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弼时抚摸着怀里的远志说。“记住那些烈士们就行了,至于我,是不需要记住的!”朱德望着车窗外,感慨地说。吉普车经过凤凰山、蓝家坪,顺着延河边的土路,向枣园方向疾驰。山坡上的杨家岭,延河的滚滚流水,擦着车窗一闪而过。远志依在父亲的怀里,眼睛却望着妈妈。毕竟是十五岁的姑娘,心里总有一种歉意,长这么大了才第一次见到爸爸,可却没有喊一声。一定要叫爸爸,她在心里说。憋了好大的劲,远志才鼓足勇气,照着湖南老家对父亲的称呼,轻轻喊了一声:
“爹爹!”
“哎!”
坐在后排的朱德响亮地答应了。
远志转过脸去,看了朱德一眼,心想,这个老头子,我是喊我们的爸爸,你怎么答应呢?
朱德也被这姑娘看得迷惑不解,感到很奇怪。
陈琮英忙向远志解释说:
“延安的孩子们都叫总司令爹爹,你们也要这样叫。”
“我又有了两个女儿,现在还认生,以后会好的。”
朱德又抚摸着远征的脊背说。……
这一天的晚上,任弼时家的窑洞里特别热闹,虽然不是完整的团聚,可也是能来的都来了。
任弼时尽管工作繁忙,还是抽空和孩子们聚在一起,享受这少有的欢乐机会。陈琮英里外奔忙,想做点好吃的,款待久别相逢的女儿。远远为忽然来了两个姐姐而欢悦,拿出仅有的几件玩具,和姐姐一起玩,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任弼时看到孩子玩得高兴,也走了过去。可是远志和远征还有些认生,看到爸爸就感到拘束。
“玩吧,玩吧。来,我和你们一起玩。”
说着,任弼时拿起积木,一会堆成房子,一会堆成平台。放下积木,任弼时又拿起木刻的小手枪向远远射击。远远不干了,夺过手枪就向着爸爸射击。看得远志、远征都哈哈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任弼时就和远志、远征混熟了。他问女儿在家里的生活情况、上学情况以及都学习了些什么,还有路上都经过那些地方,接她们的同志遇到困难和危险没有。当远志说到祖母去世的情景时,任弼时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沉默了好大一会,才语调沉痛地说:
“她老人家受了一辈子苦,你们的爷爷也奔波了一生,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就离开了我们。”
两个小姑娘沉默了。
陈琮英也沉默了,她很理解丈夫的心情。弼时向来对父母十分尊重,尊重他们的勤劳善良,尊重他们的耿直正派,而两位老人去世时,他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心里感到遗憾呀!但陈琮英又想,丈夫的工作很忙,白天开会,晚上也开会,回到家里后,不是看文件,就是读书,或者埋头写什么,能拿出时间和孩子们一起说笑玩乐,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应该好好热闹热闹,也让任弼时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于是,陈琮英把能搞到的好吃的东西全部端了出来,摆到桌子上,对孩子们说:
“要记住爸爸的话,好好学习,才对得起爷爷和奶奶。”
看到好吃的东西,孩子们高兴了,远志和远征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看到弟弟毫不客气,也就没有了拘束。
任弼时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看着儿女们的笑脸,苍白疲倦的面容上,也泛起抑制不住的微笑,向孩子们讲着延安的故事和笑话,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不止。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宝塔山的塔尖上,晚风轻轻吹拂,送来悠扬的歌声:
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
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眼前的欢乐景象,如一粒石子投入水塘激起阵阵波澜,猛然间触动了陈琮英心中的块垒。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随之而浮起的,是不易察觉的丝丝阴云。眼望着皎洁的圆月,儿子湘赣的形象,女儿远芳的形象,在面前闪来闪去。他们要是也在这里,该是多么好呵!
任弼时猜到了妻子在想什么。是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尤其是在这样的年代,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月不会圆,人也不会圆。
“琮英,你也来吃吧。”
“好的。”
陈琮英坐到了桌子前。
如水的月光,洒进窑洞,洒进这个没有全部团聚的家庭。
爱的足音你能听到
迎着烽火硝烟中的陕北安塞县王家湾,进入了四月季节。
一天,这个位于半山坡上的小村子,忽然热闹了起来。一支人马开进湾内,住满了村里村外,以及附近的村子。这就是有名的三支队,即中央纵队,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也在其中。不过一般人并不知道,只晓得李德胜、胡必成和史林。
黄土斜坡上有几排窑洞,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全住在一孔大套窑里。毛泽东住一进门靠左的小窑,进门的一孔是通道,由周恩来和陆定一起住,任弼时住右边的半截小窑,陕北人称“爽堂”,向阳一面是土炕,炕下是个土台,作存放粮食和杂物之用。
任弼时睡在炕上,把新来到的女儿远志和远征安排睡在土台上。
早在胡宗南的军队进攻延安的时候,远志和远征所在的学校就提前进行转移。因为她们姐妹俩是年龄小的,学校没有让她们走,以为任弼时和陈琮英会带着女儿。陈琮英心想,这两个女儿一直没有和自己在一起,从湖南老家才来不久,也想自己带着。任弼时虽然理解妻子的心情,但还是不同意,他说:
“还是让她们和其他的学生一样去经受锻炼吧,我们不要把孩子们养成了娇子。”
陈琮英同意了,远志、远征就背起背包,跟着年龄大的同学一起转移了。行军路上,远志的右脚趾骨不慎跌伤,从脚尖一直红肿到大腿,连路也不能走了,年龄大的同学就背着她。中央机关一位姓张的同志经过时看到了,就把姐妹两个领到王家湾,交给了任弼时。
中共中央是1947年3月18日傍晚撤出延安的,两天之后,在青涧县石嘴驿附近的枣林沟召开会议,决定由刘少奇、朱德组成中央工委,到河北,由叶剑英、杨尚昆组成中央后委,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三人则留在陕,随行的人员建立中央纵队,对外代号三支队,任弼时任司令员,陆定一任政委。在这非常时期,任弼时既要参与中央决策,又要管所有工作人员和部队,已经够忙的了,现在又来了两个年小的女儿,他又当爹又当妈,其紧张程度更是可想而知。
这天晚上,任弼时安排好女儿睡下,就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嘱咐说:
“你们两人不要大声说话,走路时脚要放轻,千万别影响毛伯伯和周伯伯他们办公和休息。”
任弼时穿一身灰布军衣,从村里走到村外,查看了岗哨和马号。在一个哨兵面前,他首先说:
“同志,你辛苦了!”
战士看到任弼时和蔼的面容,听到任弼时亲切地问候,心里很激动,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位战士知道,任弼时是他们的支队司令员,既要协助毛泽东、周恩来指挥全国的作战,又要做好机关的行政工作。行军前,他要进行动员;宿营后,他要了解当地情况,检查岗哨,保证中央机关的安全。行军中,他操的心则更多。一次,在雷雨倾盆的漆黑夜里行军,前面遇到一条河,河水猛涨,冲毁了小桥。后面的敌人追兵离得很近,相距只有两公里地。任弼时边组织指挥,边和战士们一起抬木板、捆绳子,紧急架起了浮桥。过河之后,雨下得更大,向导也迷了路,情况十分危急。任弼时安慰向导,亲自和战士一起冒雨到前边去探路。当队伍继续前进时,任弼时喘着粗气,脸色像白纸一样,身子猛地一摇恍,摔倒在地上……
哨兵想着这些,看着任弼时疲倦的身影,不由得说:
“首长才辛苦呢。”
任弼时没有争辩,心里想的是,在转战途中,大家都够辛苦的了。他又问:
“有什么情况吗?”
“报告首长,没有情况,请首长放心!”
哨兵一直立正站着,有问必答。
“那好!你们的责任重大,要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任弼时回到窑洞,经过中间处,恰好碰到毛泽东、周恩来和陆定一都在那里,正研究什么问题。土坑上铺一张军事地图,三个人趁着烛光,正俯身查看着。见任弼时走进来,三个人抬起头和他打招呼。任弼时忙说:
“我到外边去看了看,一切都很正常。”
听到父亲的声音,远志和远征从住的窑洞口向这边看。她们多想爸爸早一点走进来,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却看到爸爸和伯伯们站在一块,看过地图又在凝思,拿在手里的那枝烟,燃完了还没有抽。远征正想喊,被远志阻止住了。她毕竟比妹妹年龄大,对爸爸交待的“不要大声说话”记得牢。她把妹妹拉回室内,躺到土台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不一会就睡熟了。微弱的烛光,不时地射出来。
过了好长时间,任弼时才轻手轻脚走进自己的窑洞。他先来到远志和远征的跟前,给她们盖好被子,又伸手摸摸她们的额头。当摸着远志的额头时,他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怎么这样热呀!
远志觉得有人抚摸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喊了一声:
“爸爸!”
“远志,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头痛得慌。”
任弼时转身向门口走去,他想去找医生。可刚跨出一只脚就停住了,犹豫一会又收了回来。然后又回到窑洞内,从窗口爬出去。不一会,他端回一盆凉水,拿过一条毛巾,在凉水里浸湿,再拧干,敷在远志的额头上,轻声说:
“医生已经休息了,等天明后再去请。先用毛巾冰一冰,你要坚持住!”
“嗯!”
远志懂事的答应了一声。
任弼时看到远志闭上眼睛,就回到炕前的小桌上看起了文件和电报。不大一会,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和电报,走到远志跟前,将毛巾拿下来,放到凉水里浸浸,拧干再敷上,又回到炕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
其实,远志并没有睡着,父亲给她敷毛巾的动作,看文件的身影,她都看得清清楚楚,鼻子酸酸的,眼前掠过见到父亲后一幕幕的情景。
她和妹妹到达延安不久,就被送到延安中学去读书。学校离家并不远,走一趟只需十多分钟。妈妈本来打算让姐妹俩回家吃饭,住在家里的,可是爸爸却说:
“还是让她们住到学校里去好,可以受到锻炼,也能早点学会独立生活。”
就这样,小姐妹吃在学校,住在学校,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由于刚从南方到北方,对陕北的生活不习惯,水土也不适应,远志得了病。学校通知了陈琮英,任弼时也知道了,但他没有去接,也不让妈妈和其他人去接。远志病得很重,吃不下饭,同学们就用罐头盒煮面糊喂她。星期日到了,远志才回到家里,任弼时看到瘦得不像样子的女儿,心痛地摸着那蓬乱的头发,不无后悔地说:
“我还以为你是吃不了苦呢,没想到真的病了。”
远志留在家里住了几天,等病稍一好,任弼时又催她住到学校里去,并嘱咐说:
“要锻炼吃苦,要好好学习,吃得了苦又有本领,长大了才能为人民做事情。”
开始,她真有点怨爸爸太狠心,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以后,她不再这样看了。现在,她又进一步体会到,爸爸对她是多么地爱。多好的爸爸啊!
迷迷蒙蒙之中,她仿佛觉得自己和妹妹跟着爸爸来到村外弯弯曲曲的双羊河边,同来的还有刘毛毛。黄昏的落日,把桔黄色的霞光洒在河水里,河水流动绚丽的色彩。爸爸望着河水问:
“你们都想些什么呢?”
是啊,都想了些什么?想爸爸妈妈?想有个安宁的地方好好上学?想一件可体的新衣服?三个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没有回答出来。
爸爸挨着看了三个人一遍,也许感到这个问题太大了,让孩子们不好回答,便指着刘毛毛说:
“还记得你的妈妈吗?”
毛毛摇了摇头。他怎么能记得呢?妈妈被捕的时候,他才三岁,是妈妈急中生智,仓促之间把他推到邻居大嫂的怀里,才保全了他的生命。他只记得在上海和苏区流浪、卖报、当学徒的生活,是党组织一年前才找到的他。如今一说到妈妈,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你的妈妈是个很勇敢的人,在白区工作十分勇敢,在敌人的监狱里非常乐观,常给难友们唱歌,领导难友们进行绝食斗争。敌人打她、骂她,对她用尽了毒刑,也没有从她嘴里得到一点想要的东西,最后把她杀害在南京的雨花台。”
她和妹妹,毛毛低下了头。想到来延安后听妈妈说过抱着她进敌人监牢的事,她的眼睛也湿了。
“是啊!许多同志都坐过牢,有不少人被杀害了,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你们说是吗?”
三人孩子同时点着头:
“对,不应该忘记他们。”
爸爸又指着她和远征说:
“我也坐过两次反动派的监牢,你们的妈妈也坐过一次。我们和许多伯伯叔叔阿姨一样,都是为了你们以后不再坐牢,不再被杀害,才和反动派进行斗争的。你们要好好学习啊!现在学好了,将来才能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我们一定好好学习!”
他们三个孩子几乎同时说。
爸爸高兴了,苍白疲倦的脸上,掠过由衷的笑容。沉思了一会,他说:
“毛伯伯在七年前写了一篇文章,叫《新民主主义论》,说我们要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还说,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我们现在不怕流血牺牲,白天黑夜地工作,就是为了建设这样的新社会、新国家。”
爸爸说得津津有味,她和远征、刘毛毛却觉得如同天书—般。爸爸没顾这些,继续说:
“毛伯伯在文章的最后说:‘新中国站在每个人民的面前,我们应该迎接它。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欢迎它。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说得多么好啊!”
爸爸的用心是为了开阔女儿的思想,可幼小的心灵,怎么能理解如此深刻的道理呢?
远志使劲睁开眼睛,又看到了爸爸的身影。他伏在小炕桌上,昏黄的小油灯光,照着一副疲倦的面容,手却在不停地写着,是起草文件呢,还是在批阅电报?远志看到,父亲写一会,就停下来,两手捏捏眼角边太阳穴的部位。远志的心里很难受。爸爸啊,你的血压高,常常头痛,有时痛得没有办法了,就让我和妹妹给你捏一会,再继续工作。今天,你却不忍叫我们了。她想起来去帮爸爸捏一捏,可是由于发烧,浑身酸痛,动坦不得。她也想到,在延安的窑洞里,她多次看到妈妈深夜给爸爸送上一杯热茶。现在妈妈不在这里,自己是最大的女儿,却不能代替妈妈照顾身体不好的爸爸,还病了,给爸爸增添不该有的麻烦。
任弼时放下手中的笔,又走到女儿身边,浸过毛巾又盖在她的额头之后,轻轻拍了拍。那意思是说,睡吧,好孩子,爸爸还得工作呢。
远志当然明白,静静地躺着,没有动一动。她在极力忍耐着,怕哭出声来,耽误爸爸更多的时间。
看到女儿没动,任弼时以为远志睡熟了,便从窗口爬了出去,站在窑洞外的空地上,伸伸腰,活动活动四肢,呼吸一口夜间新鲜的空气,然后昂头看看天空。
山村的夜真美啊!星河灿烂,北斗横斜,轻风徐来,沁人凉爽。他回头看看窑洞,忽然想到了妻子,要是她在这里就好了,女儿的事就用不着自己操心了。现在,她在哪里呢?
中共中央撤离延安之后,陈琮英便带着儿子远远,跟随中央后委过了黄河,住在晋西北的一个小山村里。
这是一个普通小村。陈琮英住的房子,泥土的墙壁,泥土的屋顶。周围的树木不多,算不上十分优越,但在到处燃烧的战火之中,这里也是一块颇为安静的地方。没有冲锋的场面,没有激烈的弹啸,偶尔传来几声隐隐的炮声,也显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