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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重逢

爬满矮墙的蔷薇开了,雨后的花,犹带着晶莹的水珠,香气别样清新。

五月的柔风吹开窗上飘逸的白纱,把花香送进白色的洋房里,楼上的狗嗅到了,扭身挣脱主人的怀抱,直奔下来。

“木木,木木!”主人一迭声唤,提着繁复的裙裾往楼下赶。

但那只白狗,转瞬便没了踪迹。女孩子一脚踢开楼下那间虚掩的房门,一面叫:“木木……”却见房中有人有练字,她“咦”了一声,“你怎么还没去给你娘上坟啊?”

房中人只道:“它往园子里去了。”

“哦。”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女孩子也不去追踪她的问题,她又提着裙子,赶去园中。

雨后的园中,年轻而美丽的女子追到了她的白狗,欢喜地抱在怀里,摘了一朵蔷薇逗它玩耍。

“唉……”

一声极轻的叹息从房中人嘴里逸出来,他想到了那个雨中瘦弱的女孩子,是否,也能和这园中的女子一样嬉戏晴光。

那段岁月……那段在油菜花香与细细雨丝中度过的岁月,已经渐行渐远,在他江湖漂泊时时纷争的生涯里,飘零如风。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收了桌上的纸笔,一挽袖,拎起早已摆在桌上的冥供篮,出门去。

已经有三四辆车子已在门外等候,一丝无奈,在他脸上一闪而逝。

作为亲信的阿忠了解他,道:“那是泰爷、恭爷还有敬爷交待下来的,申爷,你就当后面没跟着那些人。”

男子没有说话,只把目光望向窗外。

难得的雨后初晴时光,有农人在田间劳作,野花盛开在路边。远远地,是一座青翠的山,那是母亲独自安眠的地方。

洁白的大理石墓碑上,简单地刻着:申门连氏翩然之墓。

没有日期,没有立碑人,只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是一个女人的一生。

四周村落里的农人没有一个人会多看这样的墓碑一眼,但连翩然三个字,放在二十年前,曾倾倒过整个上海滩。

她嫁给了当时风头最劲的男人,申子俊,第二年便生下个儿子名修。相夫教子,便是女人一生的幸福,只可惜她的丈夫是青帮帮主。

年岁稍长一点的上海人,都知道,那是洪、青两帮之争最纷乱的时代。

而且申子俊生性风流,三年后又娶了红极一时的女明星安丽珠,享尽齐人之福。

但谁知,长至十二岁的小名修突然失踪,青帮上下,几乎曾把上海滩翻个底朝天。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洪帮,引发一场恶战。那一战之后,洪、青两帮至今元气大伤。

五年后,申子俊去世,连翩然主持丧礼之后,病倒在床。临去前,她要求独葬在远郊,与青山绿水做伴,再不闻人世喧嚣。

即使再多的繁华动荡,她也只有一颗渴望安定的心。现在,她如愿了,天长地久,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

年轻的儿子跪在墓前,将一串串纸钱焚化。最后,他站起来,将篮中的蔷薇洒向坟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母亲是很喜欢蔷薇花的……

不远处的大树后,范儿握着枪,瞄准那名白衣男子。

相对于用刀,她的枪法远远不够精湛。但,他周围有那么多人,单凭一把刀,她永远不可能完成任务。

即使能杀了他,她也要赔上一条性命。

这也是段天成的本意吧。

她再一次想起了施施的话,除去段天成,便能走向自己的命运。

几次瞄准,都因为他的动作而失去的中心点。范儿有些焦躁,等他上了车,她便再没有机会了。

终于,她咬了咬牙。

深慕急匆匆出门的时候,碰上了施施。

“这么急,你要去哪里?”

“段爷有事要我出去一趟。”尽管心急如焚,他仍然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可惜对方是施施,她又问:“段爷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深慕一惊,强自镇定,“这个自然。”

“深慕,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段天成的,只要你带我一起去。”施施开门见山。

“我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时间快来不及了,深慕不想多和她纠缠,急着想脱身。

“难道你不是想去找范儿吗?”

深慕的脚步一下子停下来,“我只是奉命,去看看结果。”

“奉谁的命?段爷?”施施冷笑一下,“别耽搁时间了!再耽搁下去,你我都来不及了!”她拖着他的手臂,快步拉向车子。

“施姑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不想让范儿死,我也不想让申名修死。够清楚了吗?快开车!”

惊疑间,她的话深慕还来不及消化,但时间真的快来不及了。他花了一个晚上,终于做出决定,他不能让范儿去送死!

他曾经在鬼门关里放了她一马,这回,他也不容她去!

他开足马力,车子飞快地驶出去。

他对母亲的墓再躹最后一个躬,抬起头来,只见天色碧蓝,草色青青,一个戴斗笠的农家女子沿着这边走。

“回去吧。”他说。

他走到车前,农家女似乎对这样庞然大物很好奇,低着头,慢慢走到近前。

阿忠拦住她接近车子,他却一笑,“阿忠,让她看吧。”

母亲一生的愿望,也只是想做一个农家人,送丈夫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一日三餐,生儿育女……

他带着淡淡伤感与温馨的幻想还没结束,但见那农家女一抬头,一扬手,一道脆薄的光,直取他咽喉——

那是超越寻常生命的速度,众人甚至连拔枪都来不及。

刀光耀眼,映着当头的日光,几乎叫人睁不开眼,但,范儿还是看见了,眼前这个白衣的男人,有着飞扬的长眉与温润的眼眸——

啊,那是,那是——

修哥哥——

那柄柳眉刀如逝去之光,在范儿无法呼吸的间隙里,射向他!

她的脑中瞬间空白,天和地都消失,她只听见自己一个长长的吸气,然后腾身,手撑在地,以一个倒踢的姿势,踢向自己的刀。

刀光耀得他睁不开眼睛,电石火光间,只觉得有人踢来,来不及多想,他伸手执手那小巧的脚腕。

“啊!”

女子一声痛呼,刀堪堪射入她的脚腕。

十数把枪一齐指住她的头顶,她的生路和退路,一并断了。

年轻的女子却没有一丝畏惧,只是剧痛让她脸色苍白。

那片影响视力的刀光消失,他终于看见了青青草地上的女子,那碧清眉目,烟雨双眸,纵使隔了千百个日夜也不能忘怀——

他不敢相信,既惊且喜,“范儿?”

“啊!”眼看着那一幕,深慕脱口一声低呼,他掏出枪,要冲出去。

“你想干什么?要去送死吗?”施施拉住他。

深慕握枪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他不能让她这样死去,他要去,他要去救她!或者,和她一起去死!

“就算能把她救下来,段天成会放过你们吗?”施施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的手,一面急急地说。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悲壮的笑容,是的,如果不能一起活着,就一起去死吧。他的出汗的手稳定下来,打开车门。

“傻瓜!傻瓜!”施施急恼地叫,她一下失去两个盟军。

但,下一秒,深慕的身形怔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申名修把范儿抱进了车里。

施施也诧异起来,“咦”了一声,“怎么回事?”

就算要带回去审讯,也不用申名修动手吧?

“我跟过去。”深慕说着,就要调转车头。

施施一把按住他,“你到底要发几次疯?这样的光天化日,你怎么跟?一旦被他们发现,你还有命吗?即使跟过去了,又怎么样?段天成会让你去救她吗?”

深慕抬起望向她,她刚才说什么?她一口一个“段天成”。

“施姑娘,你想做什么?”他的声音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静,面对立场不同的敌手,他的头脑,向来最出色。

“问问你自己想干什么吧?”施施把问题抛给他,“想去救范儿?想和范儿在一起?没想到你深慕也会有这样糊涂的时候。”

“我救不救范儿,和姑娘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因为我也不想让她死。我希望我们都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不是活在段天成的囚笼里。”

深慕细长的眼睛里,流露出情绪的震动。

她果然,一直想背叛段爷。

难怪,段爷一直防范着她。

“施姑娘,你跟我说这种话,不怕我替段爷杀了你吗?”他一字一顿,平静地道。

“你不会杀我。”施施迎向他的目光,无比镇定,但内心,却忍不住战栗,万一说服不了眼前这个男人,她便再也不用指望明天了,“你已经帮他杀了十三年的人,手上的血腥已经够了。深慕,我们合作吧。杀了段天成!”

他的心跳得飞快,杀了段天成!这句话好似一吨炸药在他脑海里爆炸了,几乎要震碎他所有的脑神经。那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

“杀了他,我有什么好处吗?”他问她,语气全不似内心的翻江倒海,平静极了。

“我已经和范儿谈过,他死后,你们便是洪帮的主人,而我,只要和申名修在一起,从此洪青两帮太平共处。”施施耐不住内心的激荡,两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在这一刻,死亡与新生是并在一起的。这场赌,她把性命压上去了。

深慕的眼神变了又变。

终于,他道:“一切,等救出范儿再说。”

施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成功了。在深慕倒转车头的工夫,她交待:“一会儿回去,对段天成你只须说我逼着你带我来,别的不用管。”

只是一踏进大厅,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段天成负手背对二人站立,巍然屹立,不动如山。深慕骤然感觉到一股压力。

施施一怔之后,却把眉头一皱,满面怒容地往段天成身边的椅子上一坐,用十分不悦的口气道:“我要你去救她回来!”

“哦?救谁呢?”段天成缓缓地说,转过头来,看着她。

任何人都会在他的目光下显出原形吧?施施却似没瞧见,又是气,又是恨,她愤愤的,“还有谁?你明知故问!平日里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都是哄人的!范儿昨天还救过我,你今天就让她送命,你要真是眼里容不下我,趁早一枪把我毙了,大家从此都省了心!”

段天成遭她一番抢白,反而弯下腰来安抚她:“你也知道,她吃的是刀口上的饭……”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施施站起来,跺着脚喊,“总之你一定要把他救回来!”她愤愤地往外走。

深慕道:“施姑娘,段爷也是身不由己。论本事,我们当中唯有范儿最高……”

只听“啪”的一声,深慕脸上着了她一记耳光,“你们都是一伙的!”她怒冲冲地摔门而去。

“深慕,”段天成唤他,“你和她,去了哪里?”

“段爷,施姑娘死活要去,我实在拦不住她……”

“唉。”段天成叹了一口气,“有哪个男人拦得住她?我段天成这辈子,只怕都要栽在她手上了。”他顿了顿,问:“事情如何?”

“范儿负了伤,被申名修带走了。”他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流露出任何一丝关切与恐慌。

段天成点点头,末了吩咐:“以后,倘若施施再逼着要你做什么事,你只管来回我,不用去管她。”

“是。”

深慕抚着脸,退出来,望着施施离去的方向,有一刻怔忡。

一场风暴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她实在太懂男人了,也太会演戏了。

倘若跟他合作,自己是否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呢?

十五了,外面的夜色应该是很好的吧。雪白的轻纱上透上淡淡的光芒,暗示着外面那个皎洁的世界。

窗外传来蟋蟀的叫声,偶尔有风,送来阵阵花香。

范儿拥着被,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呵。”她又吐出一口长气,仿佛内心有无数气息积存,不吐不快。

忽然,轻轻的“嗒”的一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门锁被扭开的声音。

接着,门被打开一线,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范儿握住了枕下的柳眉刀。

“喂,喂。醒醒,不要睡了,我们来聊天吧。”这个不速之客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她的身上带来一股香水味道,拍拍范儿的脸,努力进行唤醒工作。

“别睡了别睡了,我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才敢进来,白天那个申名修看你看得好紧呀,谁都不让进。”

“嗯,什么事?”范儿睁开眼,仿佛刚刚醒来的样子。

“呀!你醒了!”她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你好,我叫申名含,是申名修的妹妹。”在保持了基本的交谈礼仪之后,她迫不及待地问:“你真的是杀手吗?女杀手吗?哇,真的是太酷了!”

“杀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职业,有什么值得喜欢?”

“怎么能这么说?杀手是最有魅力的人了!”名含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喜欢的那个就是杀手,我不许你这样说这个职业。”

“那个人……是深慕吗?”

“哦?”名含的眼睛和嘴巴都成了圆形,“你怎么知道?”

范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她实在太可爱了呵,“嗯,有时候,杀手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呢。”

“真的吗?”她真相信了,“那,他知道我喜欢他吗?”

“嗯……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范儿沉吟了,按深慕的反应来看,对名含好像并不太感兴趣。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哥呢?我哥又怎么把你带回家了呢?真是太奇怪了!你知道吗?那帮老头子一个劲问我哥要人呢,但我哥死都不肯。嘿嘿,我都没有见过他那么强硬的样子。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我完全看不明白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急急地,抛出一大堆问题。

“谁向你哥要人?”范儿轻皱了眉头。

“就是帮里的几个老头子嘛,仗着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什么事都管着我哥,我哥烦他们烦得不得了。他们说你是杀手,得好好审问。我哥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就气呼呼地走了。”

原来青帮的内部这么复杂。难道他不能像段天成在洪帮一样,一个人说了算吗?

范儿的忧心,如泉一样涌出来。如果,青帮并不是他在当家作主,那他贸然把她留在家里,要顶着多大的压力?

“小含。”

门外传来申名修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徐不急,但里面包含的威严气息却不容忽视。名含听了,噘起了嘴,不情不愿地把身子挪了床,走到他面前。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打扰她休息吗?”

“可是我太好奇了。我想看看女杀手是什么样嘛……”

“她不是杀手。”申名修打断她,“去睡吧,别再影响她休息,她受伤了。”

“她为什么受了伤?是你伤了她吗……”她的问题简直止不住,但看到名修微皱的眉头,她撇了撇嘴,转身,登登登上楼去。

房门虚掩着,并没有锁上,声音传进来,范儿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的紧张。那道门缝,会不会在下一秒被推开?

果然,果然,脚步声往这边来了,范儿屏住呼吸——但,门没开,名修只是走过来关门。

那些压在心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说不出是放松还是失落,范儿咬着唇,望着天花板。

修哥哥……这个清俊的男人,还是当年那个同她一起搭伙练功、做饭、挨罚的人吗?

范儿又翻了一个身,黑暗中,两眼有幽幽的光,像两簇小小的火苗,在暗夜里燃烧。

清晨时候,名修端着托盘进来,是一碗清香的白粥与两三碟小菜。

他的面庞,清秀高洁,浑身上下,有一层如玉的淡淡光芒。那不甚起眼的餐具端在他手里,也像是镀上了一层耀的光。

就像他第一次出现在细雨中,天光暗淡,却掩不住他温润的清雅的光芒。

范儿挣扎着坐起来,然而腕间尖锐的疼痛不容她如愿。名修放好碗筷,扶她坐起。

他的手碰到她的腰背,一如当年,他托住她的腰,把她抛上最高的罗汉顶上。

那种凌空时的昏眩……范儿的脸,微微泛红。

名修看着美丽的范儿,想着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尖尖下巴,青青眼眸,与眼前这张脸重叠在一起,只觉得如梦如幻,太不真实。

两个人都不说话,一种微妙的气氛,便在空气中滋生了。

“吃、吃饭吧。”名修咳了一声,开口。

“你自己做的吗?”她想起那天,名含和施施的谈话。

哦,施施,她那么喜欢他。

“记得吗?我做的第一锅稀饭,还是你教的。”他微微地笑,漆黑的眼眸里有柔柔的波光。那些,柔软的回忆。

“记得。”

她怎么会忘记?她在心里许过千百次的愿,要嫁给一个会帮她烧饭的男人,要嫁给修哥哥。

命运真是奇妙呵,竟把她送到了他身边。她也微微地一笑,再也不为这两三年来的磨难生涯抱怨苍天。一切都是值得的,一切都是注定的。渺小的她要走进申名修的世界,便要把两辈子的苦都吃尽了。她甚至要去感激那长着山羊胡子的陈爷,是他带她来上海的。

她心里的快乐,细碎如星,不住闪烁,整个面庞,都让这星光照亮了。

名修看得呆了。

范儿几乎不敢接触他的眼神,埋着头喝粥。

“还有小菜。”等他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范儿已经把粥喝完了。

该说的时候没说,一句话让名修更觉得浑身有莫名的燥热。范儿更不好意思了,她似乎,吃得太快了点了。

空气里似乎有了什么怪异的成分,两人只觉得,连呼吸都比平时不得劲。孩提时候玩得那么好的他们,竟连聊聊往事的勇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安静,仿佛一场梦境。

“你还跑!给我站住!再不听话,看你今天有没有肉吃!”名含又在追她那只狗了。

名修仿佛找到了什么救星,打开窗子,唤她:“小含,过来一下。”

“没见我忙着吗?”名含却没好气,“死木木,臭木木,让我逮到你,非拔完你的毛不可!”

“你有事找她吗?”范儿尽量以平淡的语气开口,但声音里的生涩却让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你尽管去忙吧。”

“不是的,哦,不,有点事。”他的声音飞快却无伦次。啊,他几乎要给自己一记拳头,怎么这么不自在?

她是他的好朋友不是吗?他一直惦念着她,不是吗?为什么今天她在他面前了,他却这个样子呢?他可以问问她这些年的生活,可以问问她洪师傅可好,可以问问她怎么会来上海,甚至问问她痛得可好些,都是可以的,但,为什么,他就是说不出口呢?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口:“你……”

“你……”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目光也相撞了,笑容爬上了两人的脸。

“你说吧。”

“你先说。”

“好。”他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低头想了一会,却是无话,“还是你说吧。”

“我,我也不晓得要说什么。”

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回忆,甚至恩怨,但此刻,在这明亮的房内,在和温和的晨风里,都变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

两人只是,望见了彼此的眼眸,望见了那里面一望无际的温暖与柔软,抵得过外面所有的尖厉与苦难,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到了心灵最愿意安歇的所在,于是,两人都温柔地,一笑。

那一刻的欢喜,绵绵如刚刚升起的阳光,温暖万物,无所不在。

明明是喜极的,范儿却想流泪,“修哥哥……”

“范儿……”他看到发红的眼,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有一阵窒息的疼。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引他抚慰眼前人,但,便在此时,“乓!”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名含的声音随之传进来:“你刚才叫我有什么事?”

便是白痴也能嗅出房间里的微妙气氛,但名含却浑然不觉,她看到范儿发红的眼眶,十分关心地说:“怎么?你的伤口很痛吗?”

“呃,还好,还好。”

“啊!”名含再一次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我见过你的!那次和施姑娘打牌……”

范儿还没回答,名修略带疑惑的声音插进来:“施姑娘?”

“就是段天成的女人啦!”名含很不耐烦地应付他,又转过头来,小脸兴奋得微微发红,“你不记得了吗?那天,深慕也在呢!他和你站在一起,你们是不是很熟?他也是杀手呢,是我最崇拜的杀手!哗,你一定和深慕很熟,告诉我告诉我,深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平时都喜欢做什么,他有没有老婆孩子……”

范儿讶然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对深慕,竟然一无所知?!”

“你告诉我,我不就知道了?”名含把狗往地上一放,坐在范儿床头,满脸期待地望着她的。

“小含!”名修那平静而威喝的声音又响起了。

“喂,你都跟她聊了这么久,不会轮到我就是打扰她休息吧?”虽然不情不愿,身子却慢慢站了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真是的,人家忙的时候又叫我过来,过来了你叫我走,讨厌……”

看着她这个样子,范儿不禁想到当日名含当日在茶楼上的嚣张形象,终于忍不住把惊异的目光投向名修,看来,这世上唯有他能制得住这位千金大小姐。

“你,在替段天成做事?”他终于问了。

范儿心底一声叹息,道:“是的。”

“为什么?师傅呢?”

范儿望向他,他漆黑的眼眸里充满了疑问。这个问题,他昨天就想问了吧?是的,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竟然来以一个杀手的身份与他重逢,上天的安排,谁能说得清?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以前的她,难道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件杀人工具吗?

时光纷扰,这段充满血腥味的日子终于扑面而来了,他们之间,终究隔着这么长的一段岁月。

“杂耍团卖给了赵爷,洪帮的一位人物去苏州时看上了我,把我带到了上海,孝敬给施姑娘。”她淡淡地说。那么多的苦痛与挣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呀。

“段天成竟然叫你来杀我。”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冷笑与嘲讽,但望向范儿的眼神,却有一丝莫名的痛,“知道吗?他是叫你来送死。”

“知道。”范儿的声音更平静了,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那么,你还会继续替他办事吗?”

听到这话,范儿的眼睛里涌上一种十分奇特的笑意,她看着他,问:“不替他办事,替谁办呢?”

“到青帮来。”名修肯定地说,“和我在一起。”

“帮你杀人吗?”那奇特的笑意越深了。

“范儿,你的本事,在昨天已经有目共睹了。青帮对你这样的人才,是十分欢迎的。”而且,如果她肯加入青帮,泰叔和敬叔等人便没有理由要求他把“洪帮杀手”交出来给他们处置了。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他身边了。

范儿微微一笑,眸子里的寒意,却越来越重了。

人才?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你是个人才,段爷会留你。”深慕也这样说呢。

她是个人才,杀人的人才。

原来,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像别人一样,只看重她是个“人才”。

房间的光线很暗,傍晚,一点点余晖送进窗内,待一瓶酒下肚后,连那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昏暗中,这床、桌、椅,桌上花瓶与茶具,脸盆架上搭着一块洗脸巾,床上叠好了,看着去,像一个人躺在那儿。

除了他,还有谁躺过那张床呢?十三年来,除了打扫的下人,谁进过这个房间?

而他的世界,除了打与杀,还剩下什么呢?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

“噗噗噗。”

门外响起三下敲门声。接着,便是人声:“深慕大哥。是我。”

是紫纱。

“有什么事?”

她进来,托着一瓶酒,道:“施姑娘说,恐怕深慕大哥喝得不过瘾,叫我送了一瓶白兰地来。姑娘说,这瓶外国酒,更容易醉人。醉了,便不用想什么事了。任是那个人死在别人手里,也都不会伤心了。”

“啪!”深慕眼中精芒一闪,手里的瓷杯,被捏得粉碎。

紫纱却面不变色,款款地把酒放下了,一摆腰肢,准备离开。

黑暗中的男人却开口了:“告诉她,明天我去广膳楼。”

“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划破洋楼里的寂静,仆人接到电话,走进二楼一间房里,恭声唤:“小姐,电话。”

床上人没反应。

“小姐,电话。”仆人的嗓子紧了紧,还是再接再厉,“小姐,电……啊……”一个枕头飞砸过来。

“你找死啊!没见我在睡觉吗?”

“是、是,一位汪太太的电话,她、她说有人要约你打牌……”

“不去!我要睡觉我要睡觉,你给我出去,再进来吵我,我打断你的腿!”

“是。”仆人胆战心惊地答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道:“那位太太说,是一位深先生想和您打牌。”

“叫他去死——”名含尖叫,但下一秒,她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两眼发出不寻常的光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那、那位太太说,一位深先生想和您打牌……”

“啊!”名含跳了起来,“蠢货蠢货,你怎么不早说?”她忙忙地凑到镜子前梳头,又想起应该先洗脸,去浴室的当儿却又打开衣橱,“啊呀,我该穿什么衣服呢?”

足足忙乎了快一个小时,名含才勉强穿戴好,出了门,上了车,仆人恭送她离去,但不到一会儿工夫,车子又倒了回来。

“我的手套!快去,帮我拿下来!”

正当汪太太等得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名含才匆匆赶到。

“呃,对不起,对不起……”

“呀,名含妹妹,你可算来了。深慕已经等了你多时了。”施施娇笑着说,手肘轻轻碰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深慕。

深慕“咳”了一声,叫来侍者:“给申小姐来杯咖啡。”

名含惊喜地望向他。他知道自己爱喝咖啡呢。

玩牌时,施施细细把情由套问:“名含妹妹,听说,上次有人刺杀你哥哥呀?”

“可不是,还是个女杀手呢!厉害吧!”

施施与汪太太听得流汗,被刺杀的是她哥哥呀。

“那杀手现在怎么样?”深慕问。

“她呀……”名含忽然反应过来了,她顿了顿,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眉毛皱起来,“你们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她吧?”

施施一笑,“这个冤枉可就太大了,有人巴巴地想见妹妹一面,妹妹却这样看人家。”

名含的脸上,浮现一抹娇羞,她向着施施轻轻“呸”了一声,“就你的嘴皮子最坏。”发了一张牌,又道:“告诉你们也无妨,她没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哥哥一回来就叫医生来看她的伤,又伺候饭菜,又陪她聊天,全然没当仇人看,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施施听得脸色一沉,待要说话,深慕已脱口问道:“她受伤了?”

“伤了脚踝,躺了两天,已经可以下床了。”

深慕松了一口气,名含看在眼里,心里忽然泛出一股酸涩滋味,却听施施问:“你哥哥,亲自烧了饭菜给她吃吗?”

“嗯。”名含点头。

施施的脸上,浮起一层深深的落寞,但眼里,却有光芒跳跃,“她明明知道,那是我要的人呵……”她低低地说,那声音,仿佛是从心底深处升起的。

“什么?”名含没听清,但她也无心再追问了,她的神魂全在深慕身上。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一局牌下来,汪太太独吃三家。

打完牌,深慕送名含回家。

车子开得飞快,令名含有飞翔的错觉,五月的暖阳晒得人微微发热,蒸出一身细汗,她的一颗心,也快要被蒸发了。

那么快,车子便到了门前,太快了,她真愿车子能一直驶向永远。

她下车,走到车窗边,脸上有绯红的颜色,双眸焕发出光亮的色泽,“深慕,你、你要不要进去坐坐?”

看着她这副神情,深慕的眉微微皱了一下。无论如何,利用一个女人的感情来达到目的,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名含倒一下子善解人意起来,“哦,我哥哥在家里呢,你是不想见到他吧?没关系,那,以后我们都在外头见面。”

深慕未置可否,含糊地“嗯”了一声。忽然,他的眼神一震,一丝宛若闪电的亮光在他的眼眸深处一闪即逝。

洁白的石阶上,她慢慢地走下来,一边杵着拐杖,一边由白衣男子搀扶着,慢慢走向园中那边蔷薇花丛。

那男子一手指向花丛,向她说了句什么,她微微一笑,那笑意如涟漪,一层层荡出去,浅浅里,溅到四周的空气里。

深慕的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看来,她过得不错呢。在洪帮的日子里,从未见过她那样美丽的笑容。

看到她平安,应该是可以松一口气的,为什么他的心,反而深深地揪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车子飞快地驶回去。

名含恼怒地看着名修,怒冲冲地走进园中,对着二人大叫:“你们什么时候出来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出来?”

她气恼地跑上楼去。

名修不解。范儿却看见了离去的那辆车子,黑衣的男子坐在里面,仿佛是深慕。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呵,不知道名含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总是这样,一旦有了不如意,就会迁怒于我。”名修说得可怜兮兮。

“但她很听你的话啊。”

“我回上海之前,父亲和她的母亲都去世了。青帮上下,忙于争权夺利,除了我的母亲偶尔会问问她的冷暖,没有一个会管过她。那时她还只有十三岁。”名修望着她上楼的方向,语气里有淡淡的爱怜,“我回来后,她便整天和我在一起。她的性子虽然任性,但实际上,也只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就像你一样。”他的手轻轻地抚上范儿的头发,声音柔得像拂过花瓣的轻风,“每次看到小含笑,我都在想,远在苏州的你,是不是也能这样开心。”

范儿被这奇异的温柔迷醉了,风带着花香吹来,衣袂轻轻地飘动,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如幻,唯有他的声音是真实的。

“那你怎么再也没有回去找过我们?”

“我临走前,师傅交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在苏州的事。他不想大家被牵扯进帮派事务,我也不想。但是没有想到……”他望向范儿,“也许,这就是命运?范儿,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可一定要在我身边。”

范儿抬起头来。

“如果你真的站到了我的对面,我……”他的黑眸有丝纷乱,末了摇摇头,“不,你不会的,是不是?”

范儿那双满含清润烟雨的眼睛里,却隐隐有水汽翻滚,心中的声音隐隐地喊:我不想再杀人啊,我不想再在帮派的夹缝里求生啊,我只想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手上不想再染上一丝血腥……

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你对我的了解,难道还比不上施施吗?

作为一个女人,谁愿意在刀口上打滚?

难道我在你心中,只是一个“人才”吗?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这些话,却没有出口。只是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花架边,在椅子上坐下。

名修望着她的背影,忽然之间,只觉得她那瘦弱的身上背负了太多的坚忍和凄凉。

同时,忡忡的忧心地升上来了——如果她不愿留在他身边呢?

会吗?

他的眉微微收拢。

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小女孩了,正如他也不是当年那个与她一起受罚的少年一样,一切,都会有变化吧?也许,洪帮里有了她留恋的人和事……他怎么能完全肯定,她也像他一样,一心一意,只想两人在一起?

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也许,已经有人比他更深刻地,进入了她的生命里呢?

“见到她了吗?”

“嗯。”

“那,见到申名修了吗?”

“嗯。”

“他们在一起?”

“嗯。”

“除了这个字,你还会不会说别的?”施施嗔怒。

深慕无语,只负手背向施施,望向窗口。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试探着问:“他们,很亲密的样子?”

深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瞳孔却如遇针刺,忽地收缩。

施施咬牙。

静密却沉重的空气弥漫在房间里。

忽然,但听紫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段爷,姑娘在洗澡。”

两人变色,倘若段天成看见了他们在一起……

“你去那间房。”施施急促地交待他,自己转身进了浴室。

深慕推门进去,不露声响地把门关上。

背靠在门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忽然静止了。

他在做什么?

他在欺瞒段天成。

他终于,成了施施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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