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叙事诗的故事演进,所用语词前赴后继,无非是催命般的加速。而丁用的是看上去无情的冷句子,短促、冷静、不容置疑,作者似乎置身事外。尽管句子并不云山雾罩,却有先锋小说的冷处理及阅读距离感。“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我知道/我给人留下了一个好的印象”(《室内日记之五》),拿传统的眼光来审视,这些句子毫无诗意可言,甚至是散文的分行排列。可怪的是,如把这几句当作散文看,说实在的算不上高明,甚至平庸。但排列成诗歌,却可将这平凡的句子弄出一抹令人微笑的诗意出来。这些句子不抒情,是叙事,却有抒情令人会心的抒情效果。这首诗一直一直保持了这种平静客观的叙述态度,写两个熟悉不久的男女复杂的接吻过程,但绝不直到弄死个整个故事本身,留有极大的想像余地。使得直白的语言,获得了一种意味深长的超越性。
四、一个痛穴
汉语是饱经风霜的世故家伙,对她太直率,太过交心,得不到相应的回报,这是必然的。反过来,离她远远的,云山雾罩,隔靴搔痒,便会成为别的胜利者的陪衬品,成为汉语失败大军中一员。这种微妙审慎的度的把握,惟有真正操持语言工具,并以语言修练作为日课的写作者,才能有一个俯贴人心的细致体会。
“日子像虫爬一样/很平静地过去了”(《现在我开始爱你》),丁习诗近二十年来,一直都在探索之中,从质朴实在的诗风,到求变求新的诗作,有他不停创造的痕迹。晚近的诗风更粗厉中有狂野,狂野中怪诞,怪诞中有讽刺,讽刺中有悸动,更能得到诗歌的精神内核。但他有一个一直未能解决好的痛穴,即对诗歌语言的布设锤炼方面,做得不是太到位。
我没跟丁交流过,但感觉丁写诗的部分过程是苍促匆迫的,来不及认真锤炼就将其公诸同好。诗歌固然很重第一感受,但好的诗歌终究是修改雕琢出来的,所谓一派天机,自然呈现,那是指诗歌的结果,而不是写诗的过程。十年得一句,固然夸张了点,但妙句好词的确不可能像大废话一样,天天都能不请自来。不然的话,何劳古今中外的诗人穷心尽力地创作呢?一个诗人对诗歌及母语的贡献,最重要的指标之一,便是对母语的固有格局有无打破与重建,以及相应的语词修习的独得之秘。在当今中国诗歌,柏桦的诗歌是个独特的存在,你可以不喜欢他的诗风,你却不忽视他对汉语独特的贡献,他那些诗句仿佛对病情的热爱,违反常规,给人一种微妙的刺激和悸动。我认为丁若在这方面下些功夫,诗歌的道路一定会走得更高更远,是所盼焉。
2004年9月于成都反动居诗歌中蕴藏的生命救赎
——女诗人白沙诗歌《蓝调子和旧火焰》解读宋世安反复研读白沙的诗歌《蓝调子和旧火焰》后,掩卷仍能感受到诗歌所蕴藏的巨大时空和深刻精神魅力,诗歌语言和意韵里散发着宗教和神话气息,夹带着诗人博大的爱、无奈和痛苦。真正的诗人本来就是痛苦的,活在孤独思考的折磨煎熬之中,因为诗人是一个身负使命的天使,她的眼睛看到世间所有的苦难。
在1991年“中国诗歌命运及前途讨论会”上,诗人王家新就曾经这样说过:“作为一个诗人的命运,作为一种独自前行的孤独,你必须把它承担起来。这正是上帝要你干的事情,你不能违抗。”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笔下:“我们是诗人,一路行吟流放曲/我们远离家园,浪迹天涯/女神啊,我们要向你争神性/男神啊,我们要向你争处子”。这些对生命的争取和“救赎”让诗人和诗歌存在变得真实而真诚。
无论怎样,在白沙的诗歌《蓝调子和旧火焰》中,我们看到了她的诗人情愫和强烈的使命感,诗歌中她的痛苦并非一己的小我的,而是人类或者说是大我的。她面对世界和生活的不断思考换来她诗歌艺术的成熟,和诗歌的内质魅力。
这么多年的努力,我没能撼动一棵树。风
比我有毅力,因为它还在继续。
诗歌在一开头就表达了自我的怀疑,同时隐含着诗人对现实的不满,也奠定了全诗的愤懑的基调。两句诗表面上要对“风”表示赞美,但细看——“因为它还在继续”,我们读出的却是一种无奈的“继续”。“没能撼动一棵树”很大程度是现实世界和现实生活的捉弄,而不是我自身的颓败。继续看诗人怎么描述:
祭坛静穆。
弥撒钟开启众口。掀起热浪阵阵。高个子的人
身着紫色祭服,宽袍带动风。
他曾无数次把献仪举过头顶,没有祈下一滴雨来。
这是一个“祈雨”的场面,庄严肃穆,结果却是尴尬的——“他曾无数次把献仪举过头顶,没有祈下一滴雨来”。这种非人为努力能成之事,努力过了,又能怎样?看不到收获。或许方法方向本身就是错误的。
当然,即使这样,诗人面对现实也并不没有自怨自艾,她的勇敢和积极表现在她对现实的不断深入解构。在一系列的解构之中,我们看到诗歌中的宗教和神话素材,女诗人借助宗教和神话,对生活的思考和对现实进行勇敢的观照。
诗歌与宗教、神话之间似乎自始就有着一种极其微妙而神秘的关系。有人认为,正是诗人对诗歌具有与生具来的宗教般的信仰,才使他们敢于与整个世界为敌,也更加有勇气和胆量面对惨淡的生存。诗人们还坚信诗歌和宗教一样,将会改变人心,拯救现实。他们对诗歌偏执般的热爱,使他们也比平常人更加关心生活,也更加看得清生活的状态及其缺失。我想这样的说法站在诗人的立场无疑是正确的,在历史上不少的作品成功地借助宗教神话切入到生活的本质的,让我们看到历史上一个个黑暗场景。白沙在这首诗中同样有这样的倾向,她是有意把自己对现实的思考与宗教神话相结合的。
当然,白沙是否有一种很强的宗教和神话情结,仅仅凭借对《蓝调子和旧火焰》的阅读,我们不能作出肯定,但《蓝调子和旧火焰》中的确又有抓住了宗教和神话意识,并服务于诗人情感的抒发。譬如:
我是否能帮凡高找回那只耳朵?或者失败,是否还来得及
用塞壬般的歌声
聋掉全世界诗人的耳朵?
诗人要“帮凡高找回那只耳朵”,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耳朵其实是艺术的耳朵,是被现实谋杀的耳朵;诗人还打算“用塞壬般的歌声/聋掉全世界诗人的耳朵”,这很有意思。
传说中,塞壬长着鹰的羽翼、美丽女子的面孔,她具有与神使赫尔墨斯的牧笛相媲美的歌声,她日日夜夜唱着动人的魔歌,引诱过往的船只,凡是听到她歌声的水手都会调转航向寻着魔音驶去,最后在那片暗礁密布的大海中触礁而亡。每当深夜和落雨的清晨,塞壬的歌声会格外的婉转清澈,那歌声似天籁划破长空弥散在海水中、空气里;那歌声可以穿透一切,使被诱惑者的激情能够打碎比铁链和桅杆更坚硬的东西。
诗人为什么有这样一个想法?
中东某地,雨骤至。
枪炮声驱走惊鸟。四散的人群开一朵朵雨花。
点射开始。荧屏上,一只球带动万人狂奔。
潮涨。潮退。鼾声响自江心。
和平使者隐居深海。千呼万唤之后,枫叶失足,刺穿水
无论是帮凡高找回耳朵,还是用塞壬般的歌声聋掉诗人的耳朵,都是诗人在对现实世界二元对立的观照之后的希冀和疑问。战争与和平共存,但“和平的使者隐居深海”。诗人之所以要“聋掉全世界诗人的耳朵”正是一种诗人强大责任的自觉驱使。但事实上,诗人身负使命,面对战争的灾难却没有真正的勇气去直面,不能亲自去体验,去为自己的使命努力。诗人把自己也同列进这一拨“诗人”行列,一同希望得到“聋耳”的惩罚。且看:
这是叶卡捷林娜二世的功过簿:征战和版图,
血腥和灾难。颠覆一个王朝和缔造一个谎言时代
臣服的民众频频喝彩。
这是我的悲哀:
我一生蜷居缺少日照的城市,并注定在此老去
却不能用我的诗行将它照得更亮,
在夜里我惊见了藏在掌纹里的秘密。大海
继续用浆声安慰小小的海螺,安放我更小的哭泣。
床头的两只闹钟,突然在某个清晨失语于锈蚀,不同方向的指针
命运一样逻辑混乱
诗人以“叶卡捷林娜二世的功过”为切入点,或者说典型的参照,并把自己置身历史场景,结果是诗人在历史灾难面前的“失语”。
叶卡捷琳娜二世1744年被俄国叶丽萨维塔·彼得罗芙娜女皇挑选为皇位继承人彼得三世的未婚妻。1745年与彼得结婚并皈依东正教,改名叶卡捷琳娜。由于彼得三世另有新欢,叶卡捷琳娜的皇后地位面临被废的威胁,于是在1762年率领近卫军发动政变即位。并于1767年夏天召集新法典起草委员会会议,宣布女皇的训令,主张君主专制、严厉的法治主义、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她虽然想改善农奴制度,但是因贵族的反对而没有成功。此外她还修改地方行政制度、司法制度。贵族势力得以加强,农民和农奴的生活更加恶化,直接引发了普加乔夫起义。对外政策方面,三次瓜分波兰,对土耳其作战取得黑海沿岸地区,并吞并了克里米亚汗国,发起了多场极大的战争,造成大面积的灾难。
且不说叶卡捷琳娜二世是否“功过参半”,在诗人眼中,她带来的是“征战和版图/血腥和灾难。颠覆一个王朝和缔造一个谎言时代”。而面对这一切诗人只能“一生蜷居缺少日照的城市,并注定在此老去”,而且“不能用我的诗行将它照得更亮”,这是诗人所不能自我原谅的,为此,在一片臣民的喝彩声背后,诗人为自己感到“悲哀”,独自黯然伤神,并在梦中迷失,在时空里迷失和“失语”:
“在夜里我惊见了藏在掌纹里的秘密。大海/继续用浆声安慰小小的海螺,安放我更小的哭泣/床头的两只闹钟,突然在某个清晨失语于锈蚀,不同方向的指针/命运一样逻辑混乱”。诗句中,我们看到诗人强大的历史使命感,面对苦难,面对自我的迷失,面对无能为力或者无处入手的“救赎”,激发了诗人生命的情感基点和思考——仇恨、怜悯、拷问和重新审视:
从现在起只有一个梦:把沉船
和浮云升上天空,制造新一轮的阴影
把日影遮蔽
诗人海龙在其诗歌《美》中这样说出诗人的心声:“美的存在使我们日益远离美/美所带来的是毁灭,是种种的不可能/苦难,是天才的短命,是一个人/以其有限对无涯的抗争”。
为了“美”,诗人可以“以其有限对无涯的抗争”。诗歌中的“我”也不例外,除了战争,虚伪的世相一一进入诗人的眼眸:
有人开始伪造图腾,精于骗术
有人用火星和成捆的木柴拆除青山
蓄意拆卸
四平八稳的汉字
于是肢体横亘经卷。在深山古刹,我用一柱香
贿赂了不语的住持,获得上上签
神示模糊,而我心领神会:
晨光中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他将预言旷世的风暴
诗人是硬性子的,不会因为现世的困窘而改变自我:“你从来不曾/将我彻底制伏/我保留内心的敌视。眼露凶光”,为了洞穿这些骗局和阴谋,“我”甚至“在深山古刹,我用一柱香/贿赂了不语的住持,获得上上签”,从而得到“神示”,让自我找到希望:“晨光中第一个见到我的人/他将预言旷世的风暴”,我们可以想象这风暴将扫清一切世间的浑浊,这也是诗人本身所希望看到的。
诗人自身巨大的使命感,使诗人一再怀疑诗歌于苦难或者“救赎”的作用,甚至“拒绝承认我迷恋过诗”。在诗歌《蓝调子和旧火焰》的第四节里,她说到一个大西北诗人,一个令她对诗歌重拾信心的人:
在大西北,那个诗人像蜈蚣一样眷恋爬行,
他有砍不完的足,藏在黄土拥紧的小小命相里。很多人
赌咒发誓,说他们看见过
他从十八个方向出发,但他至今未抵达罗马。没有人
该责备他缺乏西西弗斯的耐心,他不想等到日轮被大海煮熟
他站到高处,用起飞的姿势遗弃了世界。
他越来越贴近那些质朴卑微的事物。他的缄默
让我相信他是真正回到了家
诗节中说到西西弗斯。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由于背叛了宙斯,死后被打入地狱受惩罚。每天清晨,他都必须将一块沉重的巨石从平地搬到山顶上去。每当他自以为已经搬到山顶时,石头就突然顺着山坡滚下去。西西弗斯必须重新回头搬动石头,艰难地挪步爬上山去。加缪针对西西弗斯曾经说过:西西弗斯是一个“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的”英雄。
虽然诗人“缺乏西西弗斯的耐心”,但没有人责备他,因为他“眷恋爬行”,他“从十八个方向出发,但他至今未抵达罗马”,他“不想等到日轮被大海煮熟”,他“他站到高处,用起飞的姿势遗弃了世界”,他“越来越贴近那些质朴卑微的事物”,他“缄默”……这些都是诗人受到尊重的原因,或者诗人多少有点玩世不恭,但诗人毕竟用生命用昭示苦难的存在,唤醒的不单是人,连江河都“会忘记流淌/来羞辱世界”。
“越来越贴近那些质朴卑微的事物”正是诗人进行生命体验的过程,是诗人自觉接近苦难的过程,也是诗人用诗歌进行“救赎”的重要出发点。
这让诗人对诗歌本身重树认识,并开始用诗歌对世界和人类进行“救赎”:
在诗里他们一再写到曦光,写到救赎,对此
我们毫无理由怀疑。
从一个幼童费力睁大的眼,我有了灵魂的不安
预知他多年以后眼眸的浑浊,和回不去的长叹。
关于错愕,
关于谎言的叠加,词典里的阐释十分精当:天衣
无缝。为此我们秉烛,赶制荒诞,
以对称邪恶
诗人之所以对诗歌的“救赎”毫无理由怀疑,一方面是因为现实的邪恶和黑暗的存在。“从一个幼童费力睁大的眼,我有了灵魂的不安/预知他多年以后眼眸的浑浊,和回不去的长叹”,我们看到这样一种改变的可怕之处,那是一种灵魂的囚禁。世界的本质同样是荒谬:“关于错愕/关于谎言的叠加,词典里的阐释十分精当:天衣/无缝”。这里所说的好比谚语里的:谎言说一千遍便成了真理。面对这荒诞的一切,诗人的态度是玩世不恭:“为此我们秉烛,赶制荒诞”,以为应对,甚至在“瞬间愤怒成山/毫无理智可言”的时候,缄默以对:“继续向一棵古柏学习装聋作哑”,很难说这也是诗人的睿智所在,只要能在邪恶和黑暗的世界中完成对生命的“救赎”。
对诗歌的迷恋与置身世界的黑暗苦难煎熬并列在一起,是诗人的痛苦和“救赎”使命所在。在深刻的感受和痛苦中,诗人为完成“救赎”的使命,仍然孤身奋战:
什么和什么还奔走在河道,昼夜不息。而我
独自孵化世界的悲伤,并分装进神祗的眼
和母亲的双
诗人要独自承担悲伤,这是最原始博大最美好的祈望,也是诗人希望能真正达到并不断努力去实现的“救赎”理想所在,这绝对能深印在人类灵魂深处。
有人刚喊出皇天在上
黄河以南
大旱三年
这是白沙诗歌《蓝调子和旧火焰》最后一节的结尾:世界并非“皇天”所定,命运还是握在手中,这更坚定诗人用诗歌进行生命“救赎”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