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不速之客（中）
刚刚听完海萱的述说，楼兰的脸色登时就黑了下来。
白浪沙和祝融殿的七千生命，对于土地幅员、人丁兴旺的大明皇朝来说，似乎算不得什么。只要不像白莲教一样直接把苗头指向朱家的统治，这些江湖人之间自相残杀，朝廷也乐得隔岸观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巴西木和锦衣卫是不同的，他们是官。
更何况，死去的巴西木和锦衣卫都不是普通的官。
殿前千户和一般千户有着很大的区别。殿前二字，代表着他们与皇帝的距离很近。事实上，他们是能够上朝的武官，这是个了不得的机遇。能上朝的武将大多是不带兵的，这预示着更多意义上，殿前千户是一个虚衔存在。进入这个系统的人，很难说得上是升官。卓不凡是一个特例，因为他能融合各种关系。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皇帝常常是不上朝的，这也使得殿前这两个字有了愚弄性质。但纵使如此，巴西木仍然是殿前左军千户，其地位和声望不容否认。
锦衣卫就更不用说了。一百多年的朝廷爪牙，其受宠程度可想而知。
倒是楚无名一副轻松模样：“不必担心。巴西木的死，叶老大有不在场的证据。官场上的事，他和纪大庄主都已经驾轻就熟了，很容易应付过去的。”
楼兰摇头道：“那些在官场上打拼了几十年的人，尚且很多不得善终，更何况我们江湖人？更何况，就算不是因为巴西木的事，官军恐怕也是迟早都会找上门来的。”
楚无名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是说，卓不凡造访君山，很有可能是新账老账一起算？”
楼兰深叹：“是的！七年前的那两场血战，是悬在每个门派头上的一把利剑。到底什么时候掉下来，要看朝廷的心情。这次巴西木和两百多名锦衣卫死于非命，朝廷坐不下去了。现在的江湖，已经变得危机四伏。”
海萱咬着牙关道：“古正阳那家伙，斗不过各大门派，就借朝廷的手来陷害大家，真是没种！”
楼兰摇头道：“我相信这不是古正阳的计划。像他那么骄傲自负的人，一定会用江湖人的方式来和各大门派较量的。再说了，拉上官府，对于古正阳自己来说有什么好处呢？”
海萱不以为然，嗤笑一声道：“不要太迷信古正阳。他要真的是个输得起的人，就应该光明正大地出来跟大家见面，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
“可是，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对于古正阳也没有好处啊！”楼兰亦笑。
海萱执着道：“至少，他能够成为赢家！”
楼兰再次摇头：“如果江湖真的被朝廷盯上，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古正阳自己。所以，朝廷不介入的话，大家都是赢家；如果朝廷介入了，大家都是输家。”
“如果朝廷介入，他们也不会是赢家！”楚无名低吟道。
楼兰与海萱同时疑惑：“无名你的意思是……”
“如果朝廷真的认定****教和各大门派的存在有害无益，他们早就动手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共同利益的关系往往能比较持久！”楚无名镇定的目光里满是深邃的光芒，“七年前的那两场灾劫，少林武当、昆仑崆峒都难脱干系。若是朝廷执意清算，势必会与他们对簿公堂。这些门派有着数百年的基业，又代表着佛门与道家的各大流派的正统，朝廷没有必要跟他们过不去……”
楼兰点头道：“无名的话确实有道理。只是万一卓不凡这次来君山，想针对的是风荷山庄和****教呢？”
楚无名淡然应道：“那些门派没事，风荷山庄和****教更不会有事了。”
海萱诧然道：“不见得吧！楚庄主何以如此相信？”
楚无名笑道：“白浪沙的流血让整个江湖都见识到了风荷山庄和****教的狠劲，就算是大名鼎鼎的白莲教也退避三舍，不敢来湖湘一带发展势力。如此一来，湖湘地区清净了，朝廷的压力也就减轻了。”
楼兰苦笑：“如今白莲教覆灭，风荷山庄和****教的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
楚无名悠悠笑道：“卓不凡来君山，未必就是为了算账。有纪大庄主和叶老大在，没有处理不来的事情。再说了，在下还有个主意，保管那卓不凡会网开一面。”
楼兰和海萱一同精神大振：“什么主意？”
楚无名凑近楼兰的耳侧，低语数声。楼兰惊道：“你居然要我去撒谎？”
“为了大家辛辛苦苦争取来的局面，你就做次坏人吧……”
娥皇殿——
叶云深坐姿后倾少许：“既然左右千户情同手足，卓大人何不亲自来查探凶手的下落呢？”
卓不凡虎目微微含笑：“那两个人就在****教里头，对于叶教主来说并不困难。”
叶云深的眉头耸成一团：“千户大人的意思，是要把杀害左千户的罪名扣在我们****教的头上了？”
卓不凡冷冷道：“叶教主，你敢说他们不在吗？”
叶云深傲然道：“官字两个口，怎么说都有理。卓大人见在下不是凶手，就想办法栽赃，说那两个凶手在我们****教里。卓大人，就算你身居高位，拜托也不要做这么没品的事好不好？定罪是要讲证据的。就算是强盗匪贼，也不会用如此丧尽天良，令人发指的手段！”
被叶云深骂成是丧尽天良，令人发指，卓不凡顿时窝火不已。但作为一个官员，他是无法不讲道理地撕破脸的。卓不凡只得换一种方式：“神魔劫一门犯了那么多的事，皇上之所以没深入追究，只是看在****教不反朝廷。叶教主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选择什么样的路对自己有好处！”
叶云深嗤笑一声：“卓大人已经知道要与草民以诚相交，这本来是很聪明的。但是卓大人巧言令色，几番威逼于我，如此说一套做一套，这让叶某感到很不舒服。所以这一次的忙，叶某不想帮！”
卓不凡睨着眼睛：“看来叶教主是不想走阳关道了？”
叶云深冷笑：“卓大人指的路，算是哪门子的阳关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们江湖人不比你们当官的，没那么多的柔性和耐性。要是过得不自由的话，不如一刀来的痛快。横竖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纪舞风正欲启齿，却被叶云深扬手挡在面前。
用死的方式是吓不住叶云深了，卓不凡只得让步：“只要叶教主肯帮忙揪出元凶，我一定会在曹公公面前为叶教主美言，就算不能网开一面，最起码叶教主可以落个好名声。”
“千户大人，你太小看我了！”叶云深不紧不慢地抓过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在手，“虚名对于在下来说有何意义？如果在下是个好虚名的人，又何必走上这条道路？再说了，自大明王朝开国至今，很多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忠臣都被扣上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我一个江湖草莽，能够和他们在黄泉饮酒，也算不得亏了。”
卓不凡虎目光芒逼射：“你竟敢污蔑朝廷？”
叶云深淡淡道：“卓大人身在官场，历经风雨无数，在下是不是污蔑，卓大人自己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如果朝廷真的有卓大人所说的那么好，一个小小的襄阳按察使薛尚，又哪来的胆子攻击左千户？卓大人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又如何能够为左千户报仇，尽朋友之谊呢？”
被叶云深点到了痛处，卓不凡的气势低落下来：“叶教主说的没错！”
他毕竟不是左千户巴西木，没法像巴西木一样慷慨陈词的。
试探得手，叶云深的反击势如破竹：“况且以卓大人的盘算来推敲，在下连虚名也得不到。果真如卓大人所说，凶手都有着火红的头发，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是在下的同门。出卖同门，任何人都是不齿的。卓大人想为同袍报仇，却要我被江湖人乃至天下人唾骂。如此损人利己的主意，也亏你想的出来啊！”
卓不凡暗笑，不动声色地说道：“这两个同门败坏国法，杀害朝廷命官。叶教主，你非但不会被世人唾骂，反而会被大家称颂。”
叶云深两手一摊：“江湖人想事情的方式和朝廷不一样。再说了，那两位同门的武功都那么高，连左千户也不是对手，在下就更没力气对抗他们了。卓大人，你让我们同门相残不说，还想借此来让在下送死，以实现借刀杀人的目的？”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都被这家伙利用了。由是卓不凡相信，叶云深能够在江湖上翻云覆雨不是没有理由的。卓不凡无奈道：“本官不是要叶教主杀这两个人，而是要叶教主帮忙找出这两个人的下落。到时候我会自己带人来抓他们归案。”
叶云深深翻白眼：“卓大人是朝廷大将，要钱有钱，要兵有兵，找几个人还不容易吗？又何必劳烦于我们江湖人？”
软肋又一次被对方击中，卓不凡内心苦笑。尽管手中握着数万兵马，真正要为巴西木的死而有所动作的话，曹正纯那一关都过不了。交给他的兵权，不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贸然行动，自己的职务保不住不说，没准连命都可能丢了。
“开出你的条件吧，叶教主！”卓不凡相信，舍不得孩子是套不住狼，这句话乃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纪舞风开始感到吃惊了。卓不凡最初咄咄逼人的气势，一度令她和叶云深感到难以招架。但是叶云深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副不要命的样子据理力争，继而步步为营，顺藤摸瓜，直至扭转颓势，占据上风。这家伙的心机，已经不亚于那些官场上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了。
见卓不凡已经节节退步，叶云深的兴致终于上来了：“其实在下要的东西很简单。首先，七年前白浪沙和祝融殿的流血，是古正阳一手造成的，与****教的其他教众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保护风荷山庄，各大门派才参与了那场灾劫。如今风荷山庄和****教化敌为友，避免江湖再起干戈，这是造福百姓的伟业。在下希望朝廷能够通令全国，表彰我们的功绩，为我们准备贺礼和文书，敲锣打鼓地送过来！”
叶云深这算是哪门子的条件？纪舞风差点就要笑岔气了。
卓不凡皱眉道：“叶教主不是不喜欢虚名吗？”
叶云深意味深长地笑道：“卓大人觉得这是虚名吗？”
叶云深的暗示很清楚。邀功显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但如果朝廷真的通令表彰了，那就等于朝廷认可了风荷山庄和****教存在的合法性。如此，朝廷就算想对****教进行清算，也要推翻自己以前的评价。如果朝廷出尔反尔，那就失去自己的信用了。
两人同时大笑，足足笑了好一阵子。卓不凡轻叹说道：“只可惜卓某是个武官，只能过问军务，不能过问政事……”
“这个简单！卓大人回岳阳后，见过陈知府，让他来向朝廷上书。这是他的分内之事，应该不算麻烦吧？”叶云深懒洋洋地说道。
“这是自然。叶教主的第二个条件呢？”
“第二件事，卓大人回京之后，请告诉曹公公和那些官员，咱们****教赚的都是良心钱。”
卓不凡面露不悦：“叶教主自己打家劫舍不说，还要我到曹公公他们面前去帮你撒谎？”
叶云深郑重道：“在下并没有让卓大人撒谎。那些土财主四处兼并，害得老百姓一贫如洗，颠沛流离；那些官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害得国家无银可收；我们把本来就属于国家的银子捐献给国家，这难道不能说是良心钱吗？”
打家劫舍居然还振振有词！卓不凡叹道：“叶教主为国家捐银子是不假，但是你们的银子，更多还是捐献给自己吧？”
“当然了，我们毕竟也是要吃饭的。只是那些官员和财主只顾自己不管国家，我们顾自己也顾国家。”叶云深的眉头皱了皱，“而且我们现在是在做正经生意。再说，又有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赚昧心钱了？”
卓不凡苦笑道：“要说服那些官员，可不算容易。”
“不要你亲自去说，你让曹公公帮忙说！”
卓不凡摇头：“曹公公是个明白人，他不会答应的。！”
“正是因为曹公公是个明白人，这件事才可能办的到。换了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们真的是没有机会了。如果朝廷想清算，就算把整个****教都毁了，你们也什么都得不到。相反，如果他肯为我们说这句话，****教还是会向以前一样捐助朝廷，一分不少！”
卓不凡不答，直接问道：“还有没有第三个条件呢？”
“当然有！”叶云深嘴角微卷，“我要岳阳、衡阳、长沙三个府的米市，独家经营！”
湖广熟，天下足，尽管这三地不过是湖广地区的一小部分，却也足足让****教赚个盆满钵满。卓不凡只是想请叶云深帮一个忙，不想却被他赚去了这么多好处。这个家伙的心思也实在是太黑了。
纪舞风的感觉却是震惊。在令众人恐惧的杀头罪名里，叶云深竟然嗅到了商业机遇。这令她觉得，叶云深八成是疯了。
卓不凡冷冷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这些？”
叶云深淡淡笑道：“在下虽然不当官，却也知道朝廷里的规矩。卓大人虽然地位煊赫，但这次出来，若是不为曹公公带点好处回去，而是两手空空地交差，曹公公恐怕是不会答应的。更何况，卓大人刚才那句话，‘曹公公可以不在乎巴西木的死，但是我卓不凡却不能不在乎’，若是让曹公公听到了，他会怎么想呢？”
卓不凡猛然打了个冷颤。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像叶云深这样的江湖枭雄，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唯一的选择只有鱼死网破了。他不会苟且偷生，所以对待一般官员和部属的方式，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然而自己一时大意，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给了叶云深一个把柄，直到被他彻底翻盘。
像曹正纯这样疑心重重的阉党首领，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想不多心都难。无论曹正纯以前有多么重视自己，只要这句话传上去，以前再多的好印象都没有用了。
骑上了****教这只虎，再想下来就不算容易。叶云深不仅封住了他的口，而且也封住了他的退路。自己纵横官场那么多年都没犯过错误，怎么如今进入江湖，就白白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呢？这些个江湖人，到底并不比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员们更容易应付啊！
看到卓不凡越来越低迷的窘态，叶云深不失时机地说道：“卓大人，咱们江湖人做事的习惯，其实和朝廷没什么差别。你帮我实现我想要的，我就帮你实现你想要的，大家互相帮助，这样才可以长久。翻出那两位同门对于在下来说，实在是个过于危险的行动。被同门仇恨乃至打死就不说了，江湖人的唾骂，在下就受不了。所以，如果不捞足安身立命的本钱，在下是不会干的。更何况，在下又不是让你和朝廷身上掉肉，只是让你在曹公公面前说几句好话。如果卓大人帮忙达成这件事，朝廷可以得到稳定的捐税，我们****教可以做上正当生意，卓大人不但可以帮朋友报仇，还可以向曹公公交差。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你何乐而不为呢？”
卓不凡冷然道：“你这是让朝廷得罪整个湖湘的米商，曹公公可能答应吗？”
叶云深也没想到那么快就让卓不凡明白，一字一句地耐心说道：“卓大人，米市交给别人做是做，交给我们做也是做。我们只是要三个府的米市，并不是想卡住朝廷的脖子。白莲教在江南四处犯事，唯独湖湘一带大致清净，说白了是有我们****教和风荷山庄在这里镇着。没了我们，湖湘一带的商人别想做安稳生意。再说了，其他的商人没了米市，还可以该行做别的生意。实在没有门路的话，我们****教出钱收购他们的产业，这够不够？”
卓不凡木然。叶云深又道：“岳阳、衡阳、长沙三个府的米市，每年成交大米三百万石，米赋加起来不过十六万两，遇上灾荒，还会打上折扣。我一接手就给你们二十万两，而且是旱涝保收。难道这也不够让曹公公动心吗？”
卓不凡语道：“就算这三地的米赋是十六万两，你们每年进献的白银是五万两，加起来就有二十一万两。你只给朝廷二十万两，这不是变少了吗？”
叶云深悠然笑道：“卓大人果然精于细算。是这样的，得到这地的米市，我们就必须遵循生意人的法则，不能随意压价，也不能强买强卖，否则，逼走了老百姓，我们还是什么生意都做不了。而且丰收的年景里，我总得准备一些盈余的钱，以备灾荒之需。再说了，接到米市，我们每年忙都忙不过来，又哪来的力气去做以前的那些事呢？”
“我有个疑问！”纪舞风打断了叶云深的判断，“岳阳、长沙、衡阳加起来共二十八个县，就算你把****教招满，也不过是区区两千人，你哪来那么多人力来经营三个府的米市？”
叶云深扭头微笑：“你应该再加上风荷山庄的七百三十人，飘渺山庄的两百二十人！”
纪舞风当即摇头反对：“不要拖我们下水，咱们风荷山庄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有了米市，我们也是做正经生意。”叶云深一脸央求之状，“当时是你限制我们的，现在我们想做正经生意，你又不帮忙。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难道你要让咱们饿死？”
纪舞风没好声气地说道：“我不管！你必须按和约办事。”
“我可以帮忙在曹公公面前游说！”卓不凡一改沉默之状，只是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少许冷彻，“只是叶教主，你囤积这么多的米粮，曹公公会很不放心的。”
叶云深呵呵笑道：“能够得到曹公公一半的信任，对于在下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么多的江湖人之中，唯有叶教主最对本官的胃口！”卓不凡大笑，继而稳定神情道，“待本官回到北京，一定向曹公公细细传达叶教主的心意。”
叶云深稽首致礼：“那就有劳右千户大人了！”
“卓大人不远万里，前来君山做客，我等有失远迎了！”
须臾间，两声洪亮的问候，一同响彻了娥皇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