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10月28日前的几个星期,有关海明威与诺贝尔奖的说法就传得沸沸扬扬。对于提到诺贝尔奖的任何谈论,海明威感到不悦,他还感到他获奖的推测如新的一阵波浪,猛地向他冲来。欧内斯特对诺贝尔委员会仍然怒气未消,他们偏爱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作家,而多次把他搁置一边。他好多次在公众场合发牢骚,不把诺贝尔奖当作一回事,说得诺贝尔奖的“非混蛋”写的东西,今后人们将不屑一顾。新一波的谣传,不管如何具有说服力,可能更像“公牛的奶”,欧内斯特尽量不去关心该死的“瑞典的事”。
事情更糟的是,从斯德哥尔摩传来的各种说法集中到一点,即欧内斯特和冰岛不著名的作家霍尔多·拉克斯涅斯角逐到热火朝天。在一个他认为无法真正角逐的领域里角逐,是降低他的身份,击败拉克斯涅斯而获得诺贝尔奖,也不值一提。如果他与菲茨杰拉德或福克纳争夺诺贝尔奖,那倒也说得过去,在目前情况下没有说服力。如果他赢了,他只不过击败了一位不为人所知的作家;如果他输了,他就是输给一个无名小卒。
要是有人投了一张安慰票他赢了,又当如何?欧内斯特在非洲乘飞机两次遇到坠机,对他身心留下伤害——他的背部仍不断疼痛——他在第一次坠机中罹难的假新闻很快传遍全球,引发人们扑朔迷离的感觉,还有怀念和同情。要是因为有人同情而赢了,比输给拉克斯涅斯更糟。
最近几个月他没有写出他应该写出的那么多的东西,有些事让他很分心。曾有报道说欧内斯特是为达里尔·詹努克写在非洲大规模打猎的电影剧本并在影片中担任主演的候选人,阿发·加德纳为此而来访问他。他花了两天时间澄清这个谣传,两天用来写作的宝贵日子,要是没有打扰,他差不多已用上这两天时间了。欧内斯特非常清楚地知道,假如他真的获得诺贝尔奖,他将幸运地有时间大量写作,就像写一句完整句子过程中没有记者试图从窗子里爬进来。
欧内斯特胸有成竹,他着手制造这样的印象:不管他赢了没有,这样也好那样也好,他无所谓,事实上他渴望得诺贝尔奖有好多年了。当事情发展越来越清楚他会赢,他强迫自己摆脱一股脑儿的烦恼。他要尽可能大大方方接受诺贝尔奖,同时又不把它当作了不起的大事。10月28日那天他从工作室出来,心情并不好,他一直在写一本现在名叫《非洲书》的书,那天早晨写得不怎么顺利。当他读到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正式讲话时,他百感交集。
“看在上帝分上,‘腌黄瓜’,”他一面读着演讲文稿,一面大声对玛丽说,“‘新闻记者的陈词滥调……用短句子……’舞厅里的演员们听听这句话——‘本能偏爱冷酷壮观的场面……’他们在把我变成一个残忍的人。还有这个——‘简洁删改的’短篇小说,这些家伙。外加我‘残忍麻木、玩世不恭’到底。”
“不要说了,他们说什么,谁在乎?重要的是诺贝尔奖!你这些年一直为它愤愤不平——这些不说了,我为你感到骄傲。”玛丽把他说了一通。
“这要把那该死的马戏团弄下台,你知道吗?”欧内斯特发牢骚,“接下来六个月里我最多只能在纸上写两个字。”
“你会写下很多字的,”她安慰他,“并且你会欣赏该死的马戏团每一分钟演出的。”
“见鬼去吧,闪光灯一直亮个不停,我要小便都走不开。现在这……”玛丽靠上身子,吻他一下,让他不要再讲。“老爹,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唯一的能把诺贝尔奖变成信天翁围在脖子上的人。”
“不错,倒霉鬼,”欧内斯特说,“我们一定能花这钱。可能我要一架他妈的飞机。”
玛丽还没来得及表示异议,勒内拿着酒进来了。玛丽搀扶欧内斯特舒舒服服坐在椅子里,他喝着酒,脸上凄凉的神情逐步消失。这时他的朋友们为他庆贺荣获诺贝尔奖来了,那又怎么样呢?说不定获奖也没有什么不好,欧内斯特领悟过来了。
他终于向围在他家门口的记者们宣布:“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感到非常高兴、非常骄傲。”然后他回到为他高声欢呼的人们中,他为他选词简单、朴实无华而感到自豪。欧内斯特纵观人群,在古巴这里他有一些哥儿们,玛丽确实表现得非常得体,她穿梭于宾客济济一堂的山庄客厅,确定每个人都已喝上一杯,都有笑脸相迎。海明威的感觉越来越好,他喝完玻璃杯里的酒,推挤而过宾朋满座的屋子,来到他办公室的电话机旁。他给好友布克·兰哈姆将军打电话,兰哈姆将军在医院里动过疝气手术,正在恢复期中。
“布克,”他说,他感受到酒的热量和客厅里人们的热情,“我就是要打电话告诉你我得到了那个东西。”
兰哈姆最近刚动过手术,没有完全康复,所以开始时被海明威讲的事一头雾水。老爹终于和盘托出:“你知道,就是那个瑞典的东西……”
“确实好极了。”兰哈姆回答说。欧内斯特请他到古巴来“帮我一把”,应付民众、接待记者等等。但兰哈姆没有答应,只是向欧内斯特表示良好的祝愿。
欧内斯特挂上电话回到宾客之中时电话铃又响了。玛丽从他身旁挤过去接电话。欧内斯特扬起眉毛等候。
“纽约哈维·布雷特打来的。”玛丽把电话交给他,并轻轻耳语,“他要你说几句话。”
欧内斯特给布雷特说了几句非常精彩的话,“作为诺贝尔奖得主,”天哪,这样说真够劲,“我感到遗憾,因为这项奖从未颁发给马克·吐温,从未颁发给亨利·詹姆士。任何获奖人都要以谦恭之心受之。”布雷特谢谢他,祝贺他,挂上电话。海明威回到向他祝贺的人群中。几个小时以后,欧内斯特的满足感达到顶峰。他的古巴朋友们把他围在中间,老天呀,他们知道在庆祝中如何敲在点子上。一点不假,古巴的东西什么都好。他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他住在其他地方,他绝对写不出《老人与海》这本书的。
欧内斯特想到柯希玛尔的许多朋友,渔民为他划着扬帆小艇,出没在海洋急流之中,硕大无比的海鱼就在那里。欧内斯特对他们的勇敢深深钦佩。他见他们捕获的鱼类,从巨大的金枪鱼到七千磅的白鲨鱼,决定学习他们漂浮捕鱼的技术,在四十、七十五、一百等不同深度处布下钓鱼线。他在“皮拉尔”号船上观察他们怎样操作长钓鱼线,怎样把上了钩的金枪鱼从钓鱼线卷盘上取下,怎样拖着小艇在风浪中前进。
捕捉到的鱼从甲板上扯起,挂在露台餐馆旁边的树上,庆贺打鱼归来的仪式立即开始,渔民们在一起喝酒,交谈捕鱼经过。欧内斯特看到柯希玛尔人民勤劳、诚实,他们从不自命不凡,并乐意互相帮助,可敬可佩。他也帮助年轻人拉上渔网,海上起风浪,他也主动把小渔船拖回柯希玛尔。在老爹和柯希玛尔渔民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关系,这种关系建立在相互爱戴的基础上。
海明威心旷神怡,他匆匆走到室外,召集他的员工——园丁、司机等所有人——开始不断地让他们喝酒,把他们都拉进来欢庆聚会,现在聚会人群已跟着来到外面院子里。瞭望山庄有十一位雇员,海明威一直把他们看做大家庭成员,因此他一定要让他们参加庆贺活动。他们是他的古巴家里人,住在古巴最终让他得了诺贝尔奖。他们和他一起喝上几杯庆贺他获奖,天经地义。这个做法证明非常成功——那天员工中没有人婉拒饮酒保持清醒。波勃里奥·恩里盖斯是一位园丁,他记得“等我们喝完酒,我连门都几乎找不到了”。
第一位电视采访记者到了,他是古巴电视台的一位潇洒的年轻人。他把摄像机架在屋子里,海明威用带有美国口音的西班牙语接受采访。
“海明威先生,”年轻人开始采访,眼光一闪一闪透过太阳眼镜望着欧内斯特,“我们想知道在你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后,是怎样想的?你有什么感受?”
避过摄像机,欧内斯特可以看到他的好朋友们,他们为了采访尽量保持安静,但还是微笑,轻声赞叹。“首先,”欧内斯特回答道,“我感受到快乐的感觉,接着快乐的感觉增加一点,后来再增加一点。现在我非常幸福,因为我成了获得诺贝尔奖的第一个普通的古巴人……”
讲着讲着,海明威把自己看成像花园那样五颜六色的古巴人。他要把荣誉回归给古巴国家与人民的欲望并非一时的冲动。欧内斯特接到同奖状一起来的大奖章后,他把奖章送到古巴圣地亚哥,放在古巴国家圣人利勃蕾贞女的神龛里,把它献给了古巴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