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不速之客（下）
映入眼帘的两个身影，竟令卓不凡有了微微的振动之感。
在抵达君山之前，卓不凡就自己可能遭遇的人作过一系列的预计，包括海萱、包括纪舞风、包括叶云深、包括楼兰，同时他也认真想过应对之道……但是预想和实际毕竟是两码事，在叶云深面前栽了一个大跟头之后，卓不凡了解到了这群江湖人的不同寻常，再也不敢有任何大意。再者，楼兰与楚无名的样子，也的确让他印象深刻。
楚无名清朗的五官和飘逸的身形有着一种与他实际年龄不甚相符的超脱感。卓不凡感到奇怪的是，一个不出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竟然有着古井不波的镇定；身处江湖厉害之中，却又飘然天地之外，这不能不令人感到神奇！
楼兰的出现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略显微蓝的眼睛和挺直高耸的鼻梁，这些迥异于中原人的外貌特征，让卓不凡没法不想到一个人——殿前左军千户巴西木，也有着这样典型的西域胡人形貌。
但是楼兰与巴西木的相似，远远不只是在形貌上。
他还有着和巴西木一样伟岸的体格，一样刚强的精神，一样如炬的目光，一样磊落的胸怀，一样昂扬的正气……甚至，卓不凡感觉到，自己看到的就是巴西木本人。
他没有亲眼见到巴西木的死，也没有亲眼见到白浪沙滩头楼兰与叶云深惊世骇俗的较量，但是卓不凡相信，这两者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相同之处。只有巴西木这样的男子，才会绝无怯懦地死去；也只有楼兰这样的男子，才会在白浪沙滩头留下那旷古绝今的声音。
紫龙双刀在朝堂上中流砥柱，古月弯刀在江湖中叱咤风云，靠的都不仅仅是刀法的威力，更有正气、骨气、志气、勇气和节气……
“你就是刀魂楼兰？”
见到纪舞风和叶云深的时候，卓不凡可以用一红一黑两张脸。但是在楼兰面前，他却没有了那种倨傲。因为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眼前的这个江湖人，并不是一个适合施展权谋的对象。
楼兰朝卓不凡拱手致礼，爽然笑道：“刀魂这个称呼是江湖朋友的过誉，楼某根本担待不起。不过楼某可以保证，若是楼某的某位家族前辈还健在的话，一定是名至实归的。”
卓不凡笑道：“楼少侠不计前嫌，在危及关头返回，力挫****教于白浪沙，不仅保卫了风荷山庄，更弘扬了江湖正气。本官无法想象，楼少侠担待不起刀魂的美名，天底下还有谁能担当得起？”
官场上的人或许会缺一些东西，但大多不会缺乏恭维的本领，更何况是卓不凡。
楼兰作叹息状：“不瞒卓大人，楼某尚未出世的时候，这位家族前辈就已经离开了家乡，而且终身未回故土。但是他与他的汉人恩师仅凭三千兵马，就敢与聚众数十万的白莲教力拼，而且九战九捷，最终克定韦大昌，上报皇恩，下安黎庶，此番英雄壮举，早已传遍了神州大地。他爱兵如子，始终都是身先士卒；他正直无私，从不计较自身得失，但求无愧于他人；他英勇绝伦，一对紫龙双刀万夫莫敌，冲锋陷阵从无败绩。无论正气、骨气、志气、勇气还是节气，楼某都无法与他相比。像他这样完美的军人典范尚且得不到‘刀魂’的美名，我一个江湖人又凭什么？”
纪舞风和叶云深忍俊不禁。楼兰借助自己的胡人身份，信手拈来地编了一个故事，就把自己和堂堂的朝廷左军千户巴西木扯上了联系，而且说得若有其事似的。就算卓不凡将信将疑，一时也不会硬着上来触霉头，因为楼兰并没有明说他和巴西木的关联。问题是，向来不善于考虑问题的楼兰，何以一下子变得这么滑溜了？
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这是楚无名和海萱的安排，他们合伙为楼兰量身定制了一个计划。
聪敏的卓不凡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听完楼兰的胡编，他淡淡地笑了笑，继而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楼少侠，你是哪里人？”
楼兰轻轻一拱手：“不瞒卓大人，来西域之前，楼某与族人一直住在敦煌古城。”
“那么楼少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这位家族前辈以前住在哪里？”卓不凡的话，明显就是一种试探。
卓不凡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他并不直接怀疑，倒是很遗憾地把自己的想法推了出去。
江湖人很少过问朝廷上的事，尤其是楼兰这样的大老粗。楼兰会出意外吗？叶云深与纪舞风的心，顿时如搭上箭矢的弓弦一般紧绷。
楼兰的回应没有任何迟疑：“甘州丰城！”
卓不凡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只是兀自返回席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楼兰的冒名顶替凑效了没有？不光是纪舞风和叶云深，包括楼兰自己还有楚无名，都陷入了纳闷之中。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卓不凡，但是对方的神色沉静如常，没有任何变化。
楼兰走到纪舞风和叶云深跟前，问道：“情况怎么样？”
纪舞风蹙眉道：“咱们这些人决定不了什么的，要看右千户大人的意思……”
倒是叶云深一脸嬉皮的笑容：“我倒是觉得，像卓大人这样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一定不会选择对大家都没好处的路。”
“不得不说风荷山庄和****教都是人才济济！”卓不凡扣上茶盏，用一种近乎敬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众人，正色说道，“纪大庄主和叶教主叱咤风云，翻云覆雨，暂且不说了；楼兰少侠公私分明，力挽狂澜，暂且也不说了，那位海萱姑娘办事的精细，便已经足以令本官大开眼界。”
卓不凡的一番话有两层含义。第一，他并不认为楼兰与巴西木之间真的有着同族的渊源，楼兰八成是借助了海萱的情报，才编出了这么个足以自圆其说的谎话；第二，他也是在提醒众人，以他的精明，谁也无法在他面前耍花样，他只是把事情挑破而已。
叶云深不无恭维地说道：“卓大人能在莽莽荒原之中找出几缕头发丝，这种精细，才是真正让人打开眼界呢！”
卓不凡大笑：“叶教主，你故意示弱，让本官一步步放松警惕，落入陷阱，直至阴沟里翻船，被你反将一军。说到精细，我卓不凡在你面前就是小巫了。”
卓不凡已经被叶云深制服了？楼兰和楚无名的脸上顿时满是惊愕。这效率，会不会显得太高了点？
叶云深连连辩解道：“卓将军千万不能这么想，自古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就算再借我叶某一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设计赚你……”
“罢了罢了！”卓不凡摆手，“那么多的江湖高手对叶教主都无计可施，多我一个不算奇怪。”
略略停顿，卓不凡继续说道：“说起来，叶教主和纪大庄主威震一方，令岳阳百姓免遭白莲教的荼毒和血洗，更为官府解决了不少困难，算得上我大明的功臣。我不思体恤，反而一上来就咄咄逼人，态度傲慢全无礼数，却是万万不该。还望叶教主和纪大庄主不要放在心上。”
卓不凡这个人，给人的感觉说不上舒服。但他懂得衡量对手的实力，懂得察觉自己的处境，也懂得让步。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在官场之中纵横多年，手握重兵而不被猜忌，士卒们害怕他的同时又依赖他。同样身为殿前千户的巴西木就做不到这样。
纪舞风拱手道：“卓大人言重了。左千户和那么多锦衣卫在襄阳遇害，卓大人一腔热血，想要为同袍报仇，更想给朝廷上下一个交代。这一点，纪舞风还是懂的。”
叶云深点头道：“我的想法和纪大庄主一样。卓大人，若是你肯帮忙办成那三件事，你这个朋友，我叶云深是交定了！”
卓不凡内心哭笑不得，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应道：“****教和风荷山庄化敌为友，不仅仅只是两个门派之间的福气，也不仅仅只是江湖人的福气，更是我大明百姓的福气。待本官回岳阳之后，一定会和陈知府好好商量进表事宜……”
叶云深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上前呈给卓不凡：“卓大人这次来江南，总不能空着手回去。这些钱，一部分是孝敬曹公公的，一部分是答谢卓大人的……”
叶云深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向卓不凡行使贿赂。楼兰自然知道他的缘由，却依然对这种行为带着某种潜意识的厌恶。
卓不凡目视叶云深良久，没肯接下他手中的银票，只是问道：“叶教主，你的事，本官都已经答应帮忙了。江湖人讲究一诺千金，那么本官的事呢？”
叶云深摊开两手，一脸无所谓地说道：“卓大人，在下对这两位同门一无所知，就算在下知道了，也很难把他们交给你。不过在下可以向你保证，左千户不会白死的。”
卓不凡的眼睛里涌起一阵怒光，瞪视着叶云深良久，却始终不得发作，只是冷冷地说道：“叶教主，你这么做，就有些不厚道了……”
叶云深眼角一扬：“卓大人，在下正是想交你这个朋友，才不能答应帮你做这件事。再说了，你又何必那么固执？曹公公不想过问的事，你还是不要出头的好。否则，曹公公不高兴了，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我答应帮你，这不是会害了你么？”
卓不凡先是点头，继而摇头：“曹公公那边，暂时是不能惊动的。不过若是在下把凶手的人头交到他面前，相信曹公公也不会有任何意见。因为跟左千户有过节，所以曹公公不会大张旗鼓地为他张榜缉凶。否则，以朝廷那么多的人力和物力，我又何必跋涉千里，来找你们这些江湖人帮忙……”
楼兰插话道：“看的出，左右两位千户大人的交情不错！”
卓不凡点头道：“巴西木这样的男人，本不应该进入官场的。可也正是因为他，大明的官场有了几许清新之气，也有了让我们觉得不再感到乏味的理由。没能保住巴西木，是我做朋友的失败……”说到这里，卓不凡的神色黯然下来，“其实我害怕的，并不是面对曹公公……”
楼兰呬道：“右千户大人怕的，是自己死了，也不能为朋友沉冤？”
卓不凡轻轻颔首：“是的……”
楼兰赞叹道：“如今的官场，像卓千户这样的好人不多了！”
“好人？”叶云深心底暗笑一声。
纪舞风忽地挺身而出：“卓大人，叶教主不肯帮的忙，我们会帮的！”
卓不凡愕然道：“你？”
“你不用这么热心吧？江湖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叶云深拉了拉纪舞风的衣摆，面带不满。
纪舞风伸过巴掌，覆在叶云深的手臂上方，郑重道：“云深，你忘了吗？那两位凶手不仅杀害了左千户和一百七十余名锦衣卫，更抓走了冷莫虚，令九月身陷险境……”
叶云深的神情略显骄躁：“我知道，可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啊！”
“那能怎么办？”纪舞风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云深，你跟那两位凶手有同门之情，但是我们风荷山庄没有。你不能做的事，不代表我们也不能做。不管是旧账还是新仇，我都要向他们讨的！”
叶云深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诺维着言道：“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意思……”
纪舞风一脸苦笑：“在这个江湖上，还能有谁比我更懂你的意思？云深，我想问你，将来若是风荷山庄有难，你是以我们大家创下的这个格局为重呢，还是以你的同门情意为重？”
“你……”不知不觉中，叶云深被纪舞风问了个哑口无言。
纪舞风抽回手臂，面带神伤。
叶老大变得不爽快了，大庄主也开始变得沮丧了，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小摩擦了……
楼兰没作过多细想，朝卓不凡一抱拳：“抓凶手的事，算我一个！”
卓不凡略略错愕。楼兰补充道：“卓大人，你忘了吗，左千户也是我的族人，所以为他报仇，也要算我一份。”
计划的变化已经超出控制了，楚无名觉得其中大有玄机，进劝道：“楼兰……”
不想楼兰一扬手，将楚无名挡了下去：“跟着纪大庄主是不会错的，我意已决！”
叶云深的面孔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按照他的盘算，卓不凡被制服后，就算不兑现自己提的三个要求，最起码也不会继续与****教和风荷山庄为敌。如此一来，这场危机差不多已经是解除了。然而他哪里想的到，纪舞风竟然一反常态，居然选择了支持卓不凡，并顺便把楼兰也搭了进去……
他反复盯着两人的脸孔。然而纪舞风和楼兰一脸坚决之状，似乎不再在乎他的意见。
纪舞风和楼兰答应帮忙，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有他们助阵，不怕叶云深不下水。卓不凡内心窃喜，表面上却尽量保持镇定道：“两位的好意，本官心领了。叶教主的消息最为灵通，他不帮忙，只怕事情还是有些难办。”
“放心吧，卓大人，****教能办得到的事，我们风荷山庄同样能够办到！只是民女希望，卓大人答应云深的事能够兑现……”纪舞风仪态雍容，神情自尊。
楼兰也当仁不让地表态道：“卓大人，我们江湖人是讲信用的！”
“那是自然！”在叶云深手上赔掉的交易，却额外从纪舞风和楼兰那里赚了回来，卓不凡内心大喜，“表彰本来就是朝廷的分内之事，有陈知府的奏章，几乎是水到渠成的。只是，米市专营这件事比较敏感，曹公公会不会下放特权，还很难说。”
叶云深重新递上银票：“曹公公智略无双，很容易就能想到万全之策的。关键还是在于卓大人愿不愿意帮忙开口！”
这个家伙不答应帮忙，却咬定他会按照自己的话去做，而且更要命的是，卓不凡似乎真的只能一步步听从他的安排——
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家伙，居然有这样的交易——
只是，腹诽归腹诽，卓不凡到底没有拒绝叶云深的“礼物”，竟堂而皇之地接过并塞入自己的腰包，继而言道：“回到京城，我就会去活动。巴西木的事情，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帮我办？”
纪舞风想也不想，直接应道：“很快！冷莫虚一天不出现，我就一天不能安心。”
“如此甚好！”正如叶云深说的那样，彼此需要着的交易比较同意成功。有了纪舞风的允诺，卓不凡心中的石头掉地了，于是向众人道：“纪大庄主，叶教主，楼兰少侠，告辞了！”
纪舞风盛情道：“千户大人不吃过饭再走吗？”
“不了，本官军务繁忙，不能久留。这次来岳阳，已经超过了请假的时日。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跟有司辩解一番。实在是片刻也拖延不得，后会有期！”
继续寒暄已是无益，纪舞风只得吩咐道：“楼兰，帮我为卓大人送送行！”
“胡闹，都在胡闹！”看着两个魁伟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叶云深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
纪舞风目光一撇：“到底是我们在胡闹，还是你在胡闹？”
楚无名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劝慰道：“两位先消消气，有事好说……”
但是叶云深哪里安静得下来：“跟卓不凡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能一味退让，更不能像你们这样自投罗网。我敢断定，朝廷根本就没有打算清算，风荷山庄和****教的头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机。”
“那只是你的想法！”纪舞风目视叶云深，面色凝重地说道，“是的，你很有本领，再多的危机都难不住你。也没有任何人愿意与你为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让卓不凡在君山栽跟头，对于我们风荷山庄有什么好处？你有没有想过，莫虚至今杳无音讯，我有多担心？”
叶云深伸平手掌，按住纪舞风的双肩：“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帮你帮冷莫虚找回来的……”
“用不了多久？”纪舞风轻笑一声，“那你告诉我，十天，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叶云深语遏。这世界上最不能打包票的事就是寻找，更何况是大海捞针的寻找。
纪舞风脸上的笑容变成苦涩：“恐怕时间还不是最主要的。莫虚在古正阳的手上，想不花任何力气，只靠一张嘴让古正阳放人是不可能的。云深，你告诉我，将来若是知道了古正阳的下落，你肯不肯像尹清奇一样对他出手？”
“我……”叶云深没有给她一个女人最期望的答案，他迟疑了。
“我就知道，你始终都忘不了****教的过去，也忘不了古正阳对你的恩情！”纪舞风拨开叶云深的双手，孑然离去。
“她这几天变了不少！”良久，叶云深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楚无名点了点头：“是的。她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