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牛角包一样的会计3:破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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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分手

给萝卜公司的业务约定书做好已经是深夜了。顾颜一向不喜欢在公司加班,只要有可能,一般都会把工作带回家里做。家里的环境毕竟舒服些,只要提前把澡洗好,可以安心工作到很晚,非常方便。相比较而言,老大选定的办公楼就不太适宜加夜班。首先,大厦楼道里的灯倒是彻夜不熄的,但是厕所的灯每天都会在晚8点的时候准时熄灭,顾颜偶尔在办公室加班,过了8点钟上厕所就得硬着头皮去,小便还好说,唱一首歌也就过去了;但若是长时间蹲在一个黑漆漆的环境里,简直要开一个演唱会才可以,而且曲目间歇的时候,四周又黑又寂静——顾颜常想这时候身边千万别响起叫好声或者鼓掌声。其次,勤业所在的那一层楼的楼道灯常坏,坏却又不全坏,只从日光灯改成霓虹灯,夜里看上去忽明忽暗地一闪一闪,很具备恐怖片的气质。

顾颜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1点20了,刚刚准备关掉电脑,两两相望忽地跳了出来,打了一个“Hi”。

顾颜忍不住对着显示器打了一个哈欠,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上线啊?”

对方发过来一个笑脸:“因为我刚刚下班啊,你不是也没休息吗?”

“咦?奇怪,你又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怎么可能加班到深夜呢?”

“我们做市场也得做报告啊,得收集客户信息啊,还得做策划案啊,难道只有审计师才能加班到深夜吗?”

顾颜想了想,其实此时脑子已经有点迟钝了:“说得也对,那你不休息吗?”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太想休息。你要睡觉了是吧?那么晚安。”

这句问话让顾颜有点为难,虽然他内心深处回答了一个脆生生的“好的”,但是转念想起对方毕竟也在自己困难的时候拔刀相助,于是强忍着睡意问道:“遇到什么困难了?要是你愿意,可以和我说说?”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感情出了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顾颜的心里竟然小小地高兴了一下,但是瞬间又感到惭愧和困惑,于是救急似的问:“要是不介意,说说呗,我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劝导者,但是应该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这不影响你休息吗?”

顾颜心中暗道:当然影响,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但是手底下敲出来的字却是:没事啊,我每天睡得都很晚。

对方又是很久地沉默。趁着这个间隙,顾颜跑去刷了个牙,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

回来的时候刚刚好,两两相望说,我和男朋友吵架了,吵得很厉害。

顾颜敲了一个“啊?”——后面跟了十几个感叹号,然后开始收拾桌子上散乱的文档。

“他背叛了我!”

顾颜坐下来,说:“你看,我捧哏捧得也不好,咱俩也不一定非得一唱一和的,你说你想说的吧,我先替你骂他一句——这个龟孙王八蛋!然后呢?”

“他的外形条件很好,原来是我工作上的同事,能力确实也强,同事们对他的评价都不错。我们合作过一两次后他开始追我。唉,看来我骨子里还是一个爱慕虚荣的小女人,完全被他的外表迷惑,加上他甜言蜜语的,不知道怎么我就同意了。”

顾颜看看表,说:“这也正常,美女不找帅哥难道找野兽吗?你们俩花前月下的咱今天就按下不表了,说说他是如何不是个东西的吧。”

两两相望顿了一下:“可能我也有错,我们在一起之后我一直坚持要结婚才能……那个……你懂了吧?”

“朦朦胧胧地懂吧,主要我还小,也没什么经验。”

对方发了一个鬼脸过来,继续说:“他拗不过我,同意了。但是我今天发现他背叛了我。他和我的一个同事好上了,就像演电影一样,被我正好撞见了。他求了我半天,说和那个女同事纯粹是逢场作戏,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但是我特别地难受,我想不通的是,这种事情有这么大的力量吗?可以把一个男人变成野兽?可以让一切承诺、表白、誓言,全都变成废纸?他从下午一直给我打电话,要求见面,我一直没接,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还好下午到晚上工作都很忙,可是现在闲下来,我想起那个场景,我一想起来,心里还是很疼。”

顾颜轻轻叹口气,心想这个时代了还有这样的傻姑娘。他忍不住地问:“我问一个可能不合时宜的问题啊,你身边的朋友也好,同事也好,反正是你认识的姑娘吧,在这个问题上,有和你持同样观点的吗?”

长时间的沉默。过了好半天,顾颜问:“是不是我的这个问题问得太直白了?你若是不愿意回答,可以不回答。”

“没有,其实我知道问题也在我,但是每个人都会有他自己的原则,对吧?其实有好几次我都动摇了,我也是个正常的女人,也有心摇神驰、把持不住的时候。但是我又想,在我不确定是不是要给的时候,我就不给。这也是我爸爸告诉我的,给不给其实是个简单的问题,但是什么时候给不是。我没想好之前,就不给。”

顾颜暗想这么有原则的人一定能成功,就算婚姻不成功,事业也能成功。

“那,你打算怎么解决啊?”

“不知道,我心里乱得很。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和他交往下去,想起那幅画面,我就有点恶心。”

“那就干脆利落地分手。”

“可是想起那些好日子,又有点舍不得。”

“嗯,那就先洗个澡,上床去睡觉,做不了决定的时候就不要逼着自己做决定。”

“唉,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不过你还能跟我聊会儿吗?我睡不着。”

顾颜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行,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于是两人不再说这件事情,开始漫无目的地闲谈,没想到一聊之下,竟然格外投机,除去很多观点喜好相同,还有很多相似的经历和回忆。顾颜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耐烦,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想到后来谈兴却越来越浓,什么都告诉对方,只恨自己办过的傻事还不够多。两两相望说她从小是爷爷带大的,顾颜说我也是啊,我父母都是插队东北的知青,我很小就被送回老家,爸爸妈妈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来看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这个网名太长了,而且很明显也不是在和我相望,我呼唤起来都没什么积极性。

对方笑笑说,我叫薛宁。那你想念你父母吗?

“你姓薛啊,我喜欢这个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有些姓氏有先天的好感,比如姓许的,姓沈的,姓颜的,姓苏的,姓薛的,呵呵,可能是觉得这些汉字特别地美吧。下面回答你的问题,当然想啦,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周末的黄昏,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如果在那样的黄昏,我走在大街上,看着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拉着他们悠闲地逛街或者匆匆地回家,心里就难受得要命——我那个时候才多大啊,就已经知道什么叫作凄凉了。那种滋味真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奇怪,我怎么没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爸爸妈妈也很忙,也不常来看我。我是15岁以后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他们来看我,我当然很开心,但是他们不来,我也没觉得世界末日到了。”

顾颜笑笑说,可能是因为你爷爷对你很好吧。我的爷爷奶奶对我不太好,说起来可笑,好像天下里没有哪个爷爷奶奶会对自己的孙子不好,但是这样的例外偏偏被我遇上了。我一直不明白,作为一个小孩子,我为什么可以令他们如此地不满意,以至于需要一封一封地给我父母写信去说我的坏话,逼着我父母把我领回东北去。后来我妈跟我说,我爷爷文革的时候肯定写过大字报,用词又准确又犀利。从他对我的控诉来猜测,他好像是在鼓励家母大义灭亲。

“哈哈,看来你小时候也够淘气的。”

“嗯,恰恰相反,我从小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孩子,忠厚老实,不善言辞,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

“哈哈,别人我不知道,反正真的没发现你不善言辞。咦?天怎么亮了?”

顾颜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好像是因为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啊?咱们说了整整一夜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误你休息了。”

顾颜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说:“没事,我也很久没和人在网上聊天聊这么久了,和你聊得很愉快。”说完还敲了一个笑眯眯的表情。

薛宁沉默了一会儿,回复:“我也很愉快,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呵呵,现在一点也不困了呢。”

顾颜说:“看,这就是一个老人家和一个年轻人的区别——我可是困死了。现在其实是我的灵魂在和你说话。”

“呵呵,那我走了,我可不爱和一个灵魂说话,现在才4点半,你还能抓紧时间歇会儿。”薛宁顿了一下,接着说,“嗯,有点舍不得。”接着又说,“呵呵,瞧我疯疯癫癫地说了什么啊。我宣布收回刚才的话。走啦,记得睡一会儿。”

顾颜的心一动,忍不住对着显示器微笑起来。他想,在这样一个美好夜晚,和一位可爱的姑娘彻夜交谈,真是一件浪漫的事。

那天早上顾颜没有继续睡觉,而是选择出去跑步。天已经亮了,薄薄的晨雾还没散,人走进去,脸颊就会湿湿的。顾颜长长地做了几次深呼吸,稍微活动了一下,慢慢跑进湿湿的雾气里。

2.小子无所畏

美国人做事情就是有效率,合同发出去才刚刚两天,修改意见就发回来了。不过顾颜对这样的高效率不太领情,只草草地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拍了桌子。桌子拍得山响,却丝毫也不觉得手疼——他隔壁的钟伟听到这样的声响,暗暗庆幸上个月刚刚给大家换了办公桌,不然这两天顾颜怕是要蹲在地上办公。

此时顾颜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忽然想起鲁迅先生有妙语曰,出离愤怒,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桌子拍完了,悲愤到了极限,内心果然出离了愤怒,慢慢地反倒平静下来。不过平静之余,还是希望和修改合同之人的所有直系亲属发生亲密关系而不在意男女。导致顾颜勃然大怒的原因很简单,这份合同被改得乱七八糟,根本不是顾颜写好的那一份,怪不得发回来得如此之快——重写一份自然要比修改一份来得快。

双方对于合同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两点,第一点是关于勤业在这次项目中的责任问题。由于是股权收购,所以勤业对于该目标企业的财务状况检查就变得至关重要。

对于一些潜在的负债项目,要是查不出来,外商的确会担着些风险。对于这样的风险,顾颜自然不能拍着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查得出来,勤业在这个项目中的角色,只是咨询顾问而非审计师,执行的也是以样本为基础的测试,所以当时草拟合同的时候,他客客气气地表示,“只能合理保证审阅结果”,为了更安全,“合理保证”的前面还要戴上一顶帽子:“为我们提供真实完整的财务信息,是目标公司管理层的责任。”

其实说起来这样的要求也不过分。顾颜做了这么多年,对民营企业也有一点了解,中国很多民营企业在经营上简直是“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他们的财务信息一般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可以给大家看的。(“大家”的含义很宽泛,有的时候指税务局,有的时候指银行,有的时候指广大的员工,当然,还有的时候指勤业这样的外人。)这样的报表,顾颜看得多了,偶尔遇到报表上有盈利的企业都忍不住要肃然起敬——倒不是为了这些企业的业绩,而是为了他们坦白的勇气。另外一部分是给自己看的。既然是自己看,形式就灵活得多,凭证不需要,报表不需要,销售和成本的数字知道就足够。有些企业家记忆力不好,只好找一个本子,认真地记下几个数字——又怕被人猜到,所以还要在这几个数字之间插几个不相干的数字,只恨自己不能用甲骨文记账。最终记来记去,一大堆数字挤在一起,自己也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了。

不过,顾颜倒不太担心这样的问题,中国的民营企业主,尤其是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企业主,反而可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得那些高学历的海归企业家倒显得冷漠顽固。

顾颜的工作习惯是,在下现场之前,和目标企业的老总打打电话,沟通一下,一来表示一下友好,二来为即将开展的项目暖暖场,再加以说明这个项目的要义和主旨,很多企业主都能明白藏着掖着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一般情况下都会主动交代相对真实的财务数据。

但是在顾颜看来,这绝对不构成让他出具保证意见的审阅报告的理由。他做的这些工作,乃是基于人情和对方的态度,自己这边的测试也并非全面测试,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保证万无一失呢?

另外的一点分歧,相较起来反倒显得可以商榷,那就是该项目的收费问题。对于这个问题,Tan先生说得倒是很客气,勤业报的这个价格可以说得上合理,但是今年经济形势不好,加上两家公司又有渊源,是不是能够在价格上给予一些优惠考虑,他还大方地鼓励顾颜“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

看了这样的话,顾颜忍不住地笑,他想这样的空头支票楚民倒是常常地开出,每年给员工涨工资的时候,楚民也是这样目光坚定,声音温柔地说:“我觉得你的眼光可以放得长远一些。”

顾颜想自己这几年也确实成长了不少,当年他还在为资本家打工之时,遇到老板这样明目张胆地欺骗员工,总是忍不住地悲愤——如果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还会路见不平一声吼——现在换了一把椅子坐,看到的东西完全不一样了。

老大知道顾颜的心里天人交战,所以安慰完员工之后转头来安慰顾颜道:“我们毕竟是在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公司现金流好的时候万事还好商量,没米下锅的时候,不裁人已是阿弥陀佛的事情了。我的意思,也是让他们坚定信念——1927年不退党,坚持下来的同志才是经得起考验的同志,对吧?”

顾颜听了这话只是笑笑,心里虽然多少有点别扭,但是慢慢也觉得楚民说的未尝不是道理。

顾颜正在和自己生气,门一开,景明探头进来。他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胡子不知道几天没刮了,但是衬衣至少得有两天没换过了,乍一看上去很有山寨气质。他向屋子里张望一下,并没有走进来。顾颜抬头看见他,奇怪地问:“我还说呢,这两天我怎么没见着你啊?你这造型,有什么典故啊?”

景明没理会顾颜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没事,我这两天家里有点事。我来是跟你说一声,我还得请两天假。”

顾颜看到景明这副样子,有点奇怪地站起来,问道:“怎么了这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都是哥们,要是能帮上忙的,你得吭声啊!”

景明还是没看顾颜,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就转头走出去,把门关上了。出去的时候,顾颜好像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3.进退

顾颜写好回信,来回看了几遍,觉得此信写得义正词严,大有道理,连自己都被深深说服,不禁有点得意,恨不能分身出另外一个自己,站在桌前,满面佩服地向自己大竖拇指。

信是用英文写的,大意是说,勤业虽然是会计师事务所,但是在本项目中扮演的角色只是咨询顾问,工作成果也只是供并购双方参考使用,古人说名不正,言不顺,我们既然出具的是咨询报告而非审计报告,那么意见自然也是建议性而非保证性的。

第二,在任何性质的并购项目之下,我们的工作基础也只能来自于目标公司的管理层,对于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准确性,我们可以通过一些审计方法得到确认,至于完整性,实在只能依靠对方管理层的良心,既然我们工作基础的完整性不能保证,我们又如何保证工作结论呢?

第三,具体到审计方法,由于我们采用的是样本测试而非全面测试,我们也不能保证这样的方法可以检查出目标公司所有的潜在风险和负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