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刻骨之伤
见到楼兰和楚无名的面孔,纪舞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冷莫虚的样子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纪舞风忽然觉得,自己是有些过于相信这个世界了。思念、绝望、愤怒……种种感觉一涌而上,纪舞风的心仿佛在陡然间破了个粉碎。
她当然希望楚无名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当楚无名真的出现了,她的感觉是不同的。楚无名还活着,活在她的眼前;然而冷莫虚至今都杳无音讯,生死未卜。
莫非楚无名真的不知道,他在藏宝图大会上的言辞,对于冷莫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
如果楚无名真的死了,冷莫虚的一切遭遇就算得上情有可原;可是楚无名没死,对于冷莫虚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楚无名是和叶云深一起来的。叶云深身为一个仇家,被冷莫虚的一手把戏搞得焦头烂额,要找冷莫虚出气也是正常;但楚无名作为风荷山庄的朋友,为什么要和叶云深一起设局,让冷莫虚遭受世间最残酷的打击和痛苦?
冷莫虚不过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楚庄主,你好狠!”嗫嚅半晌,纪舞风的嘴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刚刚见识到了尹清奇的陌生,如今的楚无名,也让纪舞风感到陌生。单纯的纪若荷不知道纪舞风想了些什么,只是觉得纪舞风的神情和话语有些奇怪,不像是纪舞风以前的样子。似乎突然间,大家都变得有些陌生了。
楼兰知道纪舞风是在为冷莫虚的事而介怀,于是劝慰道:“大庄主,冷兄弟的事是叶云深的安排,怪不得大兄弟!”
“我为什么不能怪他?”纪舞风用诧异的目光看着楼兰,话音里带着几许冷漠。
未等楼兰回应,楚无名按住他的臂膀,轻声道:“大庄主要怪我,并没有错!其实这段时间,就算我留在凤凰山庄,也该给大家一个音讯。但是我没有!”楚无名的眉宇低落下来,“冷兄弟的事,我都已经听说过了。楚某人不配做风荷山庄的朋友。事情皆因我而起,若是找不到冷兄弟,就把楚某人的命拿去吧!”
楼兰和纪若荷看着两人的反应,愕然得插不上任何话语。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纪舞风噙住泪光,足足怆然了好一阵子,这才打起精神问道,“你在凤凰山庄呆了那么久,又和叶云深一起来到君山,应该知道他的打算。你告诉我,叶云深到底想要什么?”
楚无名思索片刻,缓缓应道:“其实叶云深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知道,来君山之前,他是做了死的打算的。叶云深和我说过,如果能拿回祝融殿,让****教重新在江湖上立足,就算死,他也甘心!”
想起白浪沙上叶云深提出的三件事,纪舞风苦笑一声道:“就这些了吗?叶云深为什么不带孟寒和王恨过来?如此,他只要打两场就足够了!”
“他是想过。只是这样一来的话,他担心纪大庄主不肯比武,不答应他的条件!”
“叶云深也太小看我了!我纪舞风是不喜欢认输,但这不代表我输不起!”纪舞风字音振振,“其实,我也不喜欢****教和风荷山庄一直打下去。谈和的打算,我也有的。”
楼兰、楚无名和纪若荷的脸上同时爬满了惊讶的神情。纪舞风又道:“说真的,我不计较小马被他弄死,不计较莫虚被他整得死去活来,也不计较他给风荷山庄制造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只要叶云深肯好好静下心来,放下偏见,不再把门派恩怨看的那么重,不再一天到晚想着报仇,让大家过点好日子,去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他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放下偏见,放下仇恨,让大家都过点好日子,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回想起七年前白浪沙满目疮痍的尸体,祝融殿毁灭之时的破败景象,每一个热血的江湖儿女,心情都不可能平静。楼兰和楚无名都经历过那场血战,有着切身的体会。楚无名轻叹一声道:“或许,大庄主应该亲自和叶云深谈谈!”
“我会的!”纪舞风回望过去,那些登峰造极的气劲消失了,也不再有琉璃般变幻的五彩光华,看样子,三大绝世高手应该完成了治疗,正在收功休息。
纪舞风与楼兰、楚无名和纪若荷一起步入荷香会馆的房间,看到田园三人汗光淋漓,脸色沉着,呼吸促重,显得十分疲惫。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叶云深,有如古铜般的肤色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血气,胸口起伏平稳,有如雷鸣般的吐纳之声,正昭示着他已经突破重关,实现了又一重飞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至今还没有醒来。
田园对****教一直恨得咬牙切齿,居然会答应帮叶云深治伤?眼前的情景,令楼兰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三位前辈的内力出神入化,寻常床板根本无法支持。损坏了风荷山庄的东西,我们会赔的!”见到纪舞风等人的到来,花泪裳轻轻一吐舌,显得有些难以为情,然而感激却溢于言表。
“值不了几个钱,担心什么!”纪舞风轻轻一笑,向陆忍道,“隔壁的床板结实,睡的也舒服,你们搬叶教主过去!”
陆忍谢过纪舞风,将叶云深连人带被子一同抓起,走向隔壁。花泪裳与唐秋亦同时行礼,拜谢纪舞风,同时拜谢田园、雪鸿和迟和尚,满心欢喜地步陆忍而去。
纪舞风又转向田园三人,抱拳致谢道:“三位大师不顾年高,全力施为救护叶教主;更兼大度为怀,放下门户之见,此番胸襟,诚为武林佳话。谨让晚辈尽尽地主之谊,略施水酒,谢过三位大师!”
“水酒是不必了,有个地方小憩一会就好!”以迟和尚的绝顶修为,竟然也汗光满面,气喘吁吁,可见耗损之重。
“这个容易!”纪舞风朝纪若荷微微示意,“带三位大师去海棠禅院休息。”
雪鸿方丈朝纪舞风合十谢礼:“纪大庄主,人我们可以帮忙救,不过这后面的事情,还得靠你们自己!”
纪舞风轻轻笑道:“这是自然!”
“有件事老夫必须提醒你!”田园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运力之下,让他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得有些吓人,“老夫多年亏欠陆忍,所以才肯答应替叶云深救治。但对于魔教,老夫还是那个态度。若是叶云深继续冥顽不灵,继续挑起江湖是非,那就怪不得老夫了。老夫能救他,自然也能杀他!”
纪舞风点头应道:“前辈放心,晚辈必定尽我所能,让叶云深放弃恩怨之心,与风荷山庄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盟好。”
“如此就再好不过!”田园闭目半晌,瞅见纪舞风身后的楼兰和楚无名,走近二人,压低声音说道,“大庄主是个女子,过于仁慈,总是把人想的太好,有时也难免优柔寡断。你们要多些心眼,别让她反受其害啊!”
楼兰与楚无名相视一笑,一同拱手致礼道:“请药仙前辈放心,包在我们身上了!”
“除了放心我还能怎么样呢?”田园苦笑一声,与雪鸿、迟和尚一道辞别纪舞风、楼兰和楚无名,跟随纪若荷向海棠禅院而去。
纪舞风继而转向楼兰道:“楼兰,你不是不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救叶云深?”本来心中有一大堆的疑问,但当楼兰看到救伤的人里有田园,其他的问题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纪舞风轻轻一笑,转身踱了数步,慨然道:“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与恨,是与非,亲近与疏远,有时只是一念之差的距离。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时人们起冲突,只是因为不够了解彼此。叶云深与我们都不同,他是****教的子弟,目睹了灭门之祸,心里有恨是正常的。让他和我们一样为名门正派考虑,这不现实。叶云深的恨,本质上还是因为他爱****教。”
楼兰细细品味着纪舞风的话,一时陷入了思索。纪舞风接着道:“在细细考虑过这几个月的事之后,我觉得,叶云深跟我们是同一类人。作为一个敌人,叶云深拿的住分寸,这是很可贵的。不管是对你也好,对莫虚也好,还是对整个风荷山庄也好,凤凰山庄的动作大多雷声大雨点小。毁一个生命很容易,救一个生命却很难。其实叶云深完全可以做出更大的手笔,但是他没有。所以,跟叶云深谈条件是可能的。”
楼兰与楚无名同时点头。纪舞风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这个江湖需要形形色色的人,需要豪杰,需要侠士,需要智者。叶云深能让江湖混乱,自然也能让江湖安定下来!跟****教谈和,不能没有叶云深。如果叶云深死在君山,和谈就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末了,纪舞风转向楼兰道:“还有问题吗?”
“没有了!”楼兰释然地应道。虽然纪舞风的解释有些过于沉重的味道,但在他听过了以后,心里的疙瘩也就全部都解开了。
楚无名轻笑一声道:“也许还有个原因大庄主还没说呢?”
纪舞风的脸上浮起两个深深的酒窝。楚无名的话外音她已心知,并不作答。
“还有什么原因?”纪舞风不回答,楼兰感到纳闷了。
楚无名拉了拉楼兰的衣袖,笑着说道:“今天是拜祭的日子,大庄主会很忙,我们去走走吧!”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楼兰隐隐感到,楚无名有事情在瞒着自己。
“我们去一边聊!”楚无名拉起楼兰,向纪舞风挥手作别。
纪舞风转到隔壁房间,看见花泪裳和唐秋不停地交换和搓洗着毛巾,递给陆忍为叶云深擦拭。见到****教恩人的到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向纪舞风躬身行礼:“大庄主好!”
“他好些了吗?”纪舞风的问候淡淡的,有如微风轻拂。
唐秋一脸感激地说道:“好多了,相信大哥很快就可以醒过来!”
“能让我和他呆一会吗?有些事情,我要单独和你大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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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滨湖地带,汹涌的波涛不停拍打着嶙峋礁石,溅起飞腾的浪花,珍珠飞零。岸边的岩石群间,立着一个冷玉般面孔的女子,紧衫短剑,正是标准的十二钗装扮。在北风强劲的吹拂下,她的长发和衣袂不住飞扬翻滚,让她匀称的身形显得更加玲珑有致。
“想心事呢?”另一个同样装扮的女子蹦到她的身侧,甜美的声音有如蜜汁,“兰儿,你最近变了好多!”
兰儿默然半晌,缓缓应道:“雪人,我是不是很傻?”
雪人冰雪聪敏,很快就明白兰儿指的是她自己在叶云深出现时的反应。不过,自打从纪舞风那里知道兰儿是古正阳的弟子,雪人就觉得兰儿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当然,现在也不是跟她挑明的时候。“任何女人在自己爱的人面前,都是白痴!”雪人对自己的应辞很满意,自然贴切得有如闺中密友。
“是吗?”兰儿轻笑一声,“为什么在楼兰面前,你能控制住自己?而我在云深面前就不能?”
雪人敏锐地感觉到,兰儿称呼叶云深的时候省略了姓,这是亲密的反应。雪人皱眉道:“上次去凤凰山庄的时候,你不也是控制得好好的吗?而且我记得,当时开导晓晓的时候,你说自己喜欢美男子,叶云深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怎么这一次,你就失态了呢?”
“两次是不一样的。你知道吗?藏宝图大会上,云深穿着的波斯商人服饰肥大臃肿,难看死了。可是今天他来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云深穿着教主的衣服是那么帅气,把尹清奇他们都比下去了!”兰儿的嘴角微微弯起,不过面上却出现了一阵红晕,“至于上次开导晓晓,是我在撒谎。我们姑娘家,总不能随随便便地把心事告诉别人。”
雪人心中一笑,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你和他相识那么久了,怎么就不好好呆在他身边,偏偏来风荷山庄,忍受离别之苦呢?”
兰儿的表情恢复冰冷:“我不能!云深和别的男人不同,跟他太近的女子,他的兴趣会打折扣。我不希望自己和三魔女一样,被他当成是妹子!”
看样子兰儿的确不一般,信口胡诌数句,就把前前后后的变化说的入情入理,俨然真的是姑娘家心事。雪人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于是笑着说道:“这不一样。没喜欢之前是这样,真正喜欢上了的话,谁也无法忍受长时间的分别!”
“我是不能忍受了!”兰儿转过身,面向雪人,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觉得,云深是喜欢上别的女人了……”
“是吗?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雪人故作惊讶。
“是不是大庄主?”
兰儿话音刚落,雪人顿时就猛抽了几口冷气。“我的天,这姑娘演戏也演得太逼真了!难怪能在风荷山庄潜伏下来,而且一藏就是两年……”
君山山谷间的某处草地上,楼兰和楚无名席地而坐,临风把酒。
“看来缘分真是件奇怪的东西!如月那么美,叶云深与她相识比我还早了三年,却始终能以兄妹之心相待,守之以礼;飘渺山庄与风荷山庄世代交好,你们也很早向大庄主提亲,可是谁能想到,尹清奇居然冒出来抢了先机?现在就更有意思了,尹清奇在大庄主身边呆了八年,却始终走不进婚姻的门槛。如今叶云深突然出现,有好戏看了!”听完了楚无名的叙述,楼兰刚刚吞下喉咙的酒霎时就狂喷开来,洒了满满一地。
楚无名却并不觉得这是一桩趣事,眉心之间显得有些沉着:“谈和一事,大部分还是利害使然,感情占不了多大分量。叶云深的心思是如此,大庄主是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那些不重要!”楼兰缓缓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果真如你所说的话,就算大庄主和叶云深不是为了感情而谈判,但有感情的因素在里头,谈判就很容易成功了。有感情的人谈事情,懂得体谅和照顾对方,不会漫天要价,如此才可以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楚无名微微笑了:“你好像变得很理解他了,楼兰!你不恨他了?”
“说不恨是假的!可叶云深毕竟是如月的兄长,我不能恨他一辈子。再说你看开了,大庄主看开了,田园先生也看开了,我能不看开吗?小马,冷莫虚,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楼兰起身,将葫芦中剩余的酒缓缓洒落,目光朗若寒星,“为朋友可以共生死,为魔逆可以乱江湖。后半句大家已经看到了,希望我们今后看到的叶云深,是前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