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天赐文集一:著述画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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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著作论文(18)

大中文化社停止活动以后,我曾邀请许章衡去阳春潭水小住过一段时间,当时我的大哥在那边开了一个书店,潭水较原始而朴素的农村风物——巨大的水车和墟头的落日……激起我们浓厚的画兴。他还画过一幅很精彩的盆中的鲜鱼,其色调的清丽使人很难相信他是色盲,现在追忆起来他顶多只可能是色弱,也许还是受某种潜藏的疾病的影响所造成的暂时视力损伤。很可惜当时的诊断所给予他的是颇为致命的一击,使他失去了向高层次的绘画艺术追求的勇气,然而他精力旺盛,又多才多艺,如果需要,他可以全神贯注于任何工作,并且做得极其出色,这个时期,他的兴趣已转移到话剧工作上了。我们在潭水住了不久,接到王直来信,告诉我们:从沦陷区广州来了位刘莹,长于导演,同志们都在酝酿新的演出,要我们尽快回去。

我们得信赶回阳江,正好参与《蜕变》的演出,成功的演出使大家得到鼓舞,旋即成立江流剧团,由何炳壮任团长,许章衡、谭保赤、徐永垣任干事,导演为刘莹,还有一位与他从广州同来的潘姓青年专职负责舞台装置。团员主要有:梁康邦、姚好姬(这是和我同学时的原名,后来改为一个单名,现在巳记不起了)、梁泽霖、梁宝珠、谭华宣……我也是其中之一,共是十几名,成立后的第一次演出是《夜光环》,其后选定已被敌机空袭炸毁了一半的县中作为团址。从两方面开展工作,一是有计划的排练大剧、名剧,预计半年后演出,第一个选定的剧目是《雷雨》,第二项工作是经常性的,以短小精练的独幕剧——与当前宣传抗日联系较密切的剧目为主,在城乡巡回演出。本年冬,曾到织篑、上洋、河北等地演出,在当时的影响很大。1981年我曾和南艺两位教师由侄儿苏忠民陪同重访河北,一位渔民一见到我就说:你来过,有好几十年了罢?是来演戏的!”

相隔四十三年,我又并非主要演员,而群众却记忆犹新,可见当时所留下的印象一定是很深的,可惜这一次巡回演出的行动,竟是江流剧团的绝响!一回到阳江,内部成员就发生了分歧。曾举行了一次全团的检讨大会,一方是谭保赤、许章衡、何炳壮……另一方是徐永恒、梁康邦、姚好姬,其实分歧的焦点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重大原则问题,但却没取得统一的意见,暂时是不欢而散,然而春节一过,县长姚毓璨把许章衡、谭保赤、何炳壮和我四人叫了去,谈话很简单,他直截了当地说:“有人说你们四人是共产党,我看,江流剧团就解散了罢!”

江流剧团才只半年便夭折。我去春湾复学,许章衡去大井当教师,这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梦境的破灭。在潭水时,我们曾一同阅读《堂·吉诃德》一道为之赞赏,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堂·吉诃德。在人生的道路上眼睛总只向着上方眺望,无视足底下坑坑洼洼,永远为着更高的理想而振作,永远是那么天真和激动,精力无穷。其后我们共处的时间就很少了,闻说新中国成立后他带头参军,带领一群青年远征云南,其后在艺术学院从事雕塑创作和教学,都取得很好的成果,这都是他生命之光的闪烁,他此生也许未能尽展其才,但尽力燃烧的生命是无愧于世的。

愿老许安息。

坚白之画境

打开徐坚白的画集,只觉一片醇厚和晶莹。其中有两幅画特别地引起了我的思索。随着它们的指引,我开始了坚白之画境的漫游。

我说的第一幅画是《自画像》,另一幅是《渔归》。如果说《自画像》表露出了画家其人的品性本真,而《渔归》则透视出其艺术生命的外延。在《自画像》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江南才女的秀丽容颜,可以看到画面上丰富色阶所表达出的情感的细腻,可以看到形质表达的充分与深度,显示出画家品性中的情感与理性的和谐。而在《渔归》里我们所看到的显然是另一方天地,最显著的区别是质朴和粗放代替了秀丽与周全。随着渔归人物的向前走动,我们可以感受到画家前面的道路正向广袤延伸。

《自画像》作于1945年,那是徐坚白在重庆国立艺专就学于林风眠画室时期的课外之作。当年我们受教于林风眠先生,虽然时间不长,但受益深远。先生教学不囿于技法,他着意的是心智上的启迪。不论课间课外,总是博古论今,结合实例,引导学生在精神上不断提升。面对自然,特别强调个人感受,在寻求表达的方式中不断地去发现自我,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有真挚的感情。那些片言只语的核心,使我们获得一种坚强的信念,引领了我们的艺术人生。

于是徐坚白的艺术疆域,便布满了深深的情感犁痕。这种痕迹我们在她的自画像里巳经看到了端倪。那是纯情少女时代的印记。走出校门以后,徐坚白的人生道路开阔了起来,她的艺术疆土也就步步扩展。1947年,徐坚白远渡重洋,在大洋彼岸以求知的灼热领略了西方现代艺术的光色新境。两年以后归国,又以人生的大义投身于人民革命的洪流。这个时期,她留有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那幅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旧居前留影》。那个年代,现实主义具有法定的绝对威仪,一切如实的描摹,都趋人大旗之下以获护佑。然而“现实”就是现实,它朴素而看似平凡,它变幻多端却刻痕如铁。徐坚白以她的真情见证了这种刻痕。她有一幅《老渔妇》,是50年代她在渔港海边古旧的破船窝棚中的激情之作。画中老渔妇纯朴而善良,还可以看到那在艰苦岁月中所留下的顺天和宿命。而在《旧居前留影》中所看到的人物,其纯朴依旧,但神态大改,温顺巳化为自觉的尊严。这些表达都随着作品主题的需要而寻求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这种方式具有不同以往的审美特征。

如果说从《自画像》到《旧居前留影》,其中的变化有时代思潮的影响,有较多的理性成分;若仅只如此,则它也可能随流风的改变而消失,能使其持续发展的必有更为持久而深刻的原因。其实,这很明显,自从徐坚白落根于南国,一晃而过就是四十多年。她生活在与秀丽的故乡风物迥异的海滨地域,经常接送的是阳光、暴雨、海风、温热。置身于终年常绿、生机勃勃的大自然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以她善良博爱和敏感的天性,只觉得生命的延伸与万物同长的欢乐。进人21世纪,新版的那本画册被冠以“礼赞生命”的题签,道出了她自己的心声,显示出她艺术途程的指向。

徐坚白所礼赞的生命,具有男性的粗豪与放达,又有女性的温厚慧敏,她的本真在其中延伸,化为她特有的审美天地。

《渔归》就像一个路标,它明晰地指示出这个艺术园地里的两支分流。画幅右边是一个男人裸露的脊梁,它有点像一柱礁石,留有阳光的灼热、海风的咸腥。厚实的肌肤下流动着生命,艰难前移。顺着它的指引,我看到1987年的《男半身人体》,我颇难相信这是出自一个纤弱女子之手,它所显示的是激情、坚韧、擎天柱地,生命之力是在喷射和流淌。这种审美情感令她魂系梦牵。到了90年代她终于把它们凝固在一种新的形式结构中。她借用锥形的鱼那滑溜溜的躯体,横七竖八地组合成一首首生死轮替的挽歌,又以旋风一样的旋律,搅拌着那一群金黄色的鱼群,画出她最为璀璨的篇章。

回到《渔归》的画面,迎目相遇就是那个渔妇了。她在向前迈步中回过头来,两目低垂,她不看什么;她在静察,在感应;她倾注着母爱,关切着背负着的孩子的动静。这种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柔情是坚白与生俱来的,是她艺术本性中甚为动人的另一个方面。她还爱画瓜果、鲜花,画得琼浆欲滴;她也爱画大海,在浪涛翻滚中回荡着剔透晶莹,现代艺术的光色被运用得熠熠生辉。

这是我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坚白之画境,这是情真之境。心血浇灌,滋润而充实。

2005年11月

万物于我,是借以坦示心灵的载体

—苏天赐访谈

惠蓝

惠蓝(以下简称惠):苏老师,这些年看您的画,有一种东西特别让我感动,就是您对自然的感觉一直都那么鲜活,反映在画面里的感情的饱满度,笔触的敏感性,与您年轻时候的作品相比,几乎毫不减弱,真有点儿不可思议的神秘。

苏天赐(以下简称苏)我自己觉得,大自然才是最神秘的,尤其是里面那种生命涌动的感觉。我在画中一直想要表现的就是这个。我时常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和它连在一起的。

惠: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体验的呢?

苏:童年。我家原先在阳江县西北一个很富裕的山区。在我曾祖父的时候,全村遭到土匪血洗,祖父只身流浪到阳江城,寄身于城北最偏僻的一角。那是一座宽约4米,长约20米的狭长泥墙小屋,低矮而局促。屋子外面却大大不同,屋后有大片的竹林,连着一座高居城中的小山,山上古木参天,它的高度可供20里外从海上归来的渔民作为人港的标志。屋前景观就更丰富了,有大片的草地、池塘、城墙,穿过一个缺口过去是榕树的浓阴和古老木棉的枝柯纵横,上面长满了青草,远看就像一个长毛的巨人。在它后面是小山和石塔,那里是我真正的乐园。白天我总是和邻居的小伙伴在其间消磨时光,傍晚就爱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城墙边慢慢升起的岚霭出神。稍微长大一点,我就经常爬到那座小山上,坐在石塔的阴影里看那满天流云,看海风驱赶着城市上方的云影奔跑……太丰富了,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又那么神秘莫测。这是大自然对我最初的审美情感的启蒙,所以我感受很深。正是这种体验,使我终生受益,它指引着我走向艺术的漫漫长路。

惠:所以您在绘画中的追求和您对自然的体验是一致的,既永恒,又常新,内蕴着生命的律动。难怪从表面上看,您所中意的一直是一种风格了。

苏:是这样。我把作画看作是对自然的真情倾诉,所以我作画时都很激动,很快乐。

惠:从您艺术本身的发展来说,是否也有阶段性的变化呢?

苏:是的,我走的不是一条笔直的路。我的绘画之路起步于童年,开始画画只是觉得好玩、快乐,后来学会了水彩写生,从此就迷恋上它了。自小学五年级开始,节假日和课余时间我都要出去画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外甥,替我拿简易的画架,我自己背着画箱,走遍了小城的近郊。抗日战争时期我参加了抗日救亡团体,画了许多连环画和抗战宣传壁画。当时我看到自己的工作能和人们沟通,获得共鸣,真是十分振奋。从此我决心终生献身于艺术,但是那时候我的家人都不赞成我的决定。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死了,家庭生活开支和弟弟们上学的费用都靠大哥一个人负担。为了不增加他的压力,我去乡镇的小学做了一年教师,攒够了旅费,得到两个哥哥的同意后,才动身到重庆去上艺术学校。这就是我艺术事业的起步时期。

惠:您如愿以偿,应该是很快乐的。

苏:是的。我从阳江出发,独自一个人带着沉重的行李前往重庆。因为广州巳经沦陷,只能从山区绕道广西,从贵州进川。沿途总是遇到日本飞机的轰炸,交通很不正常,我往往只能提着行李在路边求搭顺道车。这样乘着各色各样的车辆,开开停停,一个多月以后才到达重庆,而且旅费也刚好用完了。我依靠在重庆当土木工程师的二哥在经济上的帮助,一个月以后以较好的成绩考上了国立艺专。当时真是踌躇满志啊!但这对于我来说,其意义远不是“快乐”两个字能概括得了的。

惠:这应该是您艺术历程中第二个阶段的开始。在您以往的文章中,曾十分尊崇您的老师林风眠先生,他给予您的启导,您说是心智上的启迪。可以就此谈得具体一点么?

苏:那需要较大的篇幅,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我老师的回忆文章,只是没能静下心来执笔。林先生上课时说话不多,很少讲大道理。他好像不是在领你走路,只是在旁边看你走,到了岔口,便稍加点拨;看你走乏了,又适时地鼓鼓劲。有些话看似不着边际,却促使你思考。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和大家一起聊天,谈话的范围很广,从每个学生的画谈到他的个性、经历、抱负,从美术史上的画派谈到大师们的典故,一直联系到有关艺术真谛的讨论。这些谈话会使人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好像眼前的窗子顿时扩大了许多。有个同学很喜欢巴黎画派的基斯林,在课堂面对模特儿时,总喜欢模仿基斯林的风格。林先生看了以后只是说:画得太空了。”这位同学请林先生改一下,林先生本来从不为学生改画的,这次他竟破了例。林先生按照他的实际感受,为这位同学改了很久,结果这位同学显然并不满意。趁林先生出去,他提起画刀又把画面给刮掉了。林先生回来看到以后,竟然哈哈大笑,友善地说:你喜欢基斯林,再试试嘛!”一经点破,倒使学生觉悟了。后来这位同学不再盲目模仿,走了自己的路,并且很有成就。几十年以在上海刘海粟博物馆和惠蓝等合影后,林先生为他的画集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老老实实做人,诚诚恳恳画画》。还有一次,我画人体写生,自觉画得很周到、很完整,却总是觉得乏味,想着手修改却又无从下笔。林先生看了之后说:你要画出他的性格。”乍听起来好像要求过分,初次见面如何晓得他的性格?过后一想,我才领会到应该内在一些,更深一层地观察,找出有个性的造型。林先生鼓励我们用线,这不仅是在传授一种技法,而是启发我们从再现走向表现的第一步。这里谈的只是林先生美术教育的几个例子,继续谈就太长了。

惠:您探索自己的风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我在国立艺专受教于林先生的时间只有一年。虽然林先生常说画画要走自己的路,但那时整个学习过程只有那么短的时间,只能是打个基础。1946年我从国立艺专毕业后回到广东省立艺专任教。为了接受林先生更多的教导,一年后我辞职到了杭州。我没有找到工作,靠已有的一点积蓄和哥哥们的支持在郭庄借了一间房子住下,画了画就拿到林先生家请教。他向我提出:一定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忠于自己的感受,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那时初到西湖,感觉很新鲜,就按着林先生的要求画了一个多月,结果得到他和吴大羽先生的赞赏和鼓励。于是林先生便提出要我多去研究中国的传统艺术,不单要看国画,还要多看铜器、石刻、陶瓷和民间艺术,他还带我去灵隐和南高峰紫霞洞看佛像,吸取其精华,融合到油画创作中去。从此我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这种研究上面。到了1948年春天,我开始自己的试验,先是在教室里画人体。当时的国立艺专很开放、很自由,校友回学校到班上去画画是很受欢迎的,老师、同学都很熟,不需要办什么手续。画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便开始找同学画像,一直到1949年杭州解放。渐渐地,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黑衣女像》就是我这个时期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我这个探索阶段的终结。

惠:这幅画如今也是您很重要的一幅代表作。当时您是怎样的创作状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