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天赐文集一:著述画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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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著作论文(21)

苏:无论是西方艺术还是东方艺术,虽然它们的本源都是出于自然,但是西方长期着重于“模仿”,而东方则一直讲究“心源”。“心源”多是出于对自然深刻感悟后的整合重构,它既有得自多维视线观察后的总和印象,也有收益于飞动的联想,或是和诗有着内在之缘。

在接受专业的西画训练之始,我曾告别那种随心所欲地随意观看和描绘的方法,而将视点固定起来。但后来林风眠将我的视线又引向中国传统的图式,李龙眠线条的游动并不那么接近我,在现实世界中所见的实体,让我感受到一种韵律的颤动,正是它赋予作者激情使画面有了引人人胜的生命。于是,我又从摆脱固定视点开始,艰难进行两种差异互补以求融合的试验,也以此开始意象表现的探索。

面对自然景物时我所感受到的,或是一幅画意,或是一篇诗情,实在难以说清,她们难解难分,早已融为一体。因为她们都源自于某种性情,又都产生于某种联想。而实质上,一个东方画家,观察及体验的方法都乐于边走边看边想,这已成为一种自觉的习性。他所得到的知觉真实或是错视幻觉,统统经过思想的过滤提炼,留下的却是那些能触发激情的要素与意境的图像。当情绪溢出之时,就使画面的意境融人了个人性灵的亦真亦幻,产生出有别于自然原生的另一种芬芳。

邬:苏先生的意象表达方式既回避了许多画家通常采取的装饰性手法,也从根本上排除了那种简单化的点、线、面组合与过分符号化的手法。作品虽然是以现实感性为基础,具有某时某地的综合感受,同时也隐现着某种记忆性与情感性,在具象中散溢出非现实时空的跨度与深度,物象都是意念与视觉筛滤的结体,画面都是心智与激情的流露。又有批评家形容您的意象表达形式时,借用了您为其他画家所写的一段文字:笔迹若从形体中游离,色层相互渗透,线条游动,率意而为,一种意志从容的东方意蕴,似欲化解西方的严谨,表达的境界已从视觉转入内心”。

我曾经专门注意过您为作品取的标题,那都是些高度意象化的辞藻,如‘‘雨后秋江’‘‘江上清风”、‘‘湖上春风”、‘‘寒林漠漠”、‘‘春风荡过太湖”、‘‘细雨催春”、‘‘熏风”、‘‘桃花簇拥的山村”、“复苏的湖水”、“春风掠过太湖”、‘‘又是一年春草绿”,我们可以想象苏老师在书写这些标题时,是怎样的诗人情怀。

邬:前不久我在您的一篇文章中看到了老师自问自答式的独白,“你为何要画画?”

“为何要这样画?”这样的提问既来自自己,也来自他人。老师唯一的回答是“这是我精神上的需要。”并说:这样的回答并不新奇,也不是我独有的,但我只能这样说,因为这样真实。”从苏先生的画面中,我们可以看出老师对绘画艺术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至纯至真的热爱,流溢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天赋与激情。大家都很想知道苏老师是如何走上艺术之路的。

苏:我走上绘画这条路,是跟我童年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是出于我自小对自然的内心感受与情感体验,而过去我没有讲出过这个原因。

我的老家是在广东阳江山区,这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在我曾祖父的时候家里遭到过土匪的血洗,差不多把人都杀光了,留了很长胡子的曾祖父被绑在树上烧死了。我的祖父一个人到阳江城里流浪,我的父亲后来跟别人借些钱做小生意。

邬:您曾经多次很抒情地描写过家乡的风景,那里丛林茂密,有几个人才能抱得过来的大树,绿阴掩映,竹林迎风摇曳,屋前清冽的小池培,一片草地,一段古老的城墙,越过城墙便到了山边。

苏: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很小很小,是长条状的,像隧道一样,大概有3到4米宽,10多米近20米长,有很矮的黄泥墙。白天很闷热,我整天都呆在外边。傍晚就坐在门槛上纳凉,凝神窥视眼前这个诱人而神秘的乐园。一到夜晚,月下一片朦胧,偶有一曲竹笛在夜空下扬起,顿觉万籁俱寂,惟有此缕天外之音。心里顿时想法很多,脑子里装满了这样那样的感受,就是现在也觉得这些感受就在眼前一样。各种各样微妙的思绪,一些意象的碎片,种种神往的念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涌出。我在小学二年级时,就曾经把眼前的一切画进了图画作业本里,它就成为我的第一幅风景写生。我存储了很多这方面的感受,有了感受才学绘画,所以我后来画风景跟这种经历与体验有内在的关系。于是,故乡的草木、雨露滋润着我的心灵,带我走进绘画世界。我要画是因为我想画,我那样画是令我动情的世界使然。我现在看一片水,就能看上半天。哎呀,我能看出许多东西来,看出令自己感动的东西来。我在画风景画的时候,会听到黄鹂在歌唱,会听到云雀在歌唱,有一种从内心发出来的表现欲望。哦,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一种内心的冲动。所以我后来虽然被许多东西所吸引,但还是回到了这大自然里来。

邬: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内心独白。它揭示了老师与生俱来的自然情结,一种无比质朴而又无比深刻的情感流露,也是造就天才的玄机。记得老师在《我的历程》中以诗人的笔触,揭示过当春天来临时带给您的喜悦,您感受着大自然变幻莫测的神奇,您说:‘‘于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会涌上心头,这是一种触及生命深处的体验。它不会为岁月的流逝而消减,而是不断地增深积聚而成为我艺术涌动的潜流。”先生的这种少年时代的自然情结,出自内心感应的绘画动机,无疑是一个动人的童话,在平凡之中又流露出神秘的色彩。要真正解开这个令人神往的情结,是艺术心理学家们以后研究的课题。大家的起步与成就往往源于一种真切的体验与感人的情愫,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激励,或是一个事件往往成为对绘画产生炽烈情感的内驱动力。

苏:后来在去重庆的旅途中,我又看到了许多崇峻的大山、飞瀑、奇树,这些都是地处亚热带的故乡所未曾见到过的。从此才知过去认为国画山水的不真实是见识所限,而旅途所见的境界正是在西画风景中所无法领略到的。

邬:20世纪50年代初离开国立艺专后,您一下子不能再按《黑衣女像》那么去画了,

至少不能公开地这么画了,这种状况一直保持了很长时间。那时候老师是不是感受到创作的抑郁,甚至是艺术情感上的痛苦?然而,从作品的年表上我们可以发现,苏老师在那一时期仍然画了一些风景画,仍然通过对自然的描绘从某种程度上继续实践着自己的艺术理想。

苏:正是这样的,有一段时间真的很痛苦。后来,我又回到自然中去的时候,我又很自然地走回这条艺术之路。1953年学校委派我为师生体验生活下去选点时,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了太湖,走进了东山,走进了湖中的西山岛。我曾在自传体散文《我的历程》中,有这样的描述:当我第一次看到了在雾气迷蒙中草长莺飞的江南时,我似乎又回到了沉醉于自然的少年时代。而这种大自然所触发的激动情绪与精神状态,早已成为我的艺术行为中的主要动力。”

苏州的地理环境很美,它的温润微湿的空气,清明之后的太阳被薄薄的云层遮住,有时候有细雨,典型的江南韵味,可谓“暮春三月,江南好哉!”一片菜花地,一片白云,有点房子,几棵树,我特别注意这样的景致,我要自己想办法把这种感觉画出来,要表达出这种境界。现有的油画风景我看没有画出来的。所以我觉得中国油画的文脉应当是在本土的,这是最为重要的。油画作为一种工具,我有自己的文化内涵要表达,所以我很自然的走上这条路。

邬:我曾经临摹过在20世纪60年代初的《雨花》杂志封面上发表的苏老师那一时期画的太湖风景,是十分抒情的雨后渔村。然而好景不长,这种陶醉于江南风景的状态,得意于太湖浩渺烟波的心境,挥写于画面视觉意象的色彩与笔触的创作快感,很快也就被‘‘文革”所中断。而‘‘文革”一结束,苏老师就又立刻回到自然之中。

苏:当“文革”结束之后,面对自然又能画风景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会画了。真的,我还留下两张那时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在“文革”中,我画了100多张包括毛主席像在内的所谓主题性绘画,政治性、宣传性的大幅壁画,我以前有写实的功底,所以画起来还比较快,还过得去,大家都找我来画,再说在当时这也是一种不得了的待遇。于是画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过了好久才地把感觉找回来,把它追回来。我对着富春江开阔的江面捕捉早春的景色,感受着身旁的新绿随着修长的枝条萌长,画着画着,一种沉睡了多年的感觉复苏了,又感到了一种表达上的自由。后来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我赤裸的灵魂可以纵身于大自然,而无须顾忌旁人的窥视”。

邬:当苏老师从法国回来后,人们发现风景画又有变化,变得简练而更倾向于意象化的表达,特别是七届全国美展获铜奖的那张《早春》,一下子简练了很多,意境气象的表达十分动人。那就叫酣畅淋漓,有如神来之笔。

苏:我出去找到了自己的路。《早春》那是根据我的一张画的变体,就是文革之后第一次带研究生,带沈行工他们到富春江,那次画了富春江的早春。后来我带了一些画到巴黎办画展,并且用这张画为素材设计了作为我在国际艺术城的个展的海报。当时有人就要买这张画,后来我把它改了,回来之后又第三次修改重画。

邬:然而自然也随着时代而变化,后来苏老师不无遗憾地发现眼前的湖光水色、村落民居正在渐渐地失去那种浓郁的自然本色。

苏:前几年回到故乡阳江,那么多年没有回去了,我回去的那天就特地跑到对面不足半里的那座小山上。然而当我举目四望时,竟不觉身在何处,除了那个石塔还在那里,那些我渴望能重睹其容颜的曾伴随我童年的景物消失了,原来的感觉完全没有了。城市变得一塌糊涂,那房子拆了又盖,盖了又拆,弄来弄去弄得跟别的城市没有什么两样,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找回原来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哪里是阳江?那是一种很失望的情绪。我在失落中站在那里镇定心神,这时,慢慢的潮湿的海风吹来了,那种我熟悉的潮湿和清凉袭来,再看到天上,啊,大块大块海边的云飞来,在上空荡荡悠悠,整个世界又显得非常和谐。一下子感觉找到了,我回到家了,回到了我的故乡,这是一种很新的记忆。

当年我就是在这塔影下,注视那蔚蓝的远方,望着海风追逐在小城上空掠过的云影。我心随流云,驰骋天际,时空跨越,那时与这时融会在一起,大自然留给我的那种对自然的感受是永远不会变的。只觉得一种近乎宗教情怀的感恩,一心只想追求美好。作为画家的最独特的东西,就是这种心灵的感应。

邬:关于这一段体验,我记得苏老师在《我的历程》中写过:这气息是如何的亲切而熟悉,一下子仿佛又置身于半个世纪以前。当年我正是沐浴着这醉人的海风,背着画箱,走过小城内外,追寻大自然的奥秘。我正是从这里开始走入并迷恋于大自然,进而也就走进了一个迂回起伏、辽阔天边的艺术世界。”

苏:记得那是1993年到德国去,访问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的院长鲁贝契时,他对邀请我们的TTT主席法兰克提意见,说你们的协会不应该办在海姆巴赫,那地方景色太优美了,是不适宜艺术家住的地方,人在那儿就不想画画了。你只有住在大城市才能知道生活,跟整个时代融在一起才能想画画。当时我就想是不是时代不需要我们了,我感觉不是这样。在德国的那个晚上,我独自一人沿着一条路走着,后来站在一座桥上想这个问题,这时天越来越黑,水面上的雾气一点点地上来,啊呀,就跟我小时候一天到晚看到的景象一样。我家对面的池塘,池塘后面的城墙,一到早晨或傍晚一团团雾气就是那样的感觉。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这种感觉与情境都在显现。不管怎样,每当我要画画的时候,就要这种感觉,没有感觉就不行,我离不开它。生命的律动在自然的万物更替中是永恒的,我曾经写过这样的句子:我在大自然中炫目于它的闪烁,体味那无尽的绵延,在作画中享受那情绪表达的快乐。”“大自然的赠予使我终生受益,她滋润我的心灵,使我丰于感受,求索不止。”

邬:苏老师这么多年来还是对自然保持了一种最初的感觉,那种一往如初的感觉,后来上了学,画了那么多年,经历了很多次运动与批判,出国了很多次,看了很多东西,体验了许多不同的文化氛围,再回过头来看自然,还是那样的情感。实际上,苏老师的绘画艺术与自然的联系又是那么的单纯而透明,并不复杂,也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的动机讲得那么玄奥。然而却是真正的在内心深处蕴藏着对自然的抑制不住的热爱,在作品中宣泄在自然中的狂喜,在画面中折射对自然的无限的迷恋与依赖。这是至纯至爱的心灵,使天性与天才的情境升华,在先生之外又有几人能体现出如此的情结与操守。

苏:童年感受到的这种东西太多,我觉得后来作画及作画的心境与状态跟那时候的感觉很有关系。我讲到我的童年,我的整个身心,最大的安慰、最大的快乐,就是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世界。这种感觉最终留在我的脑子里,有些动人的东西在那里,我想追求的东西在那里。所以我现在画的时候,什么西方的、东方的、现代的、古代的我都没有考虑,用线也好用什么也好都无所谓。我最初跟林先生学习,从造型开始,从线开始;到了后来我不能这样画了,我就到苏州去,我感受到了独特的东西。再到后来慢慢地看各种东西,做多方面的比较研究。我感到自己的感觉是最重要的,要把它表达出来,其他都不重要,假如不表现个人的真情实感,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邬:我很想窥视苏老师作画的时候在表现大自然的时候,心理体验是怎样的情感起伏,您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苏:我平常想着画画,平时面对自然的时候,作画的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这是在表现一种美啊。我画的时候整个情感都融进去了,这种时候很能让我融人进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特有的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个东西。在画的时候,我一找到了这个东西就沿着这个路走下去。也有犹豫不定的时候,想画但是画出来的不是那个味,一比较发现另外一种方法也可以达到这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