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墙回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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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寒流中的真诚:包尔汉在1996(1)

一、酷夏里的寒流

酷夏里的寒流

一辆大轿车,卷起热风尘土,狂鸣着喇叭,有恃无恐地闯进了院子。

车前,悬挂一条红色横幅,横幅上醒目的字是:“打倒里通外国的修正主义分子包尔汉!”“包尔汉”三个字是倒过来写的,歪歪斜斜,像真的被打倒了似的,上面还划了个大大的×。车厢里挤满了学生,有男有女,一律穿着当时最时髦的衣服——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腰间扎着颜色混杂、宽窄不一的皮带,胳膊上套着红袖标,写着“红卫兵”三个黄色的字。这一切,都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产物。

车刚停下,学生们就气势汹汹地举起拳头,伸出车窗外,高声呼喊起来:

“坚决揪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包尔汉!”

“彻底打倒里通外国分子包尔汉!”

这是北京市内的一座小院。灰色的两层小楼,宽大的门窗,四周栽有不少花和树。花、树、楼房相互掩映,显得幽静高雅。在偌大的北京城里,这样的院子也并不是很多的。往日,这院子的门口有持枪的卫兵,楼前有来往的小轿车,不经允许,外人岂可随便出入!今天不同了,虽然住的人没有变,景物也依然如旧,可是卫兵撤了,小轿车不见了,显得有点冷落。炽热的阳光,把一团团火焰撒进院内,无情地烤晒着楼房、花木。闷热季节里的闷热一天。

学生们更加狂热。他们风风火火地跳下车来,有几个拿着纸糊的高帽子和黑牌子,向房门走去,大声喊道:“把包尔汉揪出来!”有几个提着早就准备好的糨糊桶,抱着一卷卷白色的黄色的纸,在门上、墙上乱抹乱贴起来。顿时,小院里乱哄哄的,大呼小叫,闹闹嚷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标语,飞满院墙。

幼小的伊丽菲拉和夏提姐弟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

拉希达和伊丽千母女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心里有点儿慌乱。拉希达忙去看包尔汉,伊丽千则去阻拦向门内闯来的学生。

这时的包尔汉,头脑却十分冷静。听到房子外边的响动,他慢慢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虽然已经是73岁的老人,但身体仍很结实健壮。微胖的脸膛,宽阔的额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除了凝重的思考之外,隐隐透出些微愁绪,穿过眼镜片辐射出来。颔下的胡须有些灰白,呈现微微地抖动。能够看得出,他的心中并不像脸色那么平静。

几个月来,他天天看报纸、听广播,知道在中国的大地上又卷起了一场政治风暴。这风暴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他不知道,就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等等一个又一个时髦得炙手可热的词儿,他过去也没听说过,弄不懂其确切的意思。早在这场风暴到来之前,他就已经被撤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副主席的职务,在家里写交待材料。没有了职务,不参加会议,也看不到文件,只能从报纸上、广播里看到和听到消息,观察、分析政治风云的变幻。尽管这样,他凭着70多年的人生阅历,50多年的从政经验,还是敏锐地预感到,自己这个已经被罢了官的人,恐怕也不会幸免于劫难,并且已经暗暗做好了思想准备。

今天,预料而不希望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他走到窗前,手扶窗台,把目光投向了院内。“把包尔汉揪出来!”“彻底打倒包尔汉!”

又一阵叫喊声传进了房间里。

不要你们来揪!包尔汉苦笑一下,摇了摇头。我包尔汉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值得怕的?我自己会出来。

刚才慌忙走进来的拉希达,看到丈夫这么平静,也镇定了下来。她一直注视着和自己一同生活了30多年的人,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安慰吗?用不着,他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劝说吗?没必要,他心里会有明确的看法。想来想去,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包尔汉整一整衣服,抬脚向门外走去。拉希达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上前拦住,说:

“你还是不要去吧?”

“不,我要去见见他们,我想他们也会讲道理的。”

包尔汉想得太天真了。他来到门外,站在学生们的面前。他认出来了,这些学生大都来自新疆,尽管他们没穿袷袢,没戴小花帽,老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小老乡们。对于天山南北那片泥土和阳光塑造出来的脸型、鼻子、眼睛和身体,他太熟悉了,像熟悉自己和自己的儿女一样。

“打倒里通外国分子包尔汉!”

小老乡们对他可是毫不客气。他们看到包尔汉走出来,又举起拳头,高声喊起口号,仿佛是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欢迎”似的。

要在过去,这些学生见了包尔汉,会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战战兢兢地喊道:“包老,您好!”而现在则完全相反,是高举的拳头,是侮辱性的口号。颠倒了!在是非混淆、经纬不分的年代,一切都颠倒了!

包尔汉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学生,目光里流露出谅解、怜悯和忧虑。多么天真幼稚的孩子啊!因为天真,因为幼稚,也就不明真相,也就容易轻信,容易狂热啊!

阳光辐射下来,为他剪了一幅影像,如同一座严峻的雕塑。

原来,学生们搞的是一个批斗会。有个人宣布开始后,就有另一个人走上来念批判稿。这个人语调慷慨激昂,也念得很流畅。他列举了一条条“罪状”,然后就质问,就勒令,要包乐汉交代他的“罪行”事实。

听着这个学生的“批判”,包尔汉先是泰然自若,嘴角溢出不易察觉的冷笑。听着听着,他气愤极了,面孔绷得紧紧的。捏造!捏造!完全是捏造!他真想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他努力镇静了自己。他明白,人,尤其是青年人,一旦被偏信支配,是什么事实也不会相信的。所以,他紧闭嘴辱,什么也没有讲出来。

毒辣辣的日头高悬天上,无情地照晒着大地,气温在摄氏30度以上。站在烈日下的包尔汉,脸上淌满了汗水,他的腿有些发抖。但他努力控制着,心里对自己说:挺住!不要倒下去!不要倒下去!

沉默。沉默。

除了学生们的口号声和质问声,包尔汉一句话也不说。他不想说,也不愿说。对着这些和他的孙子一样年龄的学生,他怎么说能使他们相信呢?历史在那里摆着。时间可以冲刷掉记忆,但抹不掉事实。那就让事实去作证吧。他心里默默地说:祖国,你了解我;人民,你了解我!我包尔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明白吗?还要我自己费口舌去辩白吗?

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被狂热鼓动起来的青年学生,全身都像燃烧起来似的,用沉默的冷水岂能浇息!他们自认为是“最忠最忠”的闯将,有着最坚定的“革命性”,便对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烈日下进行了连续几个小时的折磨。包尔汉虽然感到浑身酸软,没有一点气力,但仍然稳稳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

坦然微笑的心

炎炎的日头虽然已落下西山好长时间了,但从地面上蒸腾起来的热气并没有消散。它弥漫在小院中,凝固在房间里。闷热,闷热,还是闷热!

惨白的星辉月光,无声地撒落进小院。小院里黑漆漆的,寂静无声,好像经过白天的一番折腾,此时正疲惫不堪,需要休息。只有一间房内亮着灯光。灯光下,包尔汉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目,眉宇间呈现一个大大的川字。靠窗的写字台上,摆着几本书和一沓纸,翻开的台历上,是1966年8月13日。对面墙壁上,有一幅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不久前,他亲手书写并贴在了那里。

妻子拉希达和女儿伊丽千坐在床前,默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包尔汉。他太累了!73岁的老人,怎么能受得了学生们的推搡?何况又是在烈日的照晒之下。母女俩的心里捏着一把汗:这样下去,对老人是十分危险的!可现在,向谁去诉说才能得到保护呢?这母女俩没有主意。

其实,包尔汉并没有睡。他只是觉得身子太疲劳,想歇一会。可头脑却歇不下来,白天的情景,如电影镜头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幕幕闪光,使他想得很多,很远。可是他想不清楚。最后不得不自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使劲攥一攥拳头,魁伟的身躯在床上翻动了一下。”

拉希达和伊丽千母女听到响动,急忙站起身,走近前问道: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吗?”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看站在面前的妻子和女儿脸上的愁容,艰难苦涩地笑了一笑,随即又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让我歇一歇。”

“爸爸,你喝水吗?”

女儿的心很细。伊丽千知道父亲没有吃饭,很是心痛。

他摇摇头。

“吃点东西吧?”

妻子在问。拉希达担心丈夫的身体会垮下去,如果老是这样的话。

又是摇摇头。

他睁开眼睛,看看妻子拉希达和女儿伊丽千,目光又在屋子里寻找着。

“有事吗?”拉希达问。

“菲拉和夏提呢?”

“都睡觉了。”伊丽千答道。

“苏娅回来了吗?”

“还没有。”拉希达说。

伊丽千站在床边,劝慰说:

“爸爸,你睡吧,妹妹会回来的。”

“不!我等着苏娅。”

他坚决地说,那口气不容置疑。他动动身子,躺得舒适些,眼睛盯着门的方向。

苏娅是他的女儿,名字是伊丽苏娅,为了喊起来简便,大家就将前两个字省略掉了,只喊后两个字。

就在这时,伊丽苏娅走进了小院。她有着维吾尔族姑娘的特征:中等个头,瘦削身材,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黄黄的头发。如果在正常年头,她穿上裙子,束紧腰身,会更好看。即使此时她穿的是一身宽大的衣裤,也有着少女的风采。有人说,十六七岁的维吾尔族姑娘最漂亮,伊丽苏娅正是这个年龄。

不过,此刻姑娘的心情却不好。她刚从学校里回来,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学校里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但不让她加入,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包尔汉的女儿。包尔汉是“里通外国的修正主义分子”,他的女儿属“狗崽子”之列,而“红卫兵”又是被称为最革命、造反精神最强的组织,怎么能让伊丽苏娅这样的学生参加呢?

这在今天看来是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那时可是重重刺伤了姑娘的自尊心。她成长在五星红旗之下,从懂事的时候起,父亲就担负很高的领导职务,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一听说她是包尔汉的女儿,谁不格外看重她?她自己又是个好学上进的学生,早早加入共青团,当了班里的团支部书记。以往,她什么都是走在前边,可是这一次……她思想上怎么能受得了?曾经不止一次为有一个好爸爸而骄傲的她,现在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不应该有这样的爸爸。

俗话说:青年人容易把假的当成真的。天真幼稚的伊丽苏娅啊,你也把假的当成了真的,所以才会产生头脑中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伊丽苏娅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墙上的标语,脑袋轰地一声炸响了。白天肯定有学生来过。她所在学校的学生,不就是成群结伙去揪斗“牛鬼蛇神”吗?她的心里顿时感到不是滋味。自己的父亲也成了被揪斗行列里的一员。进门的时候,又看到门边放着高帽子和黑牌子。她不屑一顾地看看,皱起眉头,无力地伸手推门。

可能是听到了响声,伊丽千迎过来,拉住妹妹的手,简单地讲了一下白天的情景,催促说:

“快去吧,爸爸在等着你呢。”

“等我干什么?陪他挨批斗!”

伊丽苏娅没好气地说。

“你瞎说什么呀!爸爸不放心你现在才回来。”

背后传来伊丽千的声音。伊丽苏娅对姐姐的话没有任何表示,咚咚咚地走进父亲的卧室。

包尔汉从脚步声里听出是伊丽苏娅回来了。只有这个女儿走起路来才这样有力。他睁开眼睛向门外看着,看着,直到女儿跨进门,站到他的面前。他想对女儿说点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来,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此时此刻,笑,是最珍贵的了,包含着父亲对女儿要说的全部话语。

伊丽苏娅抬起头,碰到了父亲的目光。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啊!在她的记忆里,爸爸的目光从来都是这样和蔼、慈祥、亲切。她,还有她的姐姐、妹妹、弟弟,都是在这样的目光抚育下长大的。过去,她是多么喜爱这目光啊,明亮而温暖。可是今天,她感到这目光是如此陌生。她气愤地问道:

“爸爸,你到底是什么问题?”

包尔汉听到女儿质问的口气,睁大惊奇的眼睛,好像不认识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很快,他又镇静下来,和气但很果断地说:

“我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为什么不让你当政协副主席了?没有问题学生为什么来揪斗你?伊丽苏娅心里这么想着,没有说出口,转而说:

“你别再顽固了!”

包尔汉的心里一颤,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尽管这只是瞬间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拉希达的眼睛。她怕苏娅的话伤了丈夫的心,便制止女儿说:

“苏娅,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呢?”

“该怎么说?因为爸爸的问题,我入党的事告吹了。”

伊丽苏娅愤愤地说,眼眶里噙着泪水。

包尔汉看着伊丽苏娅。入党?是啊!他听苏娅说过,学校党组织准备发展她入党,曾真诚地为女儿高兴过。现在看来恐怕不行了。父亲明白女儿的火气为什么这样大了。因此,他对苏娅的言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女儿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愿望是可喜的。自己不就是经过漫长曲折的道路,才找到中国共产党,成为其中一员的吗?

是啊!当他怀着对祖国和故乡的热烈向往,风尘仆仆回到祖辈生息的土地的时候,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以后虽然看到了穷人的苦难,官场的腐败,但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能在黑暗中探索、探求。1925年,他认识了苏联住乌鲁木齐总领事贝斯特洛夫。这位领事借进步书刊给他看,巧妙地向他讲解一些革命道理。有时也对他谈一些对新疆政局的看法。1929年,他前往德国途经莫斯科时,曾去拜访过这位前任总领事。贝斯特洛夫又送给他几本列宁、斯大林论述民族问题的著作。他细细阅读了这些著作,从中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懂得的道理,渴望故乡有一天也能建立社会主义制度。

回国之后,他认识了一个化名王寿成的共产党员,这个共产党员的真实名字叫俞秀松,是中国共产党上海发起组的成员之一,又是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和杭州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创建者。他是1935年6月受联共中央派遣,由苏联进入新疆的,除担任反帝总会的秘书长外,还先后担任过新疆学院院长、省立一中校长、督办公署边防处政训处副处长、航空学校政治教官、军事学校政治教官等职。反帝总会实际上是共产党领导的机构,俞秀松担任秘书长时,包尔汉是该会的一个副部长。他们由工作上较多的接触,发展到个人间的频繁往来。俞秀松经常向他讲述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讲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讲述毛泽东和红军所进行的伟大长征,讲述中国革命的前途和正在形成的全民抗日局面……尽管后来俞秀松被盛世才逮捕押送到苏联杀害了,但对包尔汉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如果说,这些都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包尔汉的思想转变,那么王震和徐立清则使他完全走上了共产主义思想的道路。那是他宣布与国民党广州政府脱离一切关系,归向人民,接受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三个月之后,身穿灰布军装、打着高高绑腿的王震和徐立清同志找他谈话。在这两位年龄比他小得多的领导人面前,他详尽地讲了自己的出身经历、思想演变过程以及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要求。他讲得那么真挚,那么诚恳,捧出来的完全是一颗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