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南诏国记行
别有天地非人间
我是一路上跌跌撞撞、丢三落四地走进大理的。当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一脚踩上大理的街道时,一股毫无来由的沮丧感瞬间击溃了我。一走出车站,首先映入我眼睛的是妖艳并且很有几分媚俗的大理。我收到过好多期枟大理文化枠杂志,几乎每期封面上都是千年古塔或街道物什,再不就是民族特色浓郁的服装等等。而此刻,夜色中的大理几多霓虹闪烁,街道两侧的灯光次第而去,看起来新潮的很有些媚俗。扬手,一辆出租车停在身边,告诉司机去已预定的宾馆,不到五分钟,车已停在宾馆楼下。
我无意于住宿条件的好坏,心情依然在沮丧中,于是推开窗户,再次张望夜色中的大理,这一眼,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疼了。这哪里是我想象中、希望中、渴盼中、期待中、描绘中甚至设计中的大理呀?眼前的大理更像一个在灯红酒绿中的风尘女子,在雨夜中满脸的苍白疲惫,尽管灯光妖娆,在我眼里却更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就这么肆意切割着一具肉体。不知何处传来男男女女嬉笑怒骂的声音,我怀疑是不是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被强暴的过程中发出快乐的号叫。我为我心目中的大理感受到一种切入骨髓的疼痛。
在失望中,我拨通了朋友的电话,或者他从我的语气中觉察到了我的感受,于是,夜半三更,不顾我再三劝阻,执意要来宾馆看看我,并且麻烦我一点也不知道的摄影家王老师,冒雨来到宾馆。
朋友是一个能够对他人体贴入微的长者。在敲门声中,我才收回张望窗外的目光,转过身来,疲惫的不是大理,而是我。
是朋友的情绪感染了我,他说我暂住的地方是下关,而非大理古城,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古城大理而在它的附近新建的现代化城市,才使我的心情好转起来。朋友是一个厚道朴实的人。
再次推开窗户看窗外,惆怅与担忧仍在,但却更多了一份神秘和期待。
大理呀,我费尽周折不远千里万里来看你,你将展示给我你怎样的妩媚和凝重或者璀璨和颓废呢?你是一个流落风尘的烟花女子?你是一个满脸皱纹喋喋不休的老妪?你是一个丰满俊俏风韵独好的少妇?你是一个灿若桃花含羞带俏的豆蔻少女?或者你是一位权高位重富甲一方的老翁?你是一个学富五车渊博广阔的学者?你是一个阳刚英俊力可拔山的壮汉?你是一个步态蹒跚牙牙学语的幼儿?
期待中朝曦微露,而朝曦中的大理却如同蒙着一层玄色的神秘面纱,微风起处,这薄纱被悄悄撩开一角,便有浓密的雾岚流水一般漾出,自山脚下渐渐汇集,然后或如洁白的丝带哈达,慢慢漂浮于苍山之巅;或如被水湿透的衣衫,披盖住山的半身;再或者如一层青烟,在宽广的洱海海面上浮来荡去,像一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孩子,尽情嘻笑打闹着。这份热闹和开心,倘若观者不能够先把眼中的世俗、名利、情色等等心思放下,断不能悟其真谛,得其妙趣,亦不能观其道,辨其形,进而体会觉察直至感悟到上天和自然鬼斧神工之造化的奥妙和神秘,也就不能得到自然给你——仅仅给你而非给他人的某种启迪。天色初亮,彻夜未眠,和衣躺下,似睡未睡之中,再问一声大理:我在走近你,大理呀,你以为我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和步履来走近你?我年轻而火热的胸膛能否贴近你苍老而冰冷的城墙,你神秘而璀璨的文化能否洗涤我因为名利而玷污了的思想,你厚重的历史能否抑制我的浮躁,你的宽阔和博大能否接纳我的渺小卑微和佯狂? 平生风义兼师友
这一定是在浅睡之中,客房的电话铃声像是一个饱受欺压与凌辱的童养媳,战战兢兢地响了起来,亮光从窗子里面射进来,有些刺眼,仅仅一瞥,我重又闭上眼睛接听电话。朋友说他早已在楼下大堂等我一起吃早点。大惊,遂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洗脸漱口,装上烟,带上电话,在电梯上,想想诚信而直率的几个朋友已在等候,脸上就觉得发烧,恨不得电梯一下子跌下去。
这是到大理的第一顿饭,尽管是早餐,但大理已经被端到桌面上了。洱丝,就像北方的臊子面,但面条一样的东西不是小麦所制,而是用产自洱海的糯米等混合而成,并且这臊子是辣的;牛奶是洱海周边茂密茁壮的青草喂养的奶牛产下的奶,再勾兑上洱海的水。我本是不喝牛奶的,但在他们解说的诱惑中,忍不住喝了一碗,那奶香的味道,一整天就在口中可以品咂得出来。
因我之过,我们又耽误了将近一个小时,然后去接另外一个朋友。需要说明的是,那天因为开车的师傅另有要事,我就权且做了司机,在两位朋友的指挥下,直奔大理古城而去。
些许年来,我们锦绣河山的明信片和风景照片真如秋后的落叶,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风行一时,我也收集的不少,甚至可以说五岳俱全,三江齐备。大理的三塔、苍山、洱海等等,更是不一而足。初看之下,欣喜多多,而看得多了,却又生出一种忧郁来。你看那些美妙绝伦的画面,几乎全部是空阔的景物;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在这样的景物上却看不到活着的痕迹。
在这样美丽的景象中,唯独没有人。这些松盖绿茵,这些清泉溪径,这些山巅翼亭,这些雕梁画栋,难道就不该有些赵钱孙李、男女老幼吗?没有!然而没有!
我并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很有些庸俗甚或粗鄙的人,尽管羡慕餐菊的隐士、吐霞的诗人,但我却对人文景观的兴趣远远多于对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单就从这一点,也足可以看出我本性中的虚荣和粗俗。记得小时候行走在西北黄土高原的山峦,印象最为深刻的并不是春花秋月、夏阳秋霜,而是在秋收时满眼看去几乎遍布山山峁峁、沟沟坎坎,每一块或大或小或平或陡土地上赤裸着臂膀仍然汗流浃背的父老乡亲,以及行走在或直或弯或宽或窄或仰或立的山间路径上的吾国子民。那真是一群群不肯停歇的忙乱着的蚂蚁,山径多长,这蚂蚁的队伍就有多长,山有多峻,这蚂蚁的处境就多危险,稍一失足,昨天还在给你提供生命食粮的山峦,顷刻就能成为断送生命的刑场。山高路细,弯多径险,这些忙忙碌碌搬运着的蚂蚁们肩上的扁担响声急迫,在如火如荼的热浪里这声音鸣彻成无数条悲嘶的蝉。
是的,我是在对“人”的兴趣与日俱增,人与自然,孰轻孰重,孰高孰劣,历来就没有统一的结论,但我却欣赏人在自然之上营造的各种景观。或者我这样的态度未免真的是辜负了河岳,倘若对苍生不闻不问,仅仅流连于佳水秀山,只寻得个人的一种放达与舒畅,岂不也是失之偏颇?但人心不足,在游览崇圣寺时,朋友翔实的解释佐以相当考古价值的物证,出奇的想象配以楹联、牌匾、建筑、绘画等等,令人顿生钦佩之心。依稀记得“永镇山川”似曾相识,未及询问,朋友已看出我的困惑,随解释说,这四个字为明朝黔国公沐英之孙沐世阶所写,笔锋苍劲有力、间架古朴庄严,意蕴深长幽远。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在枟滇游日记枠中所写的三塔寺和现代武侠小说大师金庸在枟天龙八部枠中所写的天龙寺,就是我们此刻所游览的崇圣寺。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耳熟能详的字,最早的出处是在这里,只是至今不能确定,这四个字乃是佑民之善行,或者是保国之壮举。
就在崇圣寺中流连之时,天上又飘起细雨。因我第一次入滇,并不知云南气候之怪异(十八怪之一为四季同穿戴),尽管已经穿上了一路带来的唯一一件长袖衬衣,那衬衣被雨淋湿,也有些让人牙关发紧。 一寸丹心幸无愧
于是就走进了一座很古典的白族民居,虽说不是深宅大院,从门口张望,倒是一座很正规的四合院。本来想往里面闯一闯,但看到迎面而来的二层楼上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有“奶协”二字,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在转身的时候,忽然看到了院子左角上方一块方砖上的字。于是顾不得身上的衣衫未干,又一次冲到雨里,仰头观看。有雨飘进眼里,就把眼睛闭上片刻,任那雨水把眼球洗涤了,灌溉了。再睁开眼看那字体,笔画是遒劲的,结构是庄严的,点横撇钩捺之间有成百年的风霜,但依稀可辨当年这座四合院的秀婉和主人的雅兴以及书写者的飘逸。
就在这眼睛的一明一灭之间,在连我自己也恍然不知所措的一瞬间,思绪竟然把新旧大理的生命立时连接了起来。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历史,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历史。历史就是过去,这座院子是过去吗?我不知道。但历史常常有断裂的地带,后人却要凭想象进行弥补,而后根据这个想象再去求证。大理古城和下关之间的距离不就象征着这种历史断裂的吗?或者是我对大理历史的贫乏,或者因为没有一块可以说明这座院子的碑文,倒让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于是,我就觉得这座宅第的主人不知在哪一年哪一天,也不知因了何种原因或者事件的发生,在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把家族的历史和个人的历史,如果可能,应当包括这座城市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一同装进了一只喝空了的酒坛子,密封以后,丢进了苍茫的洱海深处或者掩埋在苍山某处。做完这些之后,他一定还回来过,换上一套干净而朴素的衣衫,然后站在我现在站着的这个位置,柔软的手一点一点摩挲青砖砌就的墙面,修长的指一笔一笔描摹这些字迹,然后突然转身,把汹涌而出的眼泪淋漓尽致地甩在墙上。那也一定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晚上,走出大门的时候,洱海的风正在猛烈地吹来,鼓起了他那有些宽大的衣袖,于是,他就像一支精致的狼毫,在大理古城的历史上留下了这样秀丽的一笔。
而那被他丢进洱海或者掩埋在苍山某处的酒坛,即就是他本人再来,也不一定能够找得到。于是,这个院子便在我的面前,伫立成一个硕大的谜。
这样的迷于我是无法解开的,但好奇心不可遏制,或者登高俯瞰,说不定可以找到一点点解答的线索,于是就拾阶而上,木质的楼梯像一把破旧的二胡,发出很古典的声音来,苍老而嘶哑。走廊的另一头,那个挂有“奶协”招牌的会议仍在继续,我又只好蹑手蹑脚退下楼来走进斜对面的玉洱公园。
这座公园在我看来并不像真正的公园。把它辟为公园,我以为是城市规划者的失误。它更适合被修葺成不要门票的供本城居民晨起锻炼、饭后散步、饮茶聊天、谈情说爱的休闲之所。因为在大理古城的街上,随便你推开哪一家略旧一些的门扉走进去,无处不可见这座所谓公园的特色,无论是建筑风格或者是花草树木,在任何一家大理旧民居中都可以看到,区别仅仅在于占地面积的大小和花草树木的种类多少而已。再说,这座公园占地也不够大,虽然也有一些石桌石凳,却多不实用,仅仅是一种装潢和点缀。
也有曲径游廊,但短小而逼仄。花草树木一幅愁容暗淡的样子,呈现出满面病容的败落和萧条。门首是季羡林先生手书的匾额,我猜想季羡林先生一定没有来过这里,否则他一定不会为这样一座小而不精、旧而不奇的私人花园题字留墨,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临近午时,朋友便带领我们直奔天然居而去。有一副对联写道: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呵呵,谈笑间,我们也成为天上客了,好不惬意。 婉约的喜州
天然居并没有匾额对联之类,我们顺着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入,主人已等在门口迎候。就在等候饭菜的时候,主人领着我们四处观看他的收藏。大小不一形状各具出处各异的种种石头、过去的旧照片等等。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主人侍弄的兰草,据说可能有上百万一株的,令人咂舌,我悻悻而退。
饭毕,我等直奔喜州而去。
当现代化的汽车驶入古典的民居小巷时,仿佛来到了线装书的字里行间。这些道路两旁檐角稍稍翘起的店铺民房平仄出一种久远的文化意蕴来,而石子石板路恰好是抑扬顿挫的韵脚,那一扇扇木板门就如一个个汉字,远近高低前后左右正如平上去入的声调,令人意欲吟哦,真想把这些门逐扇拍去,是不是可以有牛皮鼓一样的乐声来,或者,开门声能够摩擦出葫芦丝般的悠扬来。朋友先前就曾介绍说,大理是一本沧桑厚重的书卷,走到这里才恍然醒悟,大理真的是一本易感兴趣读却很不易读懂读透的书:云南是它的封面,大理古城是它的序言,而喜州才是它的正文。晃晃悠悠走了一天,我以为已经把这本书翻过将近一半,谁知这才刚刚开始阅读。
雨中的喜州淋漓出尽致的婉约风格来,就如砖砖瓦瓦都是用婉约的诗词砌就一样,曲径斜廊“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李煜枟捣练子枠)”。幽深闺房“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毛文锡枟醉花间枠)”。院角天井“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苏轼枟贺新郎枠)”。我们跟随着主人的脚步慢慢丈量,这种丈量如果说是领略,不如说是感悟更加能够表现当时心里的感受。是的,面对眼前的一草一木一房一瓦一椽一柱,看,不过是一种行走或者驻足的姿态而已,悟,才是对内心威慑和震惊的梳理。并且,在这里绝没有登高俯瞰或者面临绝妙风景时的那种想要拼却全身力气喊一嗓子的冲动。屏息敛声——在这里唯一只能有这种选择。
我轻轻拍问着每一扇木门、轻轻抚摸着每一根柱子、轻轻打量着每一幅墙上色彩依旧的字画、轻轻踩踏着每一块青石板追问:为什么这里的一切竟然是如此熟悉,熟悉的连每一种味道都依稀可辨是自哪里由什么物质发出,熟悉的连每一笔色彩都仿佛是在我身边挥就,熟悉的连那些已经远去了的人也历历在目。我是不是浸入了梦境?我伸手想要努力抓住一些什么,而一切好像又在雾霭之中。它们漂浮着,如一缕青烟,如一抹苍山的轻岚。而我记得,它们应该是从我的心底流过的,至今在我的血液中仍然回荡着葫芦丝婉约的有些凄凉的鸣声。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了攀附,尽管如今颓败的泥墙衰落的让人迷离,但透过依旧矗立着的门楼上高高挑起的飞檐,昔日的繁华也聊可抚慰失落的空漠。
来回数度,我的力气被抽丝般的捋尽了,坐在宽敞的廊下,一杯香茗,几点雨声,竟然令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再度潮湿,涌起一些影影绰绰的幻象,明灭倏烁地掠过视野,充满神秘和诱惑,回答我的,只有古书上无力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