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〇 思纷纷 (2)
或许真是檀香安神,李晗一场酣梦,醒时已不觉过去两个时辰之久。宫人们见他醒来,忙上前来伺候。他漱口更衣罢了,又用热帕子擦了脸,下榻却不叫宫人们通传,独自放轻了手脚向外殿走去。
将及傍晚,霞光起,明光昧,殿上已渐渐昏暗。宫人们早掌上了灯火,摇曳了鬼斧画梁,映在书案旁那女子的俏颜上,便似一抹晚霞晕染。
她便像是陷入冥想一般,柳眉微低,略带疲倦,光影恍惚时,抬手轻轻揉着额角,令人见之心尖微疼。李晗轻声缓步上前,她竟也未曾察觉。
李晗忽然从身后揽住她,一手盖在她眼上。
墨鸾这才惊觉,本能想站起身来,却由不得痛呼一声,只觉得双腿酸麻得竟不能动弹。
“你看你,这是何苦!”李晗心疼,忙将她扶到一旁坐下,不舍地轻揉着她的腿脚。
“妾不敢僭越不恭。”墨鸾勉强向李晗行了一礼,柔声道,“妾斗胆,替陛下将奏疏整理了。还请陛下批阅决断。”
李晗闻之惊讶,忙将案上奏本匆匆翻阅一二,不禁大叹。“还好有你相助。否则,朕又少不了要被蔺公和杜御史他们教训。”他颇为撒娇地腻着墨鸾不愿撒手。
墨鸾却轻推他一把,俯身正拜道:“妾私自妄动了呈御的奏本,请陛下降罪。”
她如此郑重其事,反倒叫李晗愈发不自在,连说了好几个“不怪”再将她扶起,命宫人们上前来替她捶腿揉脚。
墨鸾静看了李晗片刻,轻声道:“陛下,这里……还有一份奏疏,妾不知该不该给陛下看见。本想请中书令退还,又恐怕不甚妥当。所以……”
李晗略略怔了一怔,回身,见墨鸾已取出一份奏本来,双手奉上。韩全忙拿了这奏本来递给李晗。不料,李晗只看了一眼,顿时变了脸色。那是文渊阁博士任修告病请辞还乡的辞呈。
“这瘸子要辞官就辞罢。照准。”李晗极不耐烦地将那奏本摔在地上,拂袖就想要走。
“陛下!陛下怎可如此轻贤慢才?”墨鸾见状追上前去,她推开上前来搀扶的宫人,再向李晗俯身拜道:“陛下若就此准任博士辞官还乡,叫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即便陛下不顾念文人士子向我朝廷之心,难道就不怕有人愈发捕风捉影,有损天家颜面?”
“你——”李晗被这连番质问逼地口舌打结,难以辩驳之下,不禁急怒。“这件事朕自己清楚,不用你再管。”他不耐烦挥手斥责,语声已见了沉冷。
墨鸾直起身子,追道:“陛下只怕并不是那么清楚,毕竟如今尚未见有真凭实据。陛下圣明,必不会以流言为信证。妾实在不愿陛下一时冲动,日后追悔莫及。”她竟仿佛刻意要急怒李晗一般,执意拿住这一件事不放。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晗气极智昏,已被激得快要跳起来,“还想要什么真凭实据?难道要捉……捉什么在什么的……?”他再难以启齿,满腹怒火一旦开闸,便全向着面前再三激怒于他的女子喷去。“你做什么口口声声就要替他二人辩解?朕只怕你是物伤其类罢!”他一手指着墨鸾,牙也要咬得作响,恨急一时,来不及细细思索已脱口而出。
他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那从旁侍立的大常侍韩全已惊骇得碰翻了香炉,长身俯拜,连连口呼:“陛下息怒。”
李晗一惊之下,心知失言,怎奈话已出口犹如覆水难收,一时僵了在当场,呆呆看着墨鸾,不知如何是好。
一句“物伤其类”,刺得墨鸾双肩一颤,顿时血脉发冷。
物伤其类?
呵,那任修为避嫌以保全皇后,甘愿辞官退隐,弃大好前程于不顾。她有什么?她哪有那样的福分与皇后“物伤其类”。
“陛下,妾先行告退了。”她俯身又向李晗一拜,不再多言,默然退下殿外去。
李晗眼见她黯然神伤模样,满心懊恼悔恨,焦急想要将她追回,只是碍着颜面,骑虎难下,细细想时,又仍有怒意不平,索性咬牙闭眼,权作不知不闻。
韩全想劝,却也不敢再去虎口拔牙触怒李晗,无从劝起,只好寻了借口出来,去追墨鸾。
墨鸾离开甘露殿,听见身后呼唤,驻足回身,见韩全匆忙奔来,不待他开口,先微颔首致了一礼,歉道:“辜负了大常侍所托,实在有愧。”
“是老奴给妃主添了麻烦。”韩全无奈长叹,向墨鸾一躬到地。
墨鸾苦笑。“天恩浩荡,天威难测。我也不是事事都能说上话的。既然大常侍方才也看见了,还是另谋它法罢,就不要再寄希望于我了。”她言罢又向韩全颔首一礼,携了两名相陪宫人,转身而去。
淑妃方才替宅家整理奏本,操劳良久,转瞬宅家却还是这般大发雷霆,看来,宅家当真恼极恨极,恐怕难以听进人言了。韩全情知已再无法可设,只好礼送墨鸾离去作罢。
她返回灵华殿上,独自在幼子从前居住的小阁中,添换新香,转起念珠。
幽香素净,宛如止水,仿佛能将人心中的浮躁戾气也一层层融化抹去。
“阿娘见死不救,会让你讨厌么?”她伸手轻抚牌位上的名姓,鎏金黑漆的灵牌每日都擦拭的干净,半点灰尘不染。“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娘又怎么能让你走的不明不白。所以,你不要怨怪阿娘,好不好?”她好像正将孩子抱在怀中哄慰一般,又似自言自语,垂目时,眸中苦涩流淌,却偏偏唇角带笑,凄色妖异。
忽然门外却有宫人禀报:“妃主,长沙郡王差人送来糕点,说务必要亲手交给妃主。”
墨鸾由不得心下起疑。无缘无由,阿宝做什么给她送糕点来,还要她亲收。她静了一瞬,轻拭了拭面上泪痕,命道:“叫那人进内阁来说话。”
“妃主……当真要让那人入阁中么?”接引宫女隔门相问,语声中颇有迟疑。自小皇子故去,妃主便再不许任何人进这间小阁,便是陛下也不曾进过。阁中一事一物,具是妃主每次亲手收拾。如今却要让长沙郡王遣来的小侍人进去不成?
但墨鸾却不改成命。那宫女困惑而去,不多时临来一名小内侍让进阁中,又掩了门。
那小内侍捧着个果点盒子拜在门口,一连串吉祥话说得口若悬河。
墨鸾瞥也不瞥他一眼,只是手执念珠阖目诵祷。
那小侍人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大着胆子就想上前。不料墨鸾却斥了他一声:“候着。谁许你上前了。”
那小侍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压低嗓音叫了一声:“姨姨,是我呀!”
“罚的就是你。”墨鸾向他一望,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把戒尺。她缓步度上前去向那小子道:“伸手。”
“姨姨!”假扮内侍的李飏闻之自知早露馅了,忙跳了起来,十分卖乖地撒娇笑道,“姨姨,我手里拿着点心盒子呐!”
“放下就好伸手了。”墨鸾毫不心软,又斥他一声,话音未落,已一尺子抽在李飏手背,痛得他险些将手中点心打翻。
见她真动手打人,李飏这才慌起来,赶紧将那糕点盒搁在一旁,拽住墨鸾衣袖,跪地认错,半点也不敢再耍小伎俩。
墨鸾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手板,直到掌心通红,才罢手。“你当你还是从前那个小娃儿,想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她搁下戒尺,取了药酒过来给李飏擦揉,一面拧眉责备,“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不爱惜自己,好歹不要给你父王添麻烦。禁宫重地,你若是再胆敢擅闯——”
“没有下次了!绝对没有!”李飏双手给药酒刺得生疼,连忙得摇头立誓,一面将双手凑到嘴边吹着。
那又可怜又讨嫌的模样逗得墨鸾不禁苦笑叹息。
李飏见她已不生气了,这才又笑起来。“姨姨你看,阿宝给你带了什么来?”他笑着将那点心盒子打开。
只见那盒中哪有什么糕点,竟是几只还正鲜活的河蟹。
“虽然是肯定没有宫里的供蟹大,不过这可是我亲手抓来的。”李飏拿起一根小木棍,拨弄那几只蟹,眼看其中一只横过大钳外加六条腿就想往盒外爬。他忙又取盒盖将之盖了回去,咧嘴笑道:“眼看又是仲秋,正是食蟹佳节。”
“原来还私自去摸河蟹。看来偷溜出附苑你也早就熟门熟路了。”墨鸾无奈已极,却也再难有怒气对他多加责备,只得唤来宫人将那几只蟹取走。“好了,殷勤也献完了,郡王殿下要求我什么,说罢。”她坐下来整了整衣袖,一针见血,倒颇有几分明知故问的意味。
“哪里,阿宝特意来看望姨姨的……”李飏两步蹦上前去,愈发讨好地要给墨鸾揉肩捶腿。
“少打马虎眼儿,”墨鸾挑眉盯他一眼,侧身一避,刻意冷了语调“你那几个小算计,再不从实招来,仔细逐你出去了!”
李飏眼见满混不过,只好安分下来。“姨姨确实有阵子不去看阿宝了。”他苦下一张脸来,唉声叹气。
墨鸾道:“皇后不去,我又怎么好走动太多呢?”
“是了,”李飏闻之接道,“其实我今天来,一半是为了长皇子。皇后许久不去,他想往中宫拜见,又被陛下驳斥了。他不知究竟,急得直哭呢。”
墨鸾早已料定,如今终于听他亲口道出,仍不免心中微震。“为何你们都来找我?”
“六宫之中,除了皇后殿下,当属淑妃主。”李飏理所当然应道。
墨鸾闻之不禁轻叹:“阿宝,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现在不会明白。”
“我明白。尤其是从小没了娘的滋味,我最明白。”李飏紧紧拉住墨鸾衣袖,一味央道:“麒麟他很可怜,他才那么小。姨姨你是好人,帮帮麒麟罢,皇后当真病得很严重么?是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他说时双眼晶莹闪动,瞬间恍惚,墨鸾仿佛又看见旧时宫苑中那个牵着纸鸢的孩子,那样孤独颤抖的眼神,她分明早已见过,在水波涟漪的倒影里,在贴花铜镜的光晕里。
这个孩子,偏要在这样的时候,来叫她为难。
“我记得对你说过,不该见的人不见,不该管的事不管,看来你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止不住连连摇头叹息。
“阿宝此番,也不是全为了麒麟。”李飏仍旧坚持不退,“阿宝自幼拜入任先生门下,受先生教导,先生对阿宝有启蒙恩德,如今先生忽然说要请辞……若是姨姨不能相助,至少请告知详细,阿宝自当另谋他法。”他说着,竟在墨鸾面前笔直跪下。
“你还想另谋他法?好啊,殿下人长大了,本事也大了,姨姨说话你都当耳边风。既然如此,叫你父王来管教你罢。”墨鸾硬了心肠起身欲走。
李飏见状一把抱住她,执意不放。
墨鸾劝他不住,却也不能将他推开,两人正相持,忽然却有宫人来禀:徐婕妤来灵华殿拜见。
闻风而动,果然消息灵通,出手迅捷。
“回告徐婕妤,我今日失言,触犯天威,即刻起,当闭门罪己,诵经念佛,静思己过,请婕妤先回罢,改日我再向她赔罪。”墨鸾命罢宫人,转身扶起李飏。她带着李飏从玄关入内院,绕过回廊,来到另一间小阁,将李飏推到屏风后面,叮嘱:“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声,也不可以出来。”
李飏本还想问,却被墨鸾瞪了一眼,只得乖乖缩了回去。他躲在屏风之后,也不敢探头去看,只觉得阁内安静,几乎连脚步声也没有。过了半晌,却听有人在外拜道:“臣钟秉烛来替妃主问诊。”
李飏心尖儿一颤,当下凝神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