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图谋(下)
“青浅哥哥,你在我的面前老是拢眉,是因为在为我操心吗?”
“我只担心你害人。”
我相信,在你那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只要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会心悸不已。
就像,我此刻一般,心跳如雷鼓,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不过,让我看着你出神的,却是你那总是对我拢紧的眉心,虽然你口口声声说你担心我害人,但为什么我好像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了别的东西?
那位崔才子的别院,并不大,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因为崔才子好文浓墨之故,别院里尽可见那些别致文雅的摆设,尤其是通往水榭庭院的九曲回廊,到处挂着崔才子十分自豪的书法作品。一边尾随,一边听着崔才子在前头与绾绾意气风发地卖弄着自己在书法上的才华,真是无趣又心烦,倒是绾绾,一副很欣赏的表情,细细地聆听着。
至于落在他身后的小望,则是细细地听着大娘说话,因为他习武,听力要比寻常人要好,所以隐约地可以听到大娘似乎在慨叹着往日的奢华种种。
很快就到了水榭庭院,这院子并不大,但因为工匠们的巧妙设计,当中假山假水,模仿得栩栩如生,而潸潸的水流顺着假山汇入一方小小的绿水之中,池中如鱼,鲜活而充满生机。如今再绕着这池鱼摆放了坐席,虽然只是四五席,但坐在其间,一边畅饮,一边听着潸潸水响,看着水中鱼儿嬉戏,也别有一番的味道。
而池水之外,是一方空地,只见下人们正搬走屏风和长桌,可以想象这崔才子平日在此宴客,与同好作画吟诗是何等的自在。
果然,那崔才子牵着绾绾就说:“绾绾姑娘,虽然这院子地方不大,但也足以一睹姑娘的舞技了。”
只见她环顾,淡笑始终噙在嘴边,嘴里表示同意,但语调却并不显得热衷。
很快地,她便领着那两名新买的丫鬟,随着别院里的下人去厢房更衣准备了,独留他们在这院子里,继续听着那崔才子说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的书法之道。
忽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竟是别院的下人紧张地跑了进来,附耳在崔才子耳边说了一阵,就见崔才子一脸紧张地站了起来,匆匆撩了衣袍就跑,他见了,回头对小望道:“小望姑娘,我且去看看。”
“青浅哥哥,我也一起……”
“咳!”
小望见他转身就走,本欲也跟去,不过大娘重咳一声,只好乖乖地坐了回席。
至于另一边,傅青浅悄悄地随着崔才子进了内院,躲藏在隐蔽的暗处,窥视过去,却见到崔才子被丫鬟挡在门外,细细一看,那丫鬟分明就是绾绾新买回来的丫鬟。
“镣儿姑娘,绾绾姑娘如何了?”
崔才子又是作揖又是敬语,对那名小丫鬟客气得不得了,不过,没想到这崔才子这么短的时间就记住了连他都不知道的小丫鬟的名字……
镣儿?
他忽然觉得这名字好生熟悉,只是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才想着,被那名唤镣儿的丫鬟飞快地看了他这边一眼,心里才奇怪着,就听镣儿开口:“崔公子,小姐应是连日赶路所以才感染了风寒,不必担心。”
“那让崔某进去瞧瞧姑娘……”
“不好,崔公子若是被传染了小姐会怪罪的。”
“这……”
“崔公子请莫让镣儿为难。”
听听,这对话间是否泄露了什么?这小丫鬟对绾绾甚至对这崔才子,似乎都甚为熟悉?
才想着,就见那丫鬟把门关上,不过,门合上前,分明看了他这边一眼。
莫不成这小丫鬟是习武之人,所以察觉了他的隐匿之处?
眼见着崔才子要离开,他也赶紧离开,在崔才子回到席上前,已经安然地回到了座位之上。
少了绾绾,整一顿饭崔才子都显得分外的没精打采,连招呼他们也显得敷衍,饭席一散,匆匆安顿了他们,便急匆匆地走了。
小望与大娘,明日就要分开,自是关了房门细细地说着话,而他,望着满天的星光灿烂,看着雅致的院落布置,终于还是决定去找绾绾问个明白,看看她起了什么坏心眼。不料,竟又撞见了崔才子去探望绾绾,被镣儿挡在门外的一幕。
崔才子灰头土脸地离开,他躲在暗处,对于绾绾的身份更为疑惑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里终于传来了绾绾的声音:“镣儿,我饿了。”
“小姐,你还吃得下?”
“我真的饿了!”
“那镣儿再去厨房给你下点面条吧。”
门,被推开,然后镣儿走了出去。他等了一会,才走到房前,发现门并没有关紧,想了想,他推门走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屏风,屏风之上并不意外地出现了崔才子那龙飞凤舞的书法。
于是,绕道走进去,不过,却意外于那空无一人的房间。正奇怪着,却蓦地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眉也不皱,旋地转过身去,拽住了那往他伸过来的手,往自己腋下一拉,摁住那人的胳膊,却意外地看到眼前白色的衣袂与乌稠的青丝扬起,扑鼻而来了淡淡的芝麻香气。
视线一凛,他低头,见到自己鲁莽摁倒的竟是一名体态纤纤的女子,赶紧松了手,把人放开。
“抱歉,在下不小心伤及姑娘了吗?”
眼前,那名长发黑绸,流苏披散的女子背对着他,只是沉默地揉着自己的胳膊。
一室的安静,凸显了他的慌乱,于是匆匆寻了借口便要离开,却在夺门而出的一刹忽闻身后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他脸色微变,错愕地回头。
那笑声熟悉,分明是绾绾的,但房间里除了眼前的女子,再无他人。
不禁眯了眯眼,只觉得那背影,确实也有几分与绾绾相似。
而终于,那名白衣女子转过来,房间里光线昏暗,她的五官藏于阴霾之中,直到她莲步轻移,跨过了门槛——
夜风徐徐,而她白衣随风,赤呈玉足,闪着黑瞳披着长发走入他的视线。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人,还是之前的人,五官还是之前的五官,就连笑容也还是带着他所最厌恶的虚伪……
只不过是换上了飘逸胜雪的罗裙,只不过是把一头青丝披肩放下,只不过是稍微施了点脂粉,那眉,秀气有力,那眸子,明亮如星,那唇,唇彩鲜艳,仿佛,就是换了个人似的,竟极尽了女性的娇媚。
“青浅哥哥,找绾绾何事?”
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是换了个人似的,男装的时候明明处处透露着儒雅,间或暴露着流气,可如今,竟是吐气如兰的规矩,害得他一时忘记了来意,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呢,仿佛早就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由着他细看自己,直到,抵不过夜里的寒气,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你还好吧?”
那关切的语调,真是温柔,可不是吗?
她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你怎么光着脚丫,真是的!”
而他,竟然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房间里走,她也不阻止,饶有兴味地任着他把自己拉到床边,逼着她坐下,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蹲了下来,伸手就要拉她的脚踝。
心里微微一惊,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
“地气吸多了可不好,容易着凉,而况你是姑娘家,怎么可以让旁人看到你的脚?”
见他一边如往日般说教,一边细细地擦去她脚丫上的尘埃,她不禁喃喃道:“青浅哥哥,那我问你喔,与你现在的所作所为相比,谁比较离经叛道?”
他猛地瞪着手上那白玉般的玉足,动作狠狠顿住,终于想起了自己对她做了多么逾越的事情,僵硬地,把她的脚丫放开,退开,背对她,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
“我问你,你到底对大娘说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跟我们一同去北国了?”
等了又等,就是没等到她回答,他疑惑地扭头,却见她趴睡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过来,那目光,仿佛他是桌上的佳肴,赤裸裸着浓浓的欲望,他吓了一跳,赶紧又退了几步,仿佛这样跟她保持了距离,她就不能对他为所欲为似的。
想到这里,她眼中对他的兴致却是越发的浓了,“青浅哥哥,还记得我今天在茶楼里问你的事情吗?”
他微微一愣,完全不知道她指什么。
“我不介意重复。”
“不听,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我想说呀。”
她边说边笑,眼中的顽劣使他暗暗心惊。
“青浅哥哥,你觉得我这一身的打扮好看吗?”
果然,即使换了装束打扮,也换不了她那不正派的举止行为,哪有女子会像她这样在丈夫以外的男子面前,不正经地趴在床上?就连说的话,也极尽着狐媚勾引的目的,不过,虽然知道自己该转身就走,跟她君子割席,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离去,却是瞪着她。
而她,也终于慵懒地从床上坐起来。
那柔亮的黑发,顺着她柔弱无骨的肩膀滑下,落在床上,映衬着她那套胜雪的白衣,加之衣裙之剪裁极尽着飘逸,让她今夜看上去分外的柔美纤弱,尤其是那双徐徐抬起的眸子,有那么的一霎,不带任何的情绪,宁静得让他不期然地联想到了在黑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联想到了那短暂带着绝望的美。
但眨眼间,又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感觉,腻渗着辨不清真实的盈盈笑味。
“不好看吗?”
“好看。”
这会,轮到她窒住,本以为他是要被她惹恼地,没想他却坦诚不讳,甚至还咄咄逼人地注视了过来,仿佛要用眼中的锐利把她看穿似的。他,本来就有一双如鹰犀利的眼睛,只是他性子太正直,所以在面对她这种喜欢耍心计的人时,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不过,待他安定了心神后,一切又不同了。
她相信,在他那样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只要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会心悸不已。
就像,她此刻一般,心跳如雷鼓,很奇特的感觉。
“我问你,你是怎样说服大娘不去北国的?”
“不是我说服大娘,是她本来就没打算要一同前往北国。”
所以,她决定让这份从未有过的奇特延续一下,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当真?”
“你与大娘采购时,是不是尽买些布匹和药材?”
他略略一想,点头,但旋即又道:“可是,你已经在水井里面下了毒……”
“大娘说他们另有出路,不必我们担心。”
“当真?那小望姑娘呢?”
见她忽然别开了目光,又闪烁着看过来,他不禁感到奇怪地拢了眉,而她忽然笑眯眯的,“青浅哥哥,你在我的面前老是拢眉,是因为在为我操心吗?”
“我只担心你害人。”
她的表情似乎微微顿了顿,看过来的目光也似乎多了点什么,是一种,让他觉得心慌的东西,“还有,我今天才发现,我对你了解并不多,严格来说,除了你叫绾绾,是朱暖灯认识的人,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到底是谁?”
“一无所知……”
才担心着是不是刚刚自己说的那句担心她害人不小心伤害了她,使得她对他说的话一再重复,不料,她却忽然“扑哧”一笑,赤着玉足走到了他的面前来,伸出来的小手,纤细的指头忽然绕转着他胸前的发。他吓了一跳,却命令自己要像个男人继续站在她的面前毫不动摇,可她却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慌乱,唇上抿出了一道深刻的笑。
“青浅哥哥,你可知道,当我们想要知道某个人的事情时,意味着什么?”
他疑惑地看着她。
“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曾经对我说过‘我想了解你’这样的话?”见他眉心又拢住,她把指头收回,也带动着他的发,往自己的唇边送去,“其实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崔公子,就是这些人之中的其中一人。”
“你……别把我跟那些人混为一谈!”
他一边说着,一边抽回那被她放在唇边,状若轻吻的发,虽然不知道她想暗讽些什么,但直觉地不喜欢她把他和那个急色的崔才子视作一国。
“当然,你本来就跟他们不同嘛。”
不过,她的回答,却害他的心蓦地乱跳了一阵,似乎感觉有点欣喜,又有点复杂。
而她就像是怕那番话对他影响力不够似的,补充:“因为,绾绾也想知道青浅哥哥的事情。”
“什么……”
“很、想、知、道、哟!”
“你、你胡说什么啊!”
“莫不成青浅哥哥想绾绾说出自己想知道的,是青浅哥哥以外的人?”
他一窒,终于看到了她藏在眼底的恶作剧,脸皮微微热了热,恼道:“你莫要再转移话题,我问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有什么企图?”
“我?我就是想知道青浅哥哥的事情罢了。”
“你不要再胡闹了……”
眼见她又要拉他的发把玩,他本要按住自己的发,没想到她原来就是瞄准他的手,顺势牵住,“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事情,青浅哥哥。”
“你……”
“我想看清楚,看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你……你说过绝对不要相信女人的话!”
他慌乱间脱口而出,却不想她居然不作辩驳,分明就是承认了一切只是在开他的玩笑!懊恼的感觉,不打一处来,他愤然地抽回自己的手,瞪着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瞪出她的真心话来,“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到底是谁人?为什么崔公子唤你慕容姑娘?”
她的表情似乎微微变了变,眼中也迅速地划过了一抹懊恼。
“他当真在你面前唤我慕容姑娘了?”
怪不得他白天的时候一直盯着她,仿佛在监视一般!她就知道,那个麻烦的崔才子一定会泄了她的底!
“你该不会跟慕容苓之间有什么联系吧?”
她没有马上回答,倒是眯了眯眼,仿佛有趣地注视着他的表情。
“说!”
“我问你,青浅哥哥,你希望我跟慕容苓有什么联系?”
他微愣。
“让我猜猜看,在你的揣测里,我那么的了解慕容家,所以,如果我姓慕容,会不会我是慕容家的什么人,又或者是慕容苓的姐妹?”
“我……完全没有想过这些,我只是……”
“你只是,不小心地想,会不会我连名字都是骗你的?”
他一窒,没有反驳,只觉得她那带笑的目光,好比绵里的刺,一不注意,便让她扎得满身都是洞,而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心虚的感觉,使得心悸动了起来。
“又或者,你在想,我会不会就是慕容苓?”
这会,他屏息,真的说不出半个字来了,看着她,看着那妖精般得意的眼眸,房间里明明只有油灯一盏,烛火在微风中摇曳着,也映得她那双盈盈笑意的大眼闪烁了起来,就连她的细唇,也晃动着诱人的油光,如丰硕饱满的果实,等着撷取……
而她,分明没有回答他任何问题,可是她却给他制造了许多的问题!
“青浅哥哥,你一直看着我的唇呢!”
被她这么一说,他赶紧倒抽了一气,要转身,但她一双小手猛地圈住了他的脖子,明明力气不及他,但他却像个软柿子似的,被她拉低了脑袋,而眼前,那张妩媚动人的小脸飞快地送前来,直到唇上被那极致的柔软所覆。他瞪圆了眼,抬起了手,想把她推开,却又怕自己的力气伤了她。
相近里,是脂粉的香气混乱了思绪,是唇上的陌生亲昵乱了喘息。
看着她轻轻合着眼,感受着她带来的那些如羽毛抚过的酥麻,他僵直在那里,说不上是享受,只觉得心跳得紊乱,仿佛有谁在心里面打鼓。
而终于,圈住他脖子的小手缓缓地攀摸着他的脸颊,而她,无声地退开,那徐徐张开的眼眸里,是一种他无法辨清真伪的娇涩。
“青浅哥哥,夜深了,请回吧。”
蓦地,她背对他,而他心跳又是一阵混乱,胡乱应了句,逃出她的厢房,却又因为想起自己根本没问出她任何事情,迟疑地停在了门槛之外。
门,在背后被关上的声音响起。
他霍地回了头,霎时对上了她的眼。
只见她眼中掠过一刹的疑似心乱的东西,紧接着,“啪”的一下,把门关上。
门外,脚步声轻起,走远,她这才虚脱一般地跌坐在地上,紧紧地捂住自己莫名奇快的心跳。
“绾绾?”
意外的声音在房间的里面响起,她脸色一变,绕过屏风,只见到马徽捂住受伤的手臂,靠在墙边,喘着气。
她赶紧过去,捂住他失血的伤口。
“你怎么……”
“我没想到那些人那么的警惕,下了迷药的肉汤,他们半点没吃一口。”
“那些人……你指的是……”
忽闻得外面一阵喧闹,镣儿飞快地推门而入,“不好了绾绾姐姐……”
见了坐在床上,满身狼狈的马徽,镣儿一愣,“马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先别说这些,镣儿,到底什么事不好了?”
“嗯!绾绾姐姐,我去厨房的途中见到别院的下人扶着个血人进府,直往小望姑娘他们的住处而去,于是悄悄去窃听,说是村里的人遭到了……”
见镣儿看了马徽一眼,她终于明白马徽刚刚说的“那些人”是指谁了,脸色一凛,她对镣儿说:“镣儿,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照顾马大哥。”
“慢着,先别急着去。”
才站起,手就被马徽拉住,她回头,只见马徽艰难地从怀里抽出一封密函,“接下来,就是你的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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