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刈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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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断想(6)

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就对语文很不重视,再加上很不懂用功,又对文字不像对数字那样敏感,自然语文成绩就不太好。三年级一学期末有一次印象最深的语文课,语文老师在一次下午的语文课上把我叫到黑板前,让我听写两个生词,我一个都写不出来,老师揪住我的红领巾就把我狠拉了一把,差一点摔了一个大跟头。下午的太阳从窗户里照进来,我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就能觉出暗处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但是我当时好像无所谓,因为我在班里各方面并不差,尤其是算术,所以并没有因为老师这样粗鲁地对待我而自卑,心想,谁还没有不会写的字,至于吗?但是那天下午和煦的阳光、老师的黑边眼镜、老师那张因愠怒而狰狞变形的脸、那条崭新的红领巾我都记到现在。我小学一、二年级都是班长,就因为三年级语文成绩下降,在小学就再也没有当过班长,而且从此就对语文更没有兴趣和信心,所以在小学毕业考初中时,数学是满分,但是作文只写了半张卷子就不知道写什么了,那次考初中的题目是《我的家庭》,所以只考上了当时的海淀区区重点中学,而不是市重点中学。上了初中作文成绩始终是80来分,直到上了初中二年级,语文老师有一次让我们写说明文,自己命题,我就写了《怎样滑花样滑冰》,居然得了全班最高分95分。当时我没有任何感觉,就是比较高兴罢了,就好像小时候父亲到上海出差,花了8块钱(当时一个正规国家大学的毕业生工资才46元)给我买了一件非常漂亮的粉红色小呢子外套,让我高兴了一阵子,仅此而已,后来作文还是没有高的成绩,但是现在想起来就不仅是高兴了,而是自信,说明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差,当时可能是因为看小说少,而且思想上很不重视,再加上没有什么熟悉的生活好写,而我对花样滑冰非常熟悉,有了生活自然就写好了。

我之所以从小学三年级1960年就不重视语文,不仅是因为我对文字不如对数字敏感,而是还有很重要的历史根源。

九岁我就开始尝试着思考人生,而那年正是“反右运动”的第四年,在这四年中有几个从小就认识的父亲的学生和同事打成“右派”后,有的离开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下放劳改,有的调离到另外的小单位或者降职,最使我深思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从此永远严肃冷漠,见不到笑容,那一双双睿智的眼睛从此迟钝无光,有的一天到晚低着头走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有的“右派”,从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被劳改后,整天穿着旧的蓝色劳动服,冬天穿着破棉袄,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最刺痛我的是和父亲的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学生兼同事的相遇,(他女儿也是我的朋友),一天在路上见到他,我礼貌地像从前那样对他说:“叔叔好。”他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面无表情,这双迟滞的眼睛和那副木讷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我幼小的心灵,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抹不去了。无独有偶,还有一个父亲的同事,不要说不理人,什么时候见到他,脸上的神态就像人人都该他几百吊钱,好像每天都怒视着整个世界,一见到他就感到一种压抑感。听大人们说,这些“右派”不是因为写了自己独树一帜的文章,就是因为发表了不同政治见解和观点,这不都是文字惹的祸吗?从那以后我就认为无论如何将来不能学文科,小小的年纪从此就对语文没有了任何兴趣。小学四年级时,老师让我们写《我的理想》,我毫不犹豫地就把未来的理想写了出来——当科学家。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对语文有积极的态度,中国的“文字狱”让我从小就觉得文字可怕。

同年,因难得的一次感冒发烧,母亲两天不让我上学。很快退了烧后就整天趴在北屋的大阳台上无聊地东张西望,胡思乱想。就是这两天的空闲时间,给了我第一次探索人生的机会。我低头看看楼下来去匆匆的人们,抬头看看湛蓝色的天空,心中开始试着发问: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千百年来被世代提出的问题,同样就在这两天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深深扎下了根,但是长久以来,我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直到“文革”期间发现楼里的大孩子们在谈论世界名著,才开始好奇地找书看,想了解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天地,从此开始对西方文学和哲学感兴趣了,尤其是发现从世界名著中能读到很多对社会的看法和认识,这才对文学开始有了兴趣。

关于人生的意义,多少年我都没有停止过探索,在插队的头一年,我终于在一本小说中读到了这样一段话:“人活着,就是要让周围的人因你的存在而幸福,人生才有价值,否则人就是一架造粪机器。”我当时觉得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的思想基础也就是十六岁这年,从这本书开始奠定了。

尽管从小害怕文字,但探索人生的真谛好像是我的天性,尽管在那些年代里,有些简单的想法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反动”,明明知道“反动”,但是总还是要想,可见人的思想是任何政治力量也难以威慑住的。带着对生活的很多疑问,我认真看书,如饥似渴地想把所有的思想内容都记下,所以从很早就有做读书笔记的习惯,一直到现在。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带着对生活的疑问我认真读书,认真读书使我更深入思考,思想境界起点就比一般人高,思想境界起点高,世界观成熟并定型就比一般人都早,而早期的自我教育决定了我的一生的人生轨迹。我深感自己人生的一切,都起始于幼年的探索,只有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探索才会结束,探索人生就是我一生的宿命。

书房

窗外,下雪了,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白色雪花,轻轻由西向东缓缓地从灰暗的天空飘向绿色早已消逝枯黄的地面。透过雪花,对面不远,既不是景色宜人的田园风光,更不是气势磅礴的锦绣山川,而是无数“水泥森林”中的几座楼房,在这阴沉的下雪天,大多数窗户都亮着灯,好像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个讲不完的故事。我的思绪回到了自己这扇窗户,回到了把自己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的书房。

书房有14平米左右,是间北房,我很喜欢北房,因为书房里的东西都是最怕太阳晒的,而北屋是保存这些东西的最佳选择,可以避开日光而避免折寿,如果人需要晒太阳,可以走出去到室外一样可以晒太阳。刚开始装修时,空空荡荡,说话都能听到回声,我就开始憧憬、计划并设计这间最重要的房间了。搬进来的这五年中,不断调整、添置和完善,直到现在,这间书房已经成了我每天呆的时间最长、经常自我欣赏、从中获取知识营养并通过电话和电脑与外界沟通的最重要场所。

一进门的西墙前,是自己精心设计的电视柜,柜上立着一个34寸液晶电视和全套雅马哈立体声音响。立体声音响是我多年的夙愿,回北京27年后,才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购置立体声音响。我不是音乐发烧友,但是也很喜欢欣赏古典音乐,贝多芬的作品是我的最爱,从他的音乐中,我吸取着生活的力量、哲理和情感。

书房的窗户原来是个现代“飘窗”,为了光线好些,书桌和电脑桌从来都是要靠近窗户的,而长期坐在窗口看书很容易着凉,所以在装修的时候,我就给这个“飘窗”里边又安了一道窗户,“双保险”既可以在冬天挡风保暖,也可以在冬天当冷藏室,一举两得,我对这个创意颇为得意。

书房的电脑桌紧依着窗户,桌上有一个大笔记本电脑,一台激光打印机,一个粉白两色的“大白兔”台灯,以及台历和电话座机。电脑桌的正上方墙上,挂着两件最重要的物件:我30年前的处女作诗抄《逆境自勉》和小华阿姨的遗照。这两件东西虽然没有占房间的任何空间,然而在我心中却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逆境自勉》这首诗是在我最无助的困境中写成的,也是我生命历程中最具代表性的里程碑:

逆境自勉

身未能中流砥柱,

心不愧纯洁真诚。

利莫重坚持原则,

尽义务磊落平生。

小华阿姨曾送给我三张照片,她去世后,我选择了一张放大,挂在电脑桌正面的墙上并起名《荷塘与微笑》,我每天都可以看见我一生中唯一的知己那永不消逝的微笑。放在我每天呆的时间最长也是最重要地方的不是别的,正是我的唯一的知遇之恩。和我不是很熟的人看到这张照片时,开始都以为是我母亲,孰不知此人是我在人生苍茫的汪洋大海中寻觅到的唯一知音。

书房东面的墙上有几幅放大的旧照片:我十一岁时和父亲的合影、我五十岁时和母亲的合影、父亲去世前一年我给他照的让他很满意的留在世间最后的微笑、我年轻时的两张秀丽美貌、楚楚动人的放大照片。这几张照片既是我的骄傲,也让我在艰苦的历程中,无时无刻无不感受到亲情永在、青春永在而获得勇气和力量。父母虽在我危难时刻无能为力,也没有给过我多少理解,但毕竟有养育之恩,恩重如山,所以亲情永在我心中;虽然现在我已是半老徐娘,风韵早已不如当年,但只要我还有口气,我心中青春之灯就永远亮着,故青春永驻我心中。

书房里这些照片的下面是一个新买的皮制深色长沙发,不但用来看电视、接待客人,每天中午的小憩都在这个长沙发上。由于我特别喜欢大哥家的Lucky,特地在网上买了一个酷似lucky的“绒绒贵宾犬”摆在房间角落的小柜子上,它经常带给我快乐和喜悦。我属兔,去年是我的甲子本命年,所以买了几只形状各异、材料各异的兔子小玩具摆在屋里或挂在墙上,以此作为自己里程碑的警示。书房的正中央是一个带滑轮的活动茶几,沙发旁边是一个放杂物的五屉柜,抽屉里放满了我看过的书,包括从前看过的好书现在又买到了,以便随时温故知新。靠电脑桌不远是一个小写字台,是当英语家教上课用的,小写字台四面都不靠墙,和学生可以面对面上课。

书房里陈列了几张我二十多年来的摄影精品,虽然我从来也没有为了摄影专门跋山涉水,但也在多次旅游时,用照相机记录下了不少美丽的风景、喷薄欲出的朝阳、夕阳的余晖和难忘的瞬间。我从中精心挑选了四张,做成展板立在正对窗户的书柜上:逆光的椰林后面,夕阳的余晖从树枝间透进镜头,西边天上的白云变成了美丽的晚霞;新西兰天水一色、风景秀丽的湖光倩影;公园里茂密的树冠与整洁的草坪在午后的斜阳照射下更加郁郁青青。

最有意义的一张摄影精品是24年前在南戴河杂草丛生的海滩上拍的:一棵孤零零的、茎干不高不矮的平凡小花在大树前的草丛中赫然屹立,夕阳的逆光使她显得更加姿态优雅而挺拔坚强。这幅《芸芸众生亭亭玉立》的摄影作品是父亲生前给起的名,从这个名字我能感受到父亲对我真正的理解。曾经在杭州与父母同游“岳王庙”,当我要为父亲在“精忠报国”四个巨幅大字的墙壁前拍照留影时,父亲说:“还是你留影更合适。”因此他给我拍了那张“精忠报国”纪念照。这两张照片是父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理解,并将父亲与我的心心相印化作了永恒而凝固在照片上了。

书房最能蓬荜生辉的是自己填色的数字油画。去年夏天的前后三个月,几乎除了做数字油画填色以外什么也没干,一口气填了近三十幅画,我挑了几幅最喜欢的挂在了沙发的上方和电视后墙的上方:在蓝天白云、绿树青草的衬托下,成片的紫色薰衣草在整齐的地垄间随风摇曳的《薰衣草庄园》;一湾清凉湛蓝的溪水,穿过稀疏的丛林流向远方的《丛林小溪》;路灯下,一对情侣并肩相依走在通往光明前程的大街上,然而街两旁的大树却用自己鲜艳多彩的茂盛枝叶微笑着为他们祝福的《美丽人生》。

书房里这些美丽、美好和美妙充实了我的生活,但使我真正充实的是书柜里的书。书房里一共有四个书柜,除了一个书柜是父亲去世后,没有舍得处理的父亲重要的专业书和其他书,其他三个书柜都是我近几年购置的书。自学英语并教英语整整30年之久,我到了六十岁,才发现英语只是一种文化交流的工具,即没有多少高深和奥妙,又没有独立的思想。有人建议我搞翻译,我很不情愿,主要是我不相信我能有多少机会碰上我很喜欢的文学作品或者剧本,有的作品我并不欣赏,那又为什么要辛苦地去翻译,自己六十年的生涯中所得到的思想、经验以及对人生深刻的参悟,足以开始收获了,而六十岁正是收获的季节,为什么要去翻译别人的思想,却放着自家田里的庄稼不收呢?书就成了我最忠实的朋友和最优秀的老师,我的一门新功课从此在我将近六十岁时开始了。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潜移默化的准备工作却早在我9岁开始提出“人为什么活着”这个难题时,就早已开始悄然酝酿了,或者说,如果没有过去这六十年,就不可能有我决定开始新的人生历程的今天。

书房虽然没有什么现代装修,更谈不上时尚,但却充满了情趣而生气勃勃,因为书房中的我六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地热爱着生活、珍惜着生命,这也正是我的书房所体现出来的主题。书房里既有我的欢乐,又有悲伤;既有令人陶醉的童年,又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音乐、摄影、油画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但只有书才真正是我了解人类的思想与情感、历史与现实、社会与世界的窗口和眼睛:历史帮助我懂得了现实就是它的再现,哲学教我懂得了人生意义在于生命的价值,诗歌让会我学会怎样缩小视野看待人生,散文告诉我如何放大视野来体验瞬间,小说使我了解了多姿多彩的百态人生。

书房里有我奇迹般苦乐的人生故事,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继续在讲述着,就像这下雪天,对面“水泥森林”亮着灯的每一扇窗户里的每一个故事一样讲不完。

书房虽不大,里边却装着大千世界,小小书房也就随之穿越时空,变得很大、很大了。

假如是我

——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

我没有孩子,但并不等于我不懂得家庭教育。很多母亲都把生孩子看成“养儿防老”的唯一目的,从这个既自私又狭隘的目的出发,就会引发一系列既荒唐又不正确的教育方法,因为这种母亲不懂得家庭教育有很多复杂的问题以及更多的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