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苏天赐文集一:著述画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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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著作论文(22)

邬:从先生的叙述中,我们不难发现,苏老师是从与自然的神交之中走入艺术之门,是自然的神秘与神奇力量诱发了内心深处的绘画原点;而在苏老师的艺术生涯中,每当因客观条件的改变而迫使作画状态与形式也要改变时,往往又是在大自然中的奇遇,使老师在精神上与艺术语言上获得了新的创造之路与新的表现方法。当离开国立艺专后不能再按照自己的追求去表达,不能再进行中西结合的探索时,正是对苏州东山、西山的发现,对江南风景的新的体验,使老师进入了一个相对自由的可以抒发个人感受的艺术空间;当经过十年的“文革”,在摆脱了炮制领袖像与主题性作品的任务式的创作方式后,老师还是在富春江畔重新邂逅了那种久违了的自然情结,找回了那种在风景中及风景画中的情感与艺术语言。而当老师看过莫奈、凡·高及无数欧洲名作,再面对太湖风光与中国山水时,那种对自己艺术的自信与自觉再次寄情于自然。

或许批评家们已经习惯于毫不吝啬地又轻描淡写地说画家画风景是热爱自然,说画面如何揭示了自然的生命力,说画家借景寄情是歌颂大自然的歌手是抒情诗人,然而这些词汇与句子已因用得俗套而变得廉价变得贬价。事实上只有当我们面对莫奈的《睡莲》时,面对塞尚的《圣维克多山》时,面对凡·高的《阿尔的麦地》时,才能真正理解这些形容的含义;也只有在寻找苏先生画面魅力生成缘由时,在猜测先生的绘画内在情结时,才使人们真正明白了这些比喻的本义,恢复了这些句子的含金量,或者是为它们找到最为确切的使用对象。

邬:苏老师您在作画时,具体的方式方法又是怎样的呢?您的风景画有几类。一类是写生的,画的对象还是比较具体,一类是根据速写画的,特别是从法国回来以后画的,构图大多是平行线的,在平行中求变化,但是空间感很好,虽然东西不多,形体不具体,但没有一种空的感觉。画变体的时候是不是把小画放在旁边呢。

苏:不是这样的方法,一参考就画不好了。我在作画时,开始时一下子很快就出来了,但是画到下面怎么样,如何调整很重要,特别是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要处理得恰到好处。一幅画很重要的是应该自成系统。我画画时有时按照一定的构思来画,有时是按照速写来画,但不是根据照片来参考的。我觉得画画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当画画时想到要按照什么样子来画,有一张照片在那里,肯定是画不好的。从画面上来讲,一笔颜色怎么样,一个色块怎么样,都是根据内心的感受来的,脑子里有照片跟着它跑,就不能够达到那种情感的表达。画画要根据画面的具体情况看,潘天寿的画面到后来看半天才能画一笔,所以画面是活的有生命的。

画一个对象跟表现欲望有关系。跟个人的才能有关系,对这个感兴趣就往这边走,对那个感兴趣就往那边走。本来我人物画得很多,那张《黑媛》我很有兴趣来画。要有相应的条件,要找到合适的,没有合适的就没有那个效果。人的才能有各个方面的,适合他发挥的,他就发挥得好,不适合他的,一定要走这条路就不行。教学是另外一个问题,因人施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所以我觉得现在的教学,要提出要求,而不是方法。不能因为对象在那里,一定要表现三大面五调子,把它作为一个最基本的东西,我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好处,妨碍人们去观察去感受。我觉得以前的教学教方法,实际也不是什么方法,艺术的方法不是这样的,实际上只是一种技法,用这种技法那种技法,是机械的方法。

现在我觉得有一种所谓的创新,为了寻找个性或独特的东西,故意找一些不同的东西,脱离了人的感受的基础,就是所谓“先求异,后求美”,很不真实。有一次一个学生拿了很多画来找我,画得很怪,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画,他讲不出道理来,只是说这样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邬:就一个人的绘画之路而言,写实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苏先生以前在国立艺专学画时,也是从写实开始的。现在回首反思,又是怎样从写实开始过渡到现在的认识或状态,演化为现在的手法与语言?这一过程是如何迈步与超越的呢?

苏:我的发展是经过了一些时间的,也碰到过一些问题的。从写实开始,现在看来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它毕竟有这么个现成的东西摆在这里,有一个具体的物象进行比照,你可以去分析与表达它。如果没有它可能不容易学到比较系统的技巧。我觉得,还是应该抓住一个根本的东西,一个目标,一个准确的形体,及把握形体的能力。有一个东西在前面可以按部就班地画,但不能在那个地方停留太久,否则你要到什么程度才算掌握呢?以前我们把这段时间拉得太长了。写实的能力还应该包括创造的能力,从整体上来改造它,能动的表现它。以前包括什么天光画室,过分追求一种典型的绘画性,现在回过头来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开始学画,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邬:苏先生您是如何看待技法或技巧的价值,技法的高超在您的画中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在我们看来苏老师作画,或者说老师的画面,是十分轻松自如而信手拈来的,那种朦胧中蕴含的层次与物象的生机;散落的苔点,疾速的线条,大块的涂抹,厚涂或薄染,轻柔或飞白;温润的粉色,在碰撞中变化的色束色斑;还有那种出神入化的虚实处理,实在令人着迷。如同一首浓郁的诗,情感固然是真挚的,但辞藻也是十分华丽的、讲究的。

苏:我对技巧的态度,主要是取决于我想要表达的那个效果,主要是取决于某一对象给我的特定的那种感觉,我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采用什么技巧。因此,在完成一幅具体的画面时,技巧是非这么画不可而采取的办法,我觉得就应该这么画,不这样画就不是这个味。所以技法在一幅画的完成过程中是一个动态的表现,有时有某种感觉后就不能再动它了,有时画了一半就停下来,想想怎么再补救,怎么重新再画。

邬:这种对待技法的态度与先生的艺术观是一致的。所以您的画面总是尊重自然、尊重感受,不会是遵守一个现成的什么规则或是标准。而现在画展中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对老师的模仿,只是留心于表面的符号,缺乏内在的体验,当然也缺乏真诚与自信,很容易使人想起齐白石的那句名言。

苏:现在好多东西成为时尚,但有一个条件是不变的,就是一个画画的人应该按照自己真实的感觉去画,如果不是这样一切都没有用。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去画。艺术没有什么标准,不管你是什么画法,最主要的是把你心灵里的东西画出来。现在的商业色彩太发达了,情感大都是虚假的,损坏人们的胃口。我画了这么久还没有专门追求过什么时尚。

邬:其实苏老师您的画还是蛮时尚的。当别人一味画明暗画块面时,您用线来画;人家画苏派的时候,您已探索中国风格。现在又比以前画得简练了很多,江南风景常画常新。听说最近画的这几张手法简约的风景老师自己也很得意,说‘‘有没有一点梁楷的味道”。

苏:在相当长的时间中,我的画法一直遭遇到很多非议,说这样画不是油画。60年代上海给我出了一个明信片那么大的小画册,那时在新华书店看到有几个画画的人,不晓得是哪儿来的,说这个怎么是油画?

记得在1955年在北京举行全国油画教学座谈会,是暑假时将各个学校教油画的主要老师集中在那里一道讨论与画画。学校去了我与徐近慧、毕颐生三个人,吕斯百也去了,马克西莫夫来主持会议。就在那时正式推行了“苏派”画法,并通过了一个很重要的“宪法”,公布了一个八步法。教学要一步步来,第一步就是“落幅位置”。那时我是持反对意见的。在集中写生时,我画了一张顶光的,是模特儿扮成一个新疆的少数民族,我当时对这张画的效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油画的感觉、光线的感觉还是有的。我跟他们画得都不一样,笔法比较写意,背景很薄,整个画面很透明,不是他们的那种一味厚涂。但那时很多人认为油画不是这样画的。可惜那张画布照苏联的一本技法书上讲的,是用干酪素代替胶,色层很牢固,画上去时很好画,但两个多月后就变了,特别是背景的透明感完全没有了。当时他们组织画军史画,挑的都是在北京的画家,就是因为看了这张画,我成为唯一的非北京的被选中的画家,而且还出了一套画辑,其中也有我的这张画。

邬:即使在欧洲,在油画发展的历史画廊中,作品的表达方式也是多样的,每个画家都只是从各自的角度去诠释油画艺术的规律,创造自成一体的形式语言。而苏老师在个人油画艺术的开始阶段就表现出了扬弃成法,寻求个人形式结构的,实现新的和谐体系的赛智。

苏:我最大的感受是到巴黎之后产生的。在那之前真正的外国油画原作我基本上没有看过多少,看的都是图片、复制品。到了巴黎,第一天就到罗浮宫去看了6个小时,后来又在奥塞看了7个小时,我要看看有什么东西,看完了有数了,我再一个一个地仔细研究。罗浮宫展出的西方最早的油画,是15、6世纪的慕林大师,画的是一个圣母和修女,技法是半浮雕状的,真的做成可触摸的半浮雕,是用涂料做成底子,然后再用材料刷颜色。后来伦勃朗的那个时期的手法叫加光术,是在一个白的底色上,先把体积以凹凸的肌理搞出来,然后把颜色一层层的罩染上去。再后来是用色彩表现直接来替代这种技法,印象派用分离的笔触与色彩表现外光。西方油画的演化也用了多少年的时间,反反复复地进行试验。我也注意油画的技法,我发现厚的、薄的、细的、粗的,什么样的都有,有的如在米勒那里,你也发现不了什么妙处。后来发现,你只要觉得真正好的东西,它们的表现手法是不受限制的。一幅好的画你可以站在前面看很久很久,如维米尔的画就是这样的。油画本身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与变化,才领悟到现在的这种状态与出现了目前的局面。

我慢慢觉得,我自己用什么画法,唯一的条件是取决于自己的想法,我怎么画要根据我自己的兴趣与条件。我从法国回来得出的最主要的结论:自信是最主要的。一个画家如果没有自信,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我们荒废了很多时间,有段时间是找不到自己的,在很多时间中客观条件的限制不能发挥自己的想法。在山东文艺整风时,我想到了以前在抗日战争的时候,我画画很单纯,就是要唤起民众,要起宣传作用,那时很得群众的欢迎。现在我这几年特别想画,当情绪很浓的时候,感觉一下上来之后就画。但我现在很多画画了一半就放在那儿,过后再看看感觉就不一样。一旦画完了之后心里就很平静。

邬:所以苏老师曾概括自己几十年来的绘画所为:我信步而行”。也因此将自己八十华诞时的艺术历程油画展取名为“信步与回眸”。

邬:大家都知道您与林风眠先生的师承关系,这种关系包括了文化理念、艺术思想与形式语言的文脉传承,包括了教学方法等许多方面的延伸,乃至包括了人格力量与道德文章的感染。林风眠无疑对苏老师的艺术道路形成了影响。您是怎样向老师学习的,以及老师与学生的关系是许多人感兴趣的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