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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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红色牵手:一对最成功的包办夫妻(20)

天空湛蓝,夜风凉爽。在天安门广场的上空,升起一团焰火,五颜六色,绚丽灿烂,把天空染得红红绿绿。“那团像菊花!”“那团像绣球!”远志、远征和远远边看边评论,指指点,嬉笑打闹。任弼时先是微笑地看,慢慢地又陷入了沉思。了解丈夫的陈琮英心想,他一定在企望着早日投入建设新中国的工作……

永生,共和国的骆驼

北京的十月,天气已经转冷,街上的行人大都穿上了防寒的冬衣。干冷干冷的北风,卷起灰尘和落叶,漫天呼啸着,飘撒着。

二十五日清晨,天空灰蒙蒙的,寒气很重。陈琮英起床之后,就去喊任弼时起床。她边走边想,他夜里肯定又睡得很迟。

昨晚吃过饭后,任弼时感到心跳急促,头有些发胀。但他还是坐在桌前,向儿女们打听了学校里宣传抗美援朝的情况,又打开收音机听了一会广播,才走进自己的房间。陈琮英以为他休息了,可走进去一看,他正在观看朝鲜地图。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边看边沉思。

陈琮英知道,昨天毛泽东派秘书送文件和电报,任弼时肯定又是为此动脑子,就说:

“你快休息吧,有事明天再忙。”

“明天有明天的事啊!”

她记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任弼时刚服下安眠药准备睡觉,电话响了。秘书接过电话,走进来报告说:

“毛主席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你去参加。”

是毛泽东同志召开紧急会议,那一定有重要事情。任弼时立即披衣下床。陈琮英走过来,担心地说:

“你已经吃过安眠药了,是不是请个假!”

“不!开会是一定要去的。”

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陈琮英心想,这哪里是每天工作四个小时啊!

原来,任弼时在青年团的代表会累倒后,傅连璋严肃地说:

“我以一个医生的名义,坚决要求你好好休息,不然你的身体是危险的!”

任弼时笑了笑,说:

“没那么严重,我的心脏就是有点跳得慌。”

“唔,这和高血压有关。”

“不!和闲有关。中国不是有句话吗,叫‘闲得慌’。我这个心脏就是越闲越慌,所以看来还是不能闲。”

傅连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临走时警告说。

“不行,我要告诉毛主席,你等着吧!”

傅连璋果然到毛泽东那里“告了状”。此后,中共中央请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医院的内科主任瓦西林柯和神经科主任康诺瓦诺夫来中国,给任弼时检查病情。两位医生检查后建议,去莫斯科治疗三个月。

任弼时答应了,但提出两条原则:一是随行人员宜少,他说:“我们的国家刚解放,带的人多了,就要给国家增加负担。”因此,连陈琮英也没去。二是添置服装力求节省。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任弼时的病情果然有所好转。他回国不久,朝鲜战争爆发了,第二天,任弼时再也忍耐不住了,提笔给中央写了一封要求工作的信:

毛主席及书记处各同志:

这次去莫治病算是有很大收获。主要是使血压降低并稳固在170(高压)左右(过去是在200到250左右)。回国时医生嘱我经两星期休息后即可每日开始做四个钟头工作,将来逐渐增加到六点钟、八点钟。我回抵北京后已近一月,血压尚在继续下降中(165左右),身体也觉得坚实一些。因此,我觉还是照医生意见,开始每日工作四小时为好。前日(上星期六)会诊时,我曾提出“继续休息两个月,过了暑期,九月开始工作为好,还是照莫斯科医生所嘱,现在开始每日四小时工作为好!”他们(傅连璋同志也在)认为现在开始工作(如夜晚开会则白天多休息,到晚十一点退会)为好,到九、十月时,可再休息一个月,这样不但对身体没有坏处,而且对于巩固身体,恢复工作能力,反会有某些好处。我也很同意他们的意见。最近几天内每日看电报、文件及报纸,总共在四小时左右,尚能支持得住,不感觉太疲倦。自然初期不要过分疲劳,但做点工作如分管组织和青委,我想是可以的,请加考虑。敬礼!

弼时六月二十六日

第二天,毛泽东看了这信,又和傅连璋通了电话,作了批示:“同意意见,试做工作,每日不超过四小时,主管组织部和青委。”可是,他并没有做到……

窗外,冷风呼呼地吹,树枝、电线发出尖厉的响声,门缝里钻进来一股寒风。

陈琮英看到任弼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便轻轻走进来,把一件衣服披到丈夫身上,说:

“你还是个病号呢。天这样冷,你怎么受得了!”

任弼时在屋里踱起步来,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妻子说:

“是啊,很冷。在东北,一定更冷了。”

“东北?你要到东北去?”

“不!我是想……”

任弼时没说完就停住了,转而笑笑说:

“没什么,我随便说说。”

陈琮英望着丈夫激动的面孔和目光,已经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广播里是朝鲜的形势,报纸上是我国政府对美国侵略朝鲜的警告,大街上是游行的队伍,就是刚才,他不是还向孩子们打听学校里抗美援朝的宣传情况吗?她还能猜不出丈夫的心事?她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坐了下来,打量着丈夫的脸色,除了催促他休息,又不愿说更多的话。任弼时也没有说话,望着窗外黝黑的夜空在凝思。几颗星星眨着眼睛。好大一会,他才转过身来,把目光投向妻子深深地感叹着说:

“我们的国家现在很艰难呀!”

陈琮英点点头:

“这当然。”

“我要尽量多分担一点主席和总理他们肩上的担子。”“嗯。”又过了好久,陈琮英站起身来,说:“你休息吧。”任弼时点了点头……

陈琮英走进房间,轻声喊道:

“弼时,起床吧!”

可是连喊了几声,也没听到回答,只听到“啊”、“啊”的声音。陈琮英急忙走上前,猛地惊住了。她看到丈夫张着嘴,想要喊什么,又发不出声,两只手沉重地下垂着。她赶忙抱住丈夫,大声唤道:

“弼时!弼时!你怎么了?”

还是没有回应。一阵风从敞开的房门吹进屋内,掀动床头上的文件和地图。

傅连璋闻讯赶来,立即组织医生进行抢救。

经过紧急诊断,是脑溢血。任弼时已半身瘫痪,不能说话,只是用一只可以活动的手,紧紧握着陈琮英的手。

连着两天,任弼时一直处在昏迷状况。陈琮英始终守在床前,眼睛红红的。她握住他那枯瘦的手,想听他说点什么,可是他不能说话了,即使清醒时,也不能说话了。她招呼孩子们过来,远志、远征、远芳、远远,一个个站在任弼时床前。她是想让丈夫看一看他们的孩子。可是,任弼时眨着眼睛,嘴张了几张,费了很大的气力,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对他亲爱的孩子们,他有多少话要说啊!

他也许要说:小孩子要用心读书,现在不学,将来没用;

他也许要说:吃了人民的小米,不能辜负人民的希望,将来一定要为人民做事;

他也许要说:学习是艰苦的,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学好;

他也许要说:你们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要惹妈妈生气……可是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他已经不能说了。任弼时把头无力地靠在垫起的被子上,微微闭着眼睛,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洇湿一片痕印。

陈琮英轻轻地给他往上拉了拉毯子。这毯子,是1934年红六军团突围时的战利品,是一个战士从敌人手里缴获了送给他的,已经又旧又破了,早就要给他换一条;他就是不同意,进城后仍然用着。

陈琮英伸手摸摸他的身上,又触到了那件毛背心。这是在延安时她拆了自己的一条毛围巾给他织的,有的地方已经破了,进城后就说给他买一件新的,他坚决不要,并说:进城后我们更要注意节约。那次他的妹妹任培辰夫妇到家里来,见到这件背心十分惊讶!

远志、远征、远芳、远远站在床前,望着亲爱的爸爸,抹着泪水。尤其是远芳,心里比别人更加难受:我才和爸爸在一起生活半年多的时间呀!泪眼依稀中,她又想起在莫斯科到医院去看望爸爸的情景。

那天,她兴冲冲地推开房门,见到一个戴眼镜、留小胡子的人,便用俄语问:

“您就是我的爸爸吗?”

远芳说过就睁着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人。

任弼时端详了她一会,也用俄语说:

“你看我是不是呀!哈,我的女儿长得这么大了,这么高了,真漂亮呀!”

别看她是个学业得五分顽皮也得五分的学生,可是在父亲的夸奖和爱抚面前,却有些害羞,有些拘束。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啊!

爸爸拥抱她,亲吻她,接着问她的生活,问她的学习,然后告诉她:

“你妈妈当时舍不得留下你,现在,她可想念你了。”

“我也想爸爸,想妈妈!”

她说着,眼圈红了。

任弼时忙说:

“唔,不要难过。要好好学习,要爱祖国,爱人民。”

说着,爸爸又拿起笔,用中文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我爱中国!”

时间不长,她就和爸爸很熟了,也活跃了起来,回学校后,几乎每天给爸爸写信,要求回国,要求见妈妈。爸爸读着这些信,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哈!女儿给爸爸写情书了。”

后来,她就跟随爸爸回到了祖国,回到了北京。她想着永远和爸爸一起,可没想到,爸爸现在病成了这个样子……

正在忙于组织抗美援朝战争的朱德,听说任弼时病重,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病床前,一把握住任弼时的手,大声说:

“弼时!弼时同志!我来了,我在这里,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任弼时使劲握了一下朱德的手,眨了眨眼,然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嘴角露出一丝安详、欣慰的微笑。

朱德放下那只渐渐变冷了的手,缓缓地站起来,庄重地举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两行热泪撒落在胸前。

这是1950年10月27日12时36分,任弼时溘然长逝了!他,只有四十六岁!

陈琮英大声惊呼:

“弼时——!”

孩子们也围过来,大声哭着呼唤:

“爸爸——!”

陈琮英扑在任弼时的胸前,一边流泪,一边大喊:

“弼时——你不能走啊!”

可是没有回答。没有了往日那微笑的面庞,没有了往日那熟悉的应声。

他,告别了人间,告别了战友,告别了儿女,也告别了他甘苦与共、患难同当的亲爱的妻子……

此爱绵绵无绝期

……走出会场,上了汽车。一路上,陈琮英挺直腰板,默默地坐着,微微闭起眼睛,头依在靠背上。偶尔睁开眼睛,看一下车窗外闪过的楼房、街道和行人,什么话也没说。孙子和孙女想说话,被儿媳制止住了。

回到家里,陈琮英老人仍然没有说话,就坐在沙发里,儿媳端来一杯热茶,轻声喊道:“妈,您喝茶。”陈琮英似乎没听见,未予答应。儿子任远走进来,说:“妈,你累了吧?”陈琮英抬起眼睛,仿佛看到的是任弼时。儿子太像他的父亲了。平时人们都这样说,陈琮英并没在意,儿子像父亲是天经地义的。她第一次发现儿子如此酷似父亲,倒是在一次演出时。

那天下午,任远兴冲冲地鼓动陈琮英说:

“妈妈,晚上去看看吧,我演爸爸。”

“去吧,奶奶,我们陪你去。”

孙子、孙女从旁怂恿。他们,既想看看舞台上爷爷的形象,也想看看爸爸的演技。

陈琮英被说动了,在儿媳、孙子、孙女的陪同下到了剧院。

拉开的红色大幕,犹如掀开的历史册页,刷刷刷地翻动。有一页在陈琮英老人眼前定格了。啊!这是多么光彩绚丽、永远难忘的一页。延安杨家岭中央礼堂前的广场上,卷起热烈欢腾的大潮。来自各个单位的工农兵代表和青年学生,打腰鼓、玩旱船、走跑驴,远处的宝塔山和延河水,闪耀着光彩。

陈琮英擦拭一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熟悉的延安城,她熟悉的欢庆中国共产党“七大”胜利闭幕的场景。欢乐的人群,欢乐的罗鼓,欢乐的秧歌……一次团结胜利的大会,一次团结胜利的起航。

随着一阵激越的掌声,五个人走过来了。五个亲切的面孔,五个亲切的英姿: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

陈琮英的眼睛模糊了。她觉得任弼时仿佛在向她走过来,还是那不高的个头,还是那微笑的脸膛,还是那黑黑的小胡子。任弼时似乎看到了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就又汇进了那欢腾的海洋,和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在亲热交谈,和人民群众在亲热交谈。她想站起身来,向他招招手,让他停一会,对他说:

“弼时!弼时!你快来看看,看看咱们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也有了孩子!”

还没来得及喊,就听在身旁的孙子和孙女说:

“真像照片上的爷爷!”

“爸爸演的像!”

她猛然清醒了,意识到这是在剧院里,是在看演戏。那台上的任弼时,不就是他们的远远扮演的吗?是真像!真像呀!那个头,那脸盘,那胡子,都像,像极了!

看着儿子,想到丈夫,陈琮英真的流泪了,眼睛湿湿的,泪水顺着脸庞向下流淌;

她赶忙擦去泪水。她怕坐在旁边的媳妇和孙子、孙女们笑话。她毕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不该像少女们那样感情激荡,心潮难抑,而且又是在后辈们的面前。

可是,感情的闸门一旦打开,是关闭不住的。看着看着,她又置身在那些人物之中,耳边响起毛泽东的声音:

“陈琮英同志,你要注意身体啊!把孩子们好好抚养大,让他们好好学习,长大了继承他们父亲的遗志!”

另一个声音又响起来,是周恩来在说:

“琮英同志,孩子们,你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要完成弼时同志没有完成的事业!”

还有刘少奇的声音,还有朱德的声音,响在一起。

这是弼时逝世后,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看到她时说的。毛泽东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周恩来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湿透了一方手帕。陈琮英欠欠身子,她想站起来,快步走上前去,大声对她所尊敬的人说:

“主席,我没有辜负您的要求,您看,我把孩子们都抚养大了,他们正在不同的岗位上,努力地工作着。”

“总理,我和孩子们都没有忘记您的话,过去是这样做的,现在,我们还在为弼时没有完成的事业而奋斗!”……

陈琮英对儿子、媳妇挥挥手:

“你们都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是的,她的心里是不平静的,汹涌澎湃的潮水,在胸中奔腾翻卷,犹如浩浩大江,滚滚长河,怎么也停息不下来。好躺到床上,想睡上一会,可还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头脑里如同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越理越乱。

孙女轻手轻脚走进来,见奶奶并没睡,就说:

“奶奶,你是不是想爷爷了?”

陈琮英没有回答。

“奶奶,爷爷很爱你吗?”

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开始当童养媳年龄差不多的孙女,嗔怪地说:

“傻丫头,什么爱不爱的。结婚就是爱,爱才能结婚嘛!”

“听说你没结婚时就给爷爷钱,是吗?”

陈琮英点点头:“你爷爷读书没钱嘛!”

“那爷爷送给你什么了?”

“什么也没送,什么都送了!”

孙女不理解奶奶的话,睁大明亮的双眼,流出困惑的目光。

也难怪,她们相差太大了。对老一辈,老一辈的老一辈,后代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

室内又剩下陈琮英一个人。她慢慢起身下床,坐到了桌子前。猛然间,她看到了悬在墙上的一张木刻画。那是任弼时,脚穿草鞋,身着军衣,一顶草帽背在身后,上面“红军”两个字十分醒目,手里拄着一根木棒。桌子上的像框里,是他们的合影,肩并着肩,目光朝着一个方向……

木刻、照片,使她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通往唐家桥新屋里的黄土小路上的身影;

长沙城里羞怯而又喜悦的迎送;

上海市那担惊受怕日子里的相依相偎;

长征路上皑皑雪山和泥泞草地上的相互搀扶;

宝塔山下全家团聚的欢声笑语;

北京城那撕心裂肺的永别……

啊,这就是爱情!

绵绵无尽的爱情,永不褪色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