!这就是我们的大光纺织厂的产品,花色全,质地好;布面平整,布边崭齐,坚实耐用。‘四八’布和‘土褡裢’布,很受农民欢迎,远销清涧、吴旗等地,大有供不应求之势。我们生产的布匹,花样也多,不仅有厚实的土布,粗细各半的白布,光滑紧密的细布,还有闪光布、格子布、斜纹布、帆布、冷布、折子绸、华达呢,以及色彩鲜艳的花布,共二百多个品种。”说着还讲了什么布适合什么人穿……

王震讲了这些,任弼时笑着说,“你这个王胡子,真有你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王震说着,又把南泥湾的生产情况作了介绍,任弼时听得很认真,当讲到部队如何学纺纱织布时,任弼时笑着说:

“我也想学一学。”

王震看了一眼任弼时,目光审视着说:

“好哇!我送你一架纺车。”

过了不久,王震果然给任弼时送来了一架纺车。清秀的车架,薄薄的轮叶,细细的锭子,看样子是新做起来的。任弼时喜欢的了不得,摸摸这里,看看那里,又使劲儿摇一摇,十分满意,连声说:

“不错!不错!王胡子说到做到。”……

“纺线比赛,现在开始!”

李富春提高声音宣布道。

任弼时坐在纺车前,右手自如地摇动纺车,拿着棉絮的左手,轻轻地向后抽,细而均匀的棉线,如同一根银丝,越拉越长。到了一定的长度,左手一个反摇,线就缠在了锭子上,然后继续纺。

看着这熟练的动作,陈琮英的眉宇舒展开了,拍着怀里的儿子。只有她知道,任弼时在纺线上下了多少功夫。

王震送来纺车后,任弼时就开始学纺线。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一种容易的事情。别看这活的劳动量不大,可要学会,也很费劲。开始,他在窑洞里纺,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他就把纺车搬到外面,戴上眼镜纺。这样虽然好了一些,但由于技术不熟练,纺出的线粗一段细一段,而且常常断头,胳膊痛了,腰酸了,额头上沁出汗水,还是纺不好。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对着窑洞里大喊:

“琮英,请你来一下。”

听到喊声,陈琮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急忙抱着儿子远远出来了,边走边问:

“什么事?”

“你看这线老是粗细不匀,还常常断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来帮我找找原因嘛。”

当童养媳时就纺线的陈琮英,当了童工时干的也是纺织,对纺线当然熟悉。她来到跟前一看就笑了。任弼时坐在纺车前,弓着腰,像个老太婆似的笨手笨脚,要么是右手摇得太快,要么是左手捏棉絮太紧,抽出的线太细,等一放松,线又太粗,不由停下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陈琮英说:

“关键是两只手要配合得当。要轻轻地摇,细细地抽。不能忽快忽慢,忽紧忽松。”

“那你来纺一下我看看。”

陈琮英把儿子交给任弼时,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纺车前。

任弼时看到,她的左、右手动作协调,用力适度,快慢得当,随着右手摇动的车轮,线条从左拇指和食指中间的棉卷里抽出来,又细又匀,连绵不断,绕在锭子上,线穗子一层层增大,像春天的桃子,变肥变大。那摇动的车轮,那旋转的锭子,那翁翁的声音,像演奏弦乐,像轻轻的唱歌,和谐而优美。她简直看得有些入迷了。目不转睛地盯住妻子的每一个动作,连儿子抓头发也顾不得痛了。在唐家桥新屋里,他就见到这位“小妹妹”纺过线,可那时他没有在意,更没有留心细看过,只以为很容易,哪想到有这么多的学问呢。

“你纺得好,让我再练一会。”

“练一会就好了。”

陈琮英说着接过孩子。

远处,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小小纺车吱扭扭地转,

摇起那纺车纺线线。

自己动手好哟,力量大无边,

边区闹生产,打破封锁线……

陈琮英回到窑洞后,任弼时按照妻子说的要领,又耐住性子,继续练起来。失败了,也不急躁,不灰心。

机关里一些同志看到任弼时纺得这样吃力,眼睛又不好,有些不忍心,便上前说:

“弼时同志,你工作那么多,就不要纺了吧!你的纺线任务由我们来代替完成!”

陈琮英在窑洞里听到这话,心想,你们替他纺?我替他纺他都不愿意哩!果然,任弼时也是这样说的:

“那怎么行?各人的任务要各人完成。你们可不要打击我的积极性呵!”

有个女同志说:

“你的眼睛不好,纺不好的。”

“不怕!你以后来看吧!我还要和你们比赛呢?”

“当真?”

“当然当真!”

任弼时说着向窑洞里呶呶嘴:

“我还有个老师呢?”

人们知道,任弼时所说的老师,是指他的妻子陈琮英,都哈哈大笑起来。

任弼时是个有心人。他精心钻研,改革了纺车,又经常请教陈琮英和其他善纺的女同志,所以,纺线技术提高得很快……

比赛还在进行。任弼时聚精会神地纺着,周恩来聚精会神地纺着,其他参加比赛的人,也聚精会神地纺着。真是群英荟萃,高手云集。一个个冷静沉着,动作利落,神态自如。两手配合得好,快摇车,匀抽线,那些线锭子上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大白萝卜。嗡嗡的纺车声,如同蜜蜂采花,条条银线飘动,似山泉飞瀑。观众们不断地呼喊鼓劲:

“加油!加油啊!”

“周副主席,加油!”

“弼时同志,加油!”

“爸爸,加油!”

连两岁的任远远也被感染了,跟着喊道。人们一阵轰笑。

“给周伯伯和其他叔叔们加油。”

陈琮英嘴里这样对儿子说。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在给丈夫加油,只不过没有喊出声来。她怎么能不这样呢?学生取得了好成绩,她这个当过“老师”的人也光彩呀!

在一片欢呼声中,纺线比赛结束了。“学生”没有辜负“老师”的希望。陈琮英听到评判小组宣布:

“任弼时同志纺纱得第一名!”

周恩来笑着碰了任弼时一下说:

“你的纺线技术提高得真快呀!”

“我有家庭教师。”

周恩来先还有些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猛抬头看到站在人群里的陈琮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问:

“怎么样,恐怕有点吃不消吧?”

“刚才比赛紧张起来,不觉得什么,现在还真感到有些腰酸腿麻呢?不过不要紧。”

回到家里,任弼时向陈琮英拱拱手说:

“多谢老师教导!”

说着笑了起来。

陈琮英也笑了。

远远虽然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六、花开的时候,你离开了我

相逢,也是痛

1946年7月11日。延安机埸,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蓝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灿烂的阳光,照在远山近梁上,分外明亮。机埸旁边的空地,已经站了不少人。他们站着,眼里流出期盼的目光,偶尔才有人小声交谈几句。人们在等待着一架飞机的降落。

陈琮英早早的来到了机埸,站立在人群之中。她娇小的个头,来回走动。一会儿昂头望望天空,脸上布满焦急的神色;一会儿侧耳辨听,有没有飞机发动机的声音。等人的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心越是急迫,时间越长,巴不得立即见到要等的人。此刻的陈琮英,尤其是这样。因为她要等的,是久别的女儿远志和远征。

父母的心,是一块宽广无垠的天地,永远装着他们可爱的儿女,因为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也不论是春花、夏阳还是秋霜、冬月,总有儿女们天真的笑脸和可爱的身影闪在眼前,总想把他们满腔的慈爱,普照在每一个孩子的身上。任弼时和陈琮英是一对革命的伴侣,可是他们也是人,是慈爱的父母。在艰苦的岁月里,他们把夫爱、妻爱、父爱、母爱都融会到了所从事的事业之中,可他们也时时想念儿女们。也许是女性的本能吧,陈琮英更甚一些,有时简直到了一种难以控制的程度,常常在丈夫面前说起不在身边的儿女们。

那是一个晚上,陈琮英又对丈夫说:

“那几个孩子不知都怎么样了!”

任弼时看看妻子,心头也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是啊!他又何尝不想念儿女们呢?远志出生不久就送回了湖南老家,至今他连面还没见过。儿子湘赣寄养在湘赣边区老乡的家里,一点儿音讯也无法得到。长征途中出生的女儿远征,到延安后也送回了老家。远芳留在了莫斯科,这些年苏联正在进行反法西斯战争,也不知怎么样了。身边只有一个最小的儿子远远,这是不能满足当父亲的慈爱的,更何况陈琮英这个当母亲的呢。他沉默了一会用安慰的口气说:

“会很好的。”

“我最担心远志、远征,母亲不在了……还有湘赣……”

任弼时凝眉深思,然后说:

“那就把远志和远征接来吧!”

“湘赣呢?”

可能因为远芳在莫斯科比较安全的原因吧,陈琮英立即想到的是儿子湘赣。

“那里现在还不是我们的天下,我们离开之后,敌人就占领了那里,一时是很难找到的。”

任弼时不愿把情况说得太严重,怕妻子受不了。他的耐心解释,说服了陈琮英。于是,从千里之外的地方,远志和远征姐妹两个,在党组织的帮助下,辗转向延安奔来。

那是1946年,草长莺飞的春季,远志和远征两姐妹在一位同志的护送下,趁黑夜悄悄地离开了湖南省湘阴县的唐家桥。她们的心里非常激动,很快就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特别是远志,生下不久就被送到老家,长到十五岁了还没见过爸爸呢?虽然妈妈送妹妹时见过一面,也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印象早已模糊不清。平时,她看到别的孩子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心里十分羡慕,现在就要到爸爸妈妈身边去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从远远的晴空里,传来了飞机的巨大轰鸣声。陈琮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眼,两道目光紧张地搜寻着。可是,只闻声音,却看不到飞机。她揉揉眼,再看,还是看不到。她问旁边的人,那人也说没有看到。多么诱惑人的声音啊!

“啊,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陈琮英急忙又向天空看去。这一次,她看到了。在东南方向,有个小小的黑点向这边游来。慢慢地,那黑点越来越大,成了一架飞机。银色的机翼,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陈琮英的两眼盯住了飞机,好像要把它拽住,生怕它再飞走了似的。她看到飞机降落了。她看到飞机停稳了,急忙奔了过去,站到舷梯的旁边,注视着机舱门口。

先走出来的是几个大人,接着,一前一后下来两个女孩,睁着眼睛四处打量。在北平军调部中共代表的住处,不少叔叔阿姨对她们说:

“你们的爸爸是个大干部,外表上严肃,实际很和蔼,戴眼镜,留着小胡子。”

“你们的妈妈小巧玲珑,到了延安,看到那个女的最瘦最矮,就喊她妈妈,准没错。”

现在,这两个小姑娘就是在找戴眼镜、留小胡子的男人和又瘦又矮的女人的。

陈琮英看到走下两个女孩,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的女儿,快步走了过去,嘴里不住的喊着:

“远志!远征!”

“远志!远征!”

听到这亲切的呼唤声,两姐妹飞跑过来。到了跟前,又迟疑了一下,才扑进母亲的怀里,嘴里不停地喊道:

“姆妈!”

“姆妈!”

陈琮英把一对女儿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抱得很紧很紧,摸摸一个的头,又摸摸另一个的脊背,眼里淌出了泪水。

看到妈妈哭了,远志、远征也落了泪。

这是喜悦的泪水,这是激动的泪水,母亲的,女儿的,交融在一起。

远志和远征把目光从妈妈的脸上移开,向四处张望。陈琮英猜测,女儿是在找她们的爸爸,心里有点替女儿遗憾。

昨天晚上,在她家那座黄土窑洞中,灯光一直亮到很晚。窗外,夜风轻轻地吹过,送来芬芳的花香、草香,以及早熟的梨子和其他水果的香气;室内,任弼时批阅完文件,就和妻子相对而坐,他们都睡不着。只有远远,在土炕上睡得很甜,不时发出均匀的鼾声。

“远志和远征不知长多高了。”

任弼时像对妻子,又像对自己说。

“明天你就看到了。”

陈琮英看到丈夫这个样子,猜到他心里也在想着明天女儿就要来到的事,这样说。

“是啊,明天晚上就该住到一起了。”

“明天你真的不能去接她们俩吗?”

“不能去了,因为从新疆监狱中出来的一批同志明天回到延安,其中就有杨之华同志。他们受了敌人的很多摧残和折磨,表现得坚贞不屈,我和朱总司令要到土里铺去接他们,你就一个人去吧。反正孩子们这次来到就不走了,在一起的日子长着呢。”

“孩子下了飞机看不到你,一定会失望的。”

“你向她们说清楚,她们就明白了,现在不明白,以后也会明白的。”

“好吧,我一个人去。”

陈琮英知道,丈夫实在是没有时间,但凡有空,他一定会亲自接女儿的。想到这里,陈琮英亲切地对女儿们说:“你们的爸爸去接从新疆回来的叔叔阿姨们了。他可想你们呢,咱们快回家吧。”

沿着通往延安城内的路,陈琮英领着远志和远征,边走边看边说着话。姐妹两人简单地说了一路上的情况,母亲向女儿们介绍着沿途的情况:

“这是桥儿沟,鲁艺在这里,有好多又会唱歌又会演戏的叔叔阿姨。”

“那是宝塔山,山顶上的那个塔,好远好远都能看到,你们在飞机上看到了吗?”

“这是延河,过了河就到市里边了,可热闹呢。”

见到女儿,陈琮英心里高兴,话也特别多,她恨不得把什么都告诉两个女儿。

当她们走到新市埸的时侯,一辆吉普车在对面停了下来。从车上走下一个人,匆匆地朝陈琮英母女走过来。陈琮英也看到了,忙指着他对女儿们说:

“他就是你们的爸爸。快叫爸爸!”

说着,任弼时来到了面前,哈哈大笑着说:

“这就是我的女儿吗?长这么大了!”

从来没有见过,也从来没有叫过爸爸的远志,心里真想大叫一声“爸爸”,可就是叫不出口。远征虽然见过爸爸,可那是好多年以前,很小的时候,根本不记得爸爸的形象了。她们依偎在爸爸的身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脚尖,但心里却激荡着幸福的暖流,默默地喊着“爸爸,爸爸!”可怎么也喊不出口。

“走,车子正好回枣园,你们搭车回去吧。”

任弼时说着,一手领着远志,一手领着远征,向吉普车走去,陈琮英跟在后边。

坐在车里的朱德,看到远志和远征,微笑着说:

“哈,我们的女儿回来了!了不起呀,别看年纪小小的,可都经受过考验哩,一个坐过反动派的监牢,一个经过长征,好样的!你说是不是呀,弼时?”

“到底怎么样,还得看以后呢。”

“在草地上可是多亏了你,总司令!”

陈琮英插话说。

“快不要这样说,你是女同志,比我们受的苦还多呢。”

朱德说着,把远征拉到自己的怀里,亲热地轻轻地摸着脑袋,问:

“还记得吗?是我给你起的名字。那是在草地上,你的妈妈可是受了不少苦呀!”

远征睁大眼睛听着。她那里能记得呢?历史,是属于大人的,孩子长大了也只能知道,不会理解。

“你们要记住朱总司令,记住那些牺牲了的伯伯、叔叔和阿姨们,什么时候也不可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