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世事如棋
“口说无凭,和约必须以书面形式签定下来,交由每一个门派保存。除了叶云深个人外,还需要****教其他管事的做出同样的承诺,这些人包括各个山庄的总管、主簿院和枢密府的要员、以及执法堂、聚义堂、参事堂、霹雳堂、两湖堂等各位堂主。如此,就算叶云深不在****教了,这份和约同样有效。”
“同样的,归还祝融殿,认可****教的存在,尊重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也需要武林同盟各位掌门的书面允诺。否则,和约必定会受到****教的集体抵制。”
“要避免****教再起杀戮,最根本的解决办法在于限制其规模。没有了充足的人力,****教起不了大风大浪。叶云深这么多年来不敢采取大动作,还是因为实力不足所致。”
“但是,我们不能指望****教自己来监督自己,这并非是对叶云深等人的不信任。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机制,一种长期有效的机制。我们不能依靠偶尔的走访,或者简单地根据****教提供的名册和账本,就认为****教算是履行了约定。和谈是长期的,监督也应该是长期的;承诺是直接的,监督也应该是直接的。必须有专员来做这件事,这个专员就是观察使!”
海棠禅院里,各大掌门济济一堂。纪舞风慷慨陈词,尽可能周全细致地向每一个人讲述着自己的见解和打算。
相比于娥皇殿里的预定谈判,海棠禅院中这次茶会只能算是暂时的商讨,除了武林同盟的各位掌门,风荷山庄二庄主纪若荷,四高手中的尹清奇,以及十二钗中的海萱文子,再也没有其他人员出席。这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正式和约做准备。细节决定成败,这次茶会的内容将直接影响到和谈的最终效果,影响到江湖的格局情况,影响到各个门派的切身利益。所以,除了认真倾听外,每个掌门人物也在同时酝酿自己的意见。
但纪舞风的安排充分周到,众掌门一时还想不到合适的补充。纪舞风向众人拱手道:“以上只是晚辈的个人想法,是否可行,还须各大掌门商榷。”
崆峒派掌门映月真人拈须笑道:“观察使制度自秦时起,就一直为各朝各代所采用,沿袭千年而不衰。要说这个制度不可行,那就未免显得有些刻板僵化了。倒是纪大庄主用朝堂手法解决江湖问题,前所未见!”
纪舞风当即谢礼:“晚辈借用先人的智慧,算是偷懒吧!”
峨嵋派掌门无痕师太面有疑惑:“派一个人长期驻扎,监察****教的一举一动,****教的那些人会答应吗?恐怕在情绪上,他们就接受不了。”
昆仑派掌门剑灵子附和道:“嗯!观察使是朝廷用来监察地方官的,是上对下的关系。就算叶云深不是古正阳,以他和五虎性子里的桀骜,不可能接受这样的制度。”
药仙田园道:“别说****教,就是我们大家之间,恐怕也不会接受!”
“最重要的原因是,观察使是朝廷命官,我们江湖人要避嫌。”离春子言道。
“嗯!”众人纷纷同意。
“大家说的这些,晚辈已经考虑过。名称的问题,我们可以重新商榷。晚辈用观察使,是为了便于大家理解。但是不管用什么名称,行使的职责是不变的。晚辈最担心还不是名称,而是人选。用什么人来担任,这才是****教会不会接受的关键!”
纪舞风顿了顿,继续说道:“一个观察使应该满足这些条件:第一,他要忠于本职,忠于武林同盟,不至于被诱惑影响到;第二,他要干练,善于处理事务,把握分寸;第三,他要细致,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第四,他要有大局观,观察使的初衷是为了平息纷争,不是为了结怨。他必须懂得避免在细节上激化矛盾……”
离春子拈须笑道:“其实纪大庄主心里已经有了人选,是不是呢?”
“晚辈心里的确有了人选。不过观察使事关重大,晚辈不敢自专。”
离春子再笑:“是和是战,风荷山庄身处利害要冲,纪大庄主不做主,我们其他人又有谁敢越俎代庖?”离春子的目光撇向海萱,“纪大庄主心目中的人选,是海萱姑娘吧?”
看着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海萱面色一赧:“前辈过奖了!海萱何德何能?”
纪舞风笑道:“海萱长期司掌情报,心思机敏,虑事周到,又通达明理,顾全大局,的确是做观察使的不二人选。但单单只有海萱,是不够的!”
看着海萱自己和众人疑惑的眼神,纪舞风又道:“江湖人的观察使毕竟不同于朝廷的观察使,很难像朝廷大员一样受人礼遇,遇到白眼和刁难是必然的。如果一个观察使被弄得心力疲惫,他也就做不下去了。****教不同于其他门派,跟他们打交道,我们派过去的人分量越重越好。越是实力和声望出众的人,他们就越是尊敬,交涉起来就会少很多麻烦。”
“楼兰!”田园药仙和离春子道长同时吐出了两个字。
纪舞风点头道:“晚辈的意见是,让楼兰和海萱一同担任观察使,以楼兰为正职,以海萱为副职。古月弯刀名扬四海,颜如月又是****教的圣女,由楼兰来交涉,就算是叶云深也会给他面子;海萱武功和声望不足,但她心思慎密,由她来谋划和判断,会比较准确。”纪舞风转向海萱,“海萱,让你去****教,有问题吗?”
海萱提剑抱拳:“大庄主但有吩咐,海萱岂有不从之理?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去。”
尹清奇眉头一皱:“好是好!只是风荷山庄一下子少了两员大将,又要人手不足了!”
纪舞风轻轻笑道:“长期留在****教的只有海萱,楼兰多数时候,还是会在风荷山庄这边的!再说了,风荷山庄与****教干戈已定,大家都会轻松很多。”
然而纪舞风内心终究是担心的。只是,她担心的不再是楼兰而已——
公子怡的内鬼身份暴露了,可是平心而论,他为风荷山庄解决的问题,远远他给风荷山庄带来的麻烦多。这个内鬼,更多意义上应该是一位功臣而不是叛徒。只要和叶云深交涉一番,把他留在风荷山庄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只是,以公子怡骄傲的品性,会承受名裂带来的苦痛么?
尹清奇自己就更不用说了。遭遇叶云深,她在肉体和心灵上都已经彻底背叛。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忍受这种背叛。更何况,尹清奇已经苦苦守候了八年之久。直到如今,她都不敢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他,哪怕他是淡泊逍遥的。
白长歌呢?作为尹清奇的弟子,他有着更深沉更极端的性格。尹清奇能够承受的事,他未必能够承受;尹清奇不能承受的事,他就更不能了。
若是这三个人执意离去,将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挽留,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骄傲!
与****教对抗,只是少了小马一位护庄使者而已;与****教言和,却可能同时失去三位……
辛辛苦苦重整起来的风荷山庄,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纪舞风的脊背,顿时再一次变得透凉。
“你究竟是怎么了?”作为相处了八年的人,纪舞风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尹清奇的眼睛。
这一次,纪舞风倒是没出意外:“我没事,就是有些发虚!”
正在这个时候,一名庄客头领匆匆走进大堂,递给纪舞风一张字条。尹清奇认得他,那是东方一鹤身边的执事陈九,专门司掌山庄消息的传达。
“请各位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
纪舞风阅毕字条,当即匆匆辞别众人,大步离开海棠禅院。
“我也失陪一下!”尹清奇尾随而出。
………………………
“师父!”海棠林幽静处,熟悉而低沉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
尹清奇无可奈何地止住步子,转身问道:“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白长歌快步贴了过来,一脸郑重:“你必须相信我!大庄主有事瞒着你。她和叶云深之间发生了不为人知的事!”
尹清奇的脸上闪过一阵不悦:“就这点事了吗?”
“是的!”白长歌不容置辩地答道。
“没有完全的证据,不要随便去猜忌任何人,尤其是舞风!”
尹清奇有些烦了。尽管他心里知道,白长歌在任何时候都是偏向自己的;而且白长歌的判断,也并非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他始终都无法相信,纪舞风会为叶云深而放弃自己。看着纪舞风渐渐远去的背影,尹清奇没有过多踌躇,重新挪起了脚步。
白长歌的脸越来越苍白,声音也带着重重的恨意:“等你掌握了完全的证据,你就会知道自己是这个江湖上最可怜的人,你一无所有,没有人支持你,没有人在意你,没有人同情你,只会有人耻笑你!”
这个深沉的弟子,何以变得如此躁动和敏感?尹清奇再次转身,看着白长歌因为愤怒而渐渐扭曲的脸:“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
“花花,不要哭了!大哥的终身大事,让他自己去选择好吗?”
荷香会馆的房间,唐秋不停地拍打着花泪裳的脊背,以免她因为悲伤过度而休克。花泪裳倔强地趴在枕头上,枕巾已经湿了一大块。或许是因为哭伤了嗓子,她只能勉强发出低哑的啜泣声。站在一旁的陆忍和楚无名,俱是一脸愁容。
“云深这次的确是错大了!”陆忍长吁短叹,“虽说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三妻四妾的很多,可是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云深对感情应该专一一点。当初他怕不能专心致志地重整****教,把妮子姑娘放在一边;可是如今,他已经没有这种担心了,为什么他就不肯回藏剑阁去见人家一面?我相信妮子是个明事理的女人,不会计较他过去的失言的!”
楚无名微微皱眉:“老光棍,你是在用自己对待感情的方式去要求人家啊!”
陆忍钟情自己的师妹,毕生没对其他女人动心,令江湖人扼腕的同时也令江湖人钦佩。楚无名戏称其为老光棍,这是顺应江湖人的习惯,同时这也证明两个人的交情已经相当不错了。
陆忍白了楚无名一眼:“怎么了,我这样要求云深有错吗?身为新一代教主,他应该注意下影响吧?”
楚无名反问道:“那你希望他跟你一样,一辈子都活在得不到的痛苦里吗?”
陆忍的声音略略激动起来:“这是两码子事嘛!我陆忍是个输家,云深他不是!”
“他输的比我们都多!”楚无名有些叹息。
唐秋不以为然地嚷了起来:“师父,你别听他瞎说,他跟大哥一样,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陆忍恍然大悟,翘起虬根一样不成形的手指指着楚无名,大声道:“我跟你说啊,别的事情上你学云深没关系,唯独对待女人这件事,你千万不能学他。若是你敢辜负二丫头,我陆忍第一个不放过你!”
楚无名的微笑只是持续了眨眼的时间:“云深输掉的,就是男子汉的诺言。就算他再次回到妮子身边,他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了。”
“为什么?”陆忍感到不可理解。
纵使是一边的唐秋,也为楚无名的这个解释感到吃惊。
“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还的是人情,最不容易还的是真正的感情。亏欠妮子最宝贵的七年青春,云深心里肯定是有愧的,让他回去的话,这种愧疚会一直折磨他,让他无法面对妮子,也无法面对自己。如此一来,只怕是会出更多的问题。”
唐秋纳闷道:“大哥没这么懦弱吧?不就是犯一点错而已吗?”
“是的,这就是他的弱点!他不宽恕自己!”
花泪裳此刻终于翻起身来,两颗水汪汪的眼睛红的吓人:“他无法面对自己,又凭什么去亲近纪大庄主?”
“没有相处过的人,和相处过的人不一样。你大哥是亏欠了妮子,但他并没有亏欠纪大庄主。”
“说白了,他就是没大姐夫有勇气!”
“勇气……”楚无名喃喃数声,“楼兰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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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礁石边足足站了两个时辰了,叶云深仍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冬月的北风极尽凛冽,又潮又冷地吹在脸上,用不了多久,就会让人的面部起一层皮,露出红咝咝的血口,但不会有血流出来。因为温度极低的缘故,小血管来不及流淌就已经冻住了。与此同时,渐渐失去了活力的手足也越来越僵化,麻痹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心田,同时伴随着阵阵刺痛。
然而叶云深似乎喜欢上这种感觉了。莫名其妙地,他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这北风再冷一点,再潮湿一点,把自己的脑子也冻住,那该多好……
妮子与纪舞风,两个同样美丽,但是身世和性情却相去甚远的脸孔,在他的眼前换来换去,没有片刻停息。一个温柔贤淑,一个大方高贵,按理说,遭遇她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是莫大的幸运。但是如今,这种幸运却变成错误。
遇到妮子是错,爱过她的同时又离开了她,离开的理由看似冠冕堂皇,实则无耻怯懦。
遇到纪舞风也是错,这个江湖人眼中的女神的第一次,被他强横无礼地霸占,现在回忆起来,她当时的那句话说的对极了——
“谁喜欢你啊,整一个流氓!”
流氓,原来这个词才是他真正的品性。他在江湖上的每一次动作,杀死小马,逼走楼兰,嫁祸冷莫虚,耍弄各大门派,非礼恩人,除了流氓,没有人会疯成这样!
纪舞风将如何面对江湖人的目光?她又如何面对尹清奇和白长歌离去的那种缺失?
缠绵的时候,或许这些问题都可以不管;但是冷静下来了,却不得不认真面对。
现在看起来,这些担心未免都有些虚伪——她变成这样,还不是自己造成的么?
“喂,西北风的味道怎么样,尝够了没有?”
声音恰似娇莺,叶云深循声望去,来人白披风,悬腰短剑,乃是标准的十二钗服饰。在她的两只手上,还各自提着一个酒罐子。
叶云深轻轻一笑:“西北风干巴巴的没有味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你手上的东西比较好喝!”
来人大笑,丢起一个酒罐:“算你识货!”
叶云深腾空接过酒罐,依旧仰脖一阵牛饮。
酒很辣,但在这湿冷的北风里,越辣的酒就越够味道。
来人三步两步蹦到他的跟前,纤手轻轻一转,就把封泥揭掉大半。不过她并没有像叶云深那样顶着坛子豪饮,而是很惬意地斜靠在礁石上,左肘撑地,右手扬起酒罐尽情滴洒。像是一个饥渴的旅行者,在戈壁滩上的山石间发现了一眼甘泉,她贪婪地允吸着世间最津甜的美味。
当然,她不是一般的旅行者,她本身也是一抹风景。
她喝酒的风采引起了叶云深的注意。叶云深斜起目光瞥了她一眼,粉面如雪,黛眉温怒,眼含秋水,端端是美艳不可方物。伴随着嘴唇的一张一合,她曼妙的身躯也一起一伏地颤动。
换做以往,叶云深难免会遐想一番。但是现在,他似乎没有了遐想的兴致。
“昨晚是你给我倒的酒!”
女子拨开酒坛子,白了叶云深一眼:“只是昨晚见过吗!”
“让我想想,我们到底见过几次!”叶云深翻了翻漫不经心的眼睛,“第一次是在藏宝图大会,第二次是在白浪沙,今天应该是第四次。”
女子又问:“只是这四次吗?”
这个女子貌似知道他多次溜进风荷山庄的秘密。叶云深轻轻笑道:“只有这四次算数。以前看的那些穿得太少,我不敢说!”
女子大笑:“看来叶教主的记性不坏,只是心眼比较坏。”
“我的记性一直不坏!只是在美女面前,我的记性会比较迟钝一些!”
“叶教主哄女孩子的本事,和你翻云覆雨的本事一样出色啊。”
叶云深憨笑一声,面对着她坐了下来,端起酒罐轻抿一口:“一般说来,美丽的女人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叶教主对风荷山庄的情况了如指掌,会不知道我的底细?我不信!”
“一般说来,用美丽的声音来说美丽的名字,会是一场美丽的风景!”
“厉害!厉害!”女子频频颔首,“其实在叶教主面前,谁也别想隐瞒自己。我就直说了吧,当日在长沙和云中雾对决的就是我!”
叶云深大笑:“原来是兰儿姑娘,幸会,幸会!不过说真的,我有些不习惯你叫我叶教主,你还是像在白浪沙的时候一样,叫我叶云深吧!”
兰儿心中一紧。和叶云深搭讪,本来只是作为一个尝试。不过这家伙的油滑显然远远出乎了她的意料。“师父安排我来风荷山庄的事,莫非叶云深已经知道了?”兰儿心想。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当日在长沙与云中雾恶斗,为求自保,兰儿打出了神魔劫劲力,为此引起了纪舞风的怀疑。纪舞风向她告知叶云深生病的消息,明显就是一个试探。为此,兰儿决定也作一个试探:“我是想一直叫叶教主名字,只怕有人会吃醋!”
叶云深先是哈哈大笑,继而簇起眉心,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这个神情说明他起了警觉。兰儿轻笑一声:“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打算问问叶教主!”
“请讲!”
“纪大庄主要求的那三件事,对于叶教主这样的江湖枭雄来说,心里肯定是很不甘心的吧?放下复仇之心,叶教主这七年的努力不是白白浪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