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公义与私义
督约使者的道路于楼兰而言不亚于一次真正的历练。借助这次出行,楼兰对****教和江湖关系的认识有了前所未有的提升,也从裴笑书、孟寒、以及****教诸位堂主那里学到了丰富的实务经验,甚至可以夸张地说,这五天下来楼兰所学到的知识,不亚于他在忘了翁那里得到的陶冶。在风荷山庄,散漫的纪舞风将大多数实务处理交给了大总管府,护庄使者相对自由,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参与防务。在凤凰山庄和虎啸山庄转了一圈之后,楼兰知道,若是他早先来过这里,也许自己的突破会更早。当然了,如果他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贯彻到日后的“练武”过程中去,产生的效果将会不可估量。
从衡阳到岳阳也不过是一个日夜的路程。第二天下午,楼兰终于与颜如月、王恨以及青红双剑一道抵达了听风小筑。
第一眼见到纪舞风,王恨便对这位传说中的大庄主有了顶礼膜拜的感觉。纪舞风孤云出岫的美感和雍容大度的高贵令王恨折服不已,当即单膝拜倒,毕恭毕敬地说道:“王恨拜见主母!”
纪舞风莞尔一笑。果真如叶云深所言,五虎之一的王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另类。光是称呼就足以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自然,王恨的称呼其实是很贴切的。称叶云深为主公,那么她就是理所当然的主母了。一件小事能够说明很多问题,纪舞风当即感到,这个年轻人说起话来非常得体,远远不是江湖人口中的那个纯粹的武痴。
“好样的,起来吧!”纪舞风俯身托起王恨的肩膀,得以细细端详王恨的面貌。眼前的麻衣剑客身形高峻,面容沧桑,然而在他忧郁的气质里,始终隐藏不住那一抹飘逸散漫的性情。
楼兰却将叶云深扯到一旁:“老大,怪不得你敢跟武林同盟对着干,原来****教有那么多能人……”
“这次去凤凰山庄和虎啸山庄,此行不虚吧?”叶云深淡淡笑道。
楼兰点头道:“当然,若是你早点告诉我,我肯定会去凤凰山庄取经的!”
叶云深两手一摊:“我早就邀请过你了,你自己不去,能怪谁呢?”
“可是你没告诉过我,去****教能学到那么多东西!”
“你现在学到了也不晚啊——”
两人同时大笑。一旁的颜如月却变得怒不可遏:“叶云深,你混蛋!”
这声怒骂让听风小筑的气氛顿时变得不愉快起来,纪舞风、楚无名和王恨皱起了眉头,唐秋和花泪裳则垂着脑袋,显然是不愿意看到两人之间出现这样的矛盾。叶云深则是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楼兰扯起颜如月的衣袖,退到一旁,轻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做过的事情,他自己知道!”颜如月的目光里满是火焰。
王恨隐隐感到,若是叶云深呆在这里,颜如月恐怕永远无法宣泄。于是走近叶云深道:“主公,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谈谈!”
叶云深点了点头,和王恨一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天心台上,王恨按剑在胸,衣袂翻滚,面色有如愁云般苍凉。
“主公啊,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入教的时候,你都和我说过些什么?”
叶云深贴近栏杆,目光朝向远方:“当然记得!‘悲欢与共,祸福与共,贵贱与共,生死与共!’这十六字教义,我每天早晚都要背上好多遍,怎能忘记?”
王恨的嘴角扬了扬:“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做到了吗?”
王恨居然是在质疑他!叶云深大为惊讶,看着王恨,半晌说不出话来。
似乎早就料到了叶云深的反应,王恨将身子侧向一边:“于****教而言,主公确实是无可取代的雄主;于我们五虎而言,主公也确实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得到达摩剑谱,主公自己不去练习,反而把它交给王恨,让王恨成为纵横风云的强者。单就这件事,王恨就不得不誓死追随,肝脑涂地。但是有件事——”王恨踌躇片刻,沉沉叹道:“主公啊,王恨加入****教,是为了和弟兄们一起开创天地,不是为了成为你的家奴。你无权把我送给别人,哪怕是送给你今后的妻子!”
似乎自己是低估了王恨的想法。叶云深心中一赧,沉吟道:“这些话,你有没有和别人提起过?”
“除了裴笑书,王恨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包括孟寒、陆先生,以及楼兰他们在内!”
心里有不满,王恨依然保持着处理事情的分寸,这对叶云深来说算得上最好的消息。当然,这样一来的话,他更是无法面对王恨的目光了。“我都已经答应纪舞风了。你不想留下来的话,我去和她谈!”
“不可以!”王恨当即打消了他的这个打算,“主母为****教做了那么多事,若是在这个时候反悔,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叶云深感到奇怪,王恨不满他的安排,却依然认定这个安排合情合理,他的心态怎么看都有些摇摆不定。
“王恨不想被送给风荷山庄,但既然送了,王恨也只能认命。只是王恨想告诉主公,自今日开始,王恨的眼睛里将再无主公,只有主母。主公的任何命令,王恨概不接受!”
叶云深并没有想到,王恨对他的决定介意到了这样的程度。自然,他一直知道,在五虎之中,形容邋遢,看似散漫的王恨其实是自尊心最强的一个。刚刚被颜如月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通,如今王恨又摆明了跟他划清界限,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保持平静。嘴唇反复嗫嚅,叶云深始终无法启齿回应。末了,他叉开五指朝着天心台的汉白玉栏杆一抓,栏杆上立刻出现了五条清晰的沟痕。
留意到了叶云深的激动情绪,王恨不紧不慢地说道:“唯有非常之人,方可成非常之事。主公的很多决定,在别人看来是无法理解,唯独我们几个一直都懂的。所以这一次,王恨也相信,主公知道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叶云深忽然狂笑不止。
王恨感到有些迷惑了:“主公为何发笑?”
“王恨啊王恨,本来我以为,在裴笑书之外,你是最懂我的人,但是今天我才知道,我错的好远!”
“王恨一直理解主公,偶尔出现一两次不理解也是正常的!”
叶云深目视王恨,目光越来越冷厉:“那么王恨,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风荷山庄?”
王恨轻哼道:“不是你答应了主母,让我做她的保镖吗?”
“那只是表面的。王恨,我告诉你,我真正让你来保护的,不是纪舞风,而是我们大家一起打开的这个局面!”说到此刻,叶云深通红的发丝根根飞扬了起来,“纪舞风足够强大,根本不需要谁来保护;就算真是应该有人来保护,那个人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别人,我不会把属于自己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但是——”
叶云深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公子怡、尹清奇和白长歌相继离去,带给纪舞风的,远远不只是人手上的缺失,更有心灵和意志上的动摇。她不再相信自己还能镇得住形势,她不再相信风荷山庄的理念还能被江湖上的人接受和认同。我要你留在这里,和楼兰一起帮她稳固现在的局面,一起帮她宣扬风荷山庄的理想。一个保镖,远远不是你能力的全部。你有更大的任务——”
王恨的身躯微微一耸。他没有想到,叶云深的安排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考虑。
“你可以认为是我把你送给了风荷山庄,你可以恨我,你也可以不再听我的命令,但是王恨,我希望你有更广阔的视野和更远大的抱负。把风荷山庄的理念浓缩到一个教派之内,那就是****教的十六字宣言;把****教的十六字宣言扩展到整个江湖,那就是风荷山庄的理想。王恨,从今天开始,你是自由的!”
叶云深拔步,留下王恨独自站在风中思索……
听风小筑,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成不可开交之势。
最激愤的自然是颜如月:“叶云深使用诡计,让楼兰被整个江湖追杀,我理解了;他牺牲二妹,留她在风荷山庄做人质,我也认了……可是他这么做,总该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骗了我整整七年。当年从我手中要圣女令的时候,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是要光复教宗,重建****教的辉煌。可是现在呢?如果不是因为此次去祝融殿,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这么做全是为了自己!”
唐秋苦笑一声:“大姐,你不要这么想,我留在风荷山庄不是也很好么?”
花泪裳也进劝道:“大姐,大哥把****教当成他自己的事业也很好啊!最起码,照顾自己的东西,总会尽心一些。”
颜如月翘起指头,朝着唐秋和花泪裳轻轻数点:“你们啊,就是因为被他宠的太厉害,以至于都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了!”
“孟寒不是说了,只要能让****教重新在江湖上立足,就可以算是对先人有所交代了不是吗?颜姑娘,看开一点,叶云深已经成功做到这一点了啊!”楚无名开解道。
“我宁可看到他为了****教而失败,也不愿意看到他为了自己而成功。这是一个道义问题!”颜如月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孔,“楼兰,若是你知道叶云深是为了自己的功业杀死小马,逼你离开风荷山庄,你能接受吗?大庄主,若是你知道叶云深是为了自己的功业把冷莫虚整得死去活来,你能接受吗?还有你,无名,若是你知道叶云深是为了自己的功业侵吞了飘渺山庄,你能接受吗?”
颜如月的质疑句句利落,字字尖锐,听风小筑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闷了。
楼兰拉了拉颜如月的袖摆:“如月,你冷静些,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颜如月的声音依旧老大:“我就是要提!叶云深让我生气过那么多次,我都可以不计较。唯独这件事,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楚无名轻笑一声:“圣女多虑了。叶老大只是帮我看管飘渺山庄,不是侵吞。将来他会还给我的!”
颜如月的语气不见丝毫缓和:“自私的人不值得信任。无名,不要总是把事情想的太好,若是他不还你飘渺山庄,那你该怎么办?”
楚无名两间一耸:“若是叶老大不还我飘渺山庄,那楚某人只好留在风荷山庄打杂了。楚某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能耐,混个护庄使者当当还是没问题的。再说了,和楼兰一起并肩作战,一直都是楚某人的理想,把这个理想变成现实,倒也不错。”
颜如月几乎气结:“楚无名,你……”
楚无名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颜姑娘一定要楚某人说,楚某人只好这么说喽!”
唐秋狠狠地朝楚无名使了个白眼。纪舞风也终于不再沉默:“颜姑娘的心情,我能理解。就道义的角度而言,云深的很多事情,难免受人微词。但是你要知道,大处和小处,往往是很难统一的。只要云深他懂得顾全大局,选择一个对最多人有利的结果,那么他犯过的那些错误,就不必过于计较。”
楼兰笑道:“如月,大庄主看问题一直都是最深刻的,你注意听啊!”
颜如月努嘴道:“大庄主深爱大哥,当然会帮他说话了。”
纪舞风淡淡一笑:“公义和私义,有时候是很难分得清的东西。钟相杨幺号召等贵贱均贫富,然而他们最后失败了;秦国采用商鞅变法,奖励军功,最后统一了六国。可见,这个世界有他本身的法则,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想法而改变,我们只能了解和顺应这种法则。不管云深是不是在欺骗你,也不管他是不是用了****教本身的号召力,把****教重整到今天的规模,他没必要,也不可能把这个基业送给别人。小马死了,难道我就不难过吗?可是,事情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让云深为了****教跟各大门派拼命,难道就是更好的选择?那样对江湖是更大的伤害,对****教更没有任何好处啊!”
纪舞风的推理和语言就是有力量,颜如月的语气顿时就软了下来:“既然纪大庄主知道世界有他本身的法则,为何你还要倡导大家放弃门派恩怨?你要知道,有人就会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有江湖!”
“这个么……“纪舞风依旧淡笑一声,“世界上有很多可能成功的事情,但未必值得去做;同时有很多不可能的事情,值得一个人去追求一生!”
白天的小摩擦就这样被两人各自摆平了。冬日的夜晚凉意袭人,很是适合缠绵爱抚,然而并排躺在香榻之上的纪舞风和叶云深,却没有亲昵的兴致,脸上也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反倒带着几许沉重。在他们的手中,各自握着一个通红的请柬,做工十分考究。
“她到底还是出嫁了,是我辜负了她!”叶云深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纪舞风静静道:“辜负她的人不止是你,还有我的份的。”
“五彩庄的绸缎天下闻名,她嫁过去的话,衣食上倒是可以无忧。只是那位李少东家为人可靠吗?”
“放心吧,我们和五彩庄有过生意往来,那位少东家是个很不错的人,不会委屈她的!”
“那就好——她到底是没有嫁给江湖人!”
“江湖人就比生意人过的好吗?我不觉得。”
“请帖已经送过来了,腊月初八,日子很近。可我们都不是适合去参加婚礼的人。”
纪舞风轻叹:“那就让我们最亲近的人去吧!”
“你是说九月和花花?”
“当然!除了她们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