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只能是在这里,面对这样的一个庭院,你才能够体会出一本书真正的分量。它不用装册,无须文字,是一杯文火熬制的很浓很浓的沱茶,没有加糖加奶,用眼睛尝得出它本来的味道,是厚重的苦涩和灵动的婉约。出了宝城府,穿行在雨中喜州的巷子里,就感觉到这雨如雾,是一层层软软的自天上垂下的帷幔,下端柔柔的黏在地上,把路遮盖得很短,只消一两步就可以跨出去,而揭开千重万重的帷幔,才知道这路没有尽头。走啊走,好长好长的路,好远好远的风景,却是故乡般的熟悉,或者这是一种归途?
如果这是归途,那么这里应该有成排成排的树木,在这些树的身上,一定有我们用刀刻下的记痕。应该是在夏天结满了知了的树,应该是在冬天留下了风放走了云朵的树。这树啊,是先人们栽种了余荫的树,是给后代们写满了童话的书,树下书中有层层叠叠的牛蹄印,有如歌如泣的家族故事,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少年幽梦。在每一棵树下,应该有一把竹椅,竹椅上还应该有刚刚离去的人的余温。或者跟着这个人的脚步随便走入那一扇门扉,就会有一杯香茶,一双酥手,一张红唇,一床暖暖的被褥。
而我今天走进来,每一扇门都是这样敞开着,看不到新主人的身影,只有方砖铺地,将每一间室内的地面画成整整齐齐的方格,在我看来,更像是朝朝代代弈后的棋枰。所有“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的“千古风流人物”尽已是收入盒中的棋子,即就是翻转这个棋盘,也仍是一种空旷和虚无。
躬身而退,告别婉约的青砖灰瓦砌就的喜州,一条笔直的现代化柏油马路在细雨中仰成地面上的一片白肉,虽淡而无味,车痕却密密深深。 母性的洱海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心中便如有潮水一样温馨的浪头涌来,是那种柔柔的缓缓的却一浪高过一浪一浪紧追一浪的浪头在血管里奔涌,沿着浑身大大小小的血管到达全身的各个部位。于是就有一阵强过一阵的颤栗,一波高过一波的热度,一次接近一次的眩晕震撼我。
穿过古老的街巷,在岸上踏歌而行的我,从南诏风情岛后面的小路上攀援而下,洱海就那么毫无来由地突然奔至眼底,仿佛横空出世,让人眼一阵生疼。是的,是震撼。面对洱海,我只能轻轻吐出两个字:母性。
洱海是母性的,不仅仅因为她有和母亲一样博大的爱,更因为她的那种略显混浊的水色尽管风韵依存但却掩饰不尽岁月的沧桑。她不像大海那样湛蓝,也没有蓝天那样深邃,她普通的就如一位含过辛茹过苦的母亲。
当然,说母性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的理由。从俗里说,洱海养育多个民族,数以百万千万万万计倘或无法计算的人口,使她的身份不凡。往雅里说,洱海上古往今来有过太多的诗词歌赋,洱海边上的每一个民族或有自己的风俗文化,或有独特的歌舞器乐,而我仅知的便是着名的白族建筑和服饰。
我说洱海是母性的,不仅仅因为洱海的漂亮。在这个世界上美丽的景色和物事比比皆是,何况一种漂亮。只是在我觉得美丽给人一种冷酷,以至有拒人千里之嫌;而漂亮才让人觉得温馨,让人觉得可亲可敬。你看,一到洱海,朋友就迫不及待地下去游泳,侧耳细听,连声音也可以听出洱海母性的韵律来。
那么,面对母性的洱海,我必须想起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一定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般美丽,而是一定漂亮。我把脚伸进洱海,在轻微的几乎觉察不到的波浪里,一边体会水的滋润,一边冥思苦想。
我又想这个女人也不能仅仅漂亮,她必须要有才华才能与洱海相配。
洱海在多少文人墨客笔下,是呈现出一种多少有些神秘色彩的景致,于是在我们的印象之中,她就因这种神秘而略显高贵。那么,这个女人也应该有略微高贵的地位才好。
漂亮、有才华、高贵,这样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并不多见。只能感觉到洱海水的凉意浸透骨骼,直抵灵魂,而心忽然就沉静下来,沿着青苔密布不堪驻脚石块,沉到深不可测的洱海中去。
洱海的波浪是细碎的,如少女低首敛眉的窈窕舞姿;洱海的风是婉约的,如新过门的俊俏儿媳,含羞错肩之际,只留下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洱海的水面是一幅大写意般水墨山水的屏风,举重若轻之间,就那么不容置疑地拒绝了邻近的浮华和烦乱;洱海上空的云是清晰飘逸的,如女人高绾着的发髻,数缕留海,被风撩乱;洱海的四周是绵延的群山,如古代女人的衣着,不近跟前,你无法想象她是如何的一种风韵。
我这样说,足见我眼中洱海的气质与我灵魂中的某一点深深契合。对于女人,我不求漂亮和富有,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她能够拥有让我安静下来的力量。洱海已经如此,让我的心渐至沉寂,而哪一个女人又能让我如此呢?
低头戏水,朋友已游出我的视线,忽然就有蔡文姬三个字从眼前跳出,像三尾首尾相连的鱼,瞬间,又没了下去,而这三个字却清晰地留在水面。
以蔡文姬匹之与洱海,几近是一种完美,而这种完美却令人窒息。如果洱海是蔡文姬,那么,近在眼前的我,一定要与其谈一场旷世的恋爱。但我能够怎么和她谈呢?作为一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和怀疑主义者,我害怕一旦真的面对蔡文姬,因遥远时空造成的距离之美消失以后,这种完美的光芒也会因之而消失,那么,她华美的衣着或者也有残损的破洞,并且有成群的虱子结对出入。再说,如果把一份安静的仰慕真的演绎为一场生动的恋爱,得到的一个阶段能不能够抵上失去的更多的空间?相互的拥有,并不一定能够终生;而相敬如宾,更有可能相伴一生。
那么,我宁愿是与之暗恋,比如做蔡文姬身边的一个书童琴童,或者是一个家院,在她“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的琴声中一盏清茶,一碗米酒,藏身于篱笆墙角的暗处,在琴声和水声相互的诉说中,沐浴在这个女人的气息里,时时感受来自于这个女人的温馨和高贵,并在这个女人的才华中如若游丝般地活着。
如果能够在洱海边,我就希望就这样活着,活在如一个漂亮、有才华、略微高贵的女人一样的洱海边。
活着,仅仅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奢侈。 处女的静庐(上)
走过为数不少的名胜古迹,那些已经被旅游者的脚步层层叠叠丈量过了的地方,总是让人读不出多少新意。并且大多是用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铺就的路面,虽然不乏金碧辉煌的大殿院落,却全然没有了一点点古代人们放达畅适的愉悦惬意。再不就是尚未进门,巧立名目的门票和名为捐献实在和抢劫差不多的各种勒索,尽可能地败坏了全部的兴趣。于是一路看下来,就如同目睹一个个烟花女子,尽管长相不同,姿态各异,无非也就是发型、衣着、胭脂厚薄的区别,令人徒增一些唏嘘和沮丧,甚或还生出些许心痛的感觉,仔细检点,并未所得。
而在蒙蒙细雨中走进大理喜州的静庐,才感到自己仿佛真正看到了一处古迹,并且是处女的古迹。
静庐处在喜州略微幽深的小巷中,占地不是很大,不像汉族的深宅大院那样是前后几进,而是横向排列着三个各成完整布局的院落,用很有些隐秘的小门相通。从它的大门看,静庐很像一处旧式学堂,走进去依次是三个各有特点的门楼一字排开。第一个是两扇色泽深暗大小适中的门,门楼上方有砖刻的飞禽图案,栩栩如生,虽已经历过许多风雨的侵袭,但色泽依然清晰可辨。居中的是两扇颇有些阔绰的紫红色大门,门楼上方多了走兽的砖刻,并且比前一个门的图案大出许多。第三个门楼已经杳无踪影,但我想应该是一个单扇门,门楼小巧玲珑,色彩艳丽。
第一个门是供亲朋好友来访和为主人出入方便而设,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给人敦厚儒雅的感觉。居中的大门是有达官贵人或者重要客人来访时才使用的,给人不卑不亢大度沉稳的气势。第三道门应该是供女性家眷甚或就是专门给千金小姐及女友而设的,比较靠后和隐秘,掩映在花丛树木之中。
一进入静庐,就感受到有某种异样的略微冰冷的东西散发出来,这种感受像气味一样无法捕捉却又相当清晰。有几分骄傲和自负,也有见多识广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冷漠,同时还有一些“躲进小楼成一统”“不问世事”的特殊心态,于是,一种威严的气势隐含其中,给人一种沉沉的压力。
每一座具有鲜明特色的城市或者每一座风格独特的建筑都有那么一点排他性以显示自尊,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在静庐这种自尊稍微多了些露骨。
我们把车停在中间的大门口,但却是从无门之门进去的,也就是说我们一行男女大小五人是在现在的静庐主人的带领下,从供内眷出入的那座已经找不到了的门里鱼贯而入。于是,首先就走进了千金小姐的闺房。
因建筑知识的匮乏,我无法描绘静庐的全部建筑构成,我想说的是走进去并且把各个院落仔细踏访之后,在门口感受到的冰冷感觉即刻就被各个建筑物之间呈现出来的那种宁静的亲情所消解。是的,我发现建筑物之间也有手足一样的相互关联。独自来看,闺楼秀气,如一朵含蕾的花朵,正处在将绽未绽之际,花香隐隐,既让人心襟浮动,忍不住四下里悄悄梭巡,意欲在某一扇悄悄开启的窗户中可以窥到一位千金的娇羞容貌;又令人觉得处处有眼隔墙有耳,并且正堂的压力在这里尤为明显,好像时时刻刻在他人的注视之中,不敢妄生轻浮之心。正堂里面倒不甚宽敞,但结构之间紧凑严谨,庄严而不凛然,庄重而不凝重,和蔼之中又不乏严肃,让人觉得随和而不能随便。侧院却几乎竭尽别致之趣,上下两层楼房都有将近丈宽的房廊一通到底,木雕门窗的做工很是考究,随便一处,都可让人佩服不已。而房子里面物事甚少,空间颇大,生活在这样的屋子之中,一定倍感轻松。倘若深夜秉烛读书或者办理公务,有红袖添茶,其雅趣雅兴,不啻与仙境之乐耳。
因此来说,静庐的各个建筑之间就有了非常鲜明的手足之情,很像相互彼此悉心照应的兄妹。正堂乃是为官居首的老大,侧院就是正在读书或者经营商贾贸易的兄弟,然后是明眸皓齿身姿窈窕尚是待字闺中的小妹。也因此,静庐有了同样明显的三种层次:官方的、民间的和自然的。虽然这三种层次在任何一处名胜古迹都各有所长的存在着,但是好像在哪儿也没有在静庐表现得这么鲜明:富有诗意而又庄重严谨、独立成章而又浑然一体,本来无法消解的矛盾和冲突在这里却高度的统一起来,只有两个字,和谐。
更是因此,静庐便深深地蒙上了一层恍惚的意味,既有隔世之感,又让每一个来人自愿或者不自愿地在毫无知觉之中融入这种亲情之中,尘世的浮躁和骚动,在逐步融入进来的时候,也被逐步消化瓦解的荡然无存。
然而,静庐又是断裂的,这种断裂就像是一片刚刚成熟的绿叶,在鼎盛时期,突然之间从树枝上跌落,其中的缘由不为人知。
每一片落叶,都是曾经历过成长繁华的季节,都是体会过生长的过程的,无论它本身是完美或者残缺的,无论是承受阳光或者迎接风雨,都不能否认它应该是神奇的。而面对这片树叶一样突然断裂的静庐,谁听到过它断裂的瞬间发出的惊叫声呢?
七月的细雨中我和我尊敬的朋友在静庐之中散步。更多的是我在以散步的方式徐徐穿行在静庐的各个建筑之间,或者低头暗想,或者凝神远望,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想到什么或者看清什么。伟人的高瞻远瞩和小人的计上心来却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渺小如蝼蚁的凡人。我只能在不冒充伟人和不冒犯小人的前提下,在谨小慎微的张望和打量中深思细想,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若没有来过,为什么我对这一切这么熟悉,感受和理解竟然如此亲切?我若来过,却为何又对这一砖一木一花一草这么陌生,陌生的无从想起。静庐,在我步履维艰的慢慢走进去,检点你颓败的伤口和揭开表面的威严之后,我突然发现,已经百年的你仍然是一块尚未开垦的处女古迹。我在赞赏你现在的主人颇有经济头脑和独具商业慧眼的同时,我也对你颇感心痛。于是,恍惚之中一种巨大的若有若无的混沌将我在瞬间淹没。
热情好客的主人已经备好了地道简约而又风味独特的晚餐,历史无须喂养,而思想和肚子却能感到饥饿,不记得这是谁说过的一句话了,但这句话却绝对是一个伟大的真理。吃饭的时候,幻象消失了,喉咙在食物的刺激下发出欢呼雀跃的声响,我感到身体的全体部属活跃起来,而只有思想,却深深地睡着了。
躬身而退的时候,我悄悄递给静庐的主人一个询问的目光:先生啊,下一次我来静庐,你将给我一个风尘中的烟花女子,或者依然还我一个待字闺中的窈窕淑女? 处女的静庐(下)
每一个到过大理的人,都会喜欢这座文化底蕴深厚、历史遗迹众多、典故传说优美、民俗景色独特、气候风物迷人的城市。然而,凡是去过大理的人,不一定会去喜州,即就是到了喜州,也不一定会跨进静庐。因为静庐的外表太普通了,就像一个时不时可以遇到的旧式宅第,又掩映在颇有些曲折的巷道之中,稍不注意,静庐就会从眼前滑过。
既然不知者无罪,那么不知者也就可以无憾。而一旦去过大理、到过喜州、又跨进了静庐之后,倘若不被静庐有所震撼或启示,才是令人很有些沮丧的遗憾。
静庐是一种文化,那么真正能够走进她的人,也应该是文化人。对文化的解读需要相当渊博和开阔的知识,所以想要把静庐的文化及其内涵总结整理出来,凭我这种没有知识的人是做不来的。但是文化也可供普通人来欣赏,普通人也可以因喜欢或者爱好这种文化而产生赞美心理或者引起审美共鸣,这大概是不应该受到什么诘难的事情。就像我喜欢吃鸡蛋,尽管我不会生鸡蛋,但却善于烹制各种炒蛋、煎蛋、蒸蛋、煮蛋一样,何况我也蛮会品尝鸡蛋的各种做法的。再比如,同样的一个女人,看在不同的男人眼里,就产生了不一样的看法,有人会认为美丽,有人会认为漂亮,有人认为可爱,也有人认为普通,谁又能保证没人会对这个女人不屑一顾甚至以为丑陋呢?
之所以这样啰里啰唆地打比方,源于我建筑知识的苍白,也就是为了逃避对静庐建筑物的描摹,那么现在就不管这蛋是怎么生出来的,是哪只鸡在什么时间生的,又是经谁的手怎么烹制出来的。反正我去的时候,静庐就在那里,我只管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