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明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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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片黄叶

记忆中的横岗只留下大路边一棵孤独的老榕树。

榕树荫下是个边检站。穿着绿军衣荷枪的战士在庄严站岗。

大路西边横隔着一大片干旱的田块,座落着一行白灰墙的矮房,参差错落。大路东边光秃秃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双层楼房,鹤立鸡群。大门口挂着块横岗人民公社的木牌。

这里81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没看见一条河流。

这里的土地在阳光的烤灸下冒着缕缕青烟。

这里的山岗长不出像样的青草。

这里没有春天……

然而,历史并没有遗忘了横岗。英国、日本、美国和民国制造的刺刀弹头,在人们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疤。封闭的铁索把人们的手脚捆绑得结结实实,经济发展缓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人们填不饱肚子,本能地向往香喷喷的白米饭。

黑夜,人们一次又一次泅过河对岸去。

夜里,人们一次又一次在河边堵截外逃。

于是,边境线上出现了奇特的、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

人们的心血都被这外逃与反外逃折磨得竭尽了。

人们心灵的春天也湮没了吗?

1979年夏。

这里在开放的序幕中遇上了严重的挑战——一次逃港大风潮。

大路上,人们成群结队地朝界河边涌去。罗湖桥头挤迫着黑压压的人群。掩藏着一张张青春年轻的脸孔。

历史继续地在倒流……

人去楼空。田园荒弃。

黑色的失望像蝗虫啃噬着这片绿色的村庄。

翌年炎夏

村里逃港户还在蔓延增加。

周锦廷汗流浃背地在田里扶耙时县上来电话:撤消对他的处分,取消一切不实之词任命他担任横岗公社党委书记。他放下犁耙,洗去脚上的泥巴,收拾几件衣服便上任去了。

“我想最好不给你平反。”妻子黄金凤含着眼泪说。

“我在家里呆了三百九十九天,还不够吗?”周锦廷笑道。

“不够,就是不够。你不在家里有三千九百九十九天呢!”

他家在莲塘村,靠边界河最南端的村子。清晨,站在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河对岸铅灰色铁丝网上的网眼。平日工作起来,周锦廷是很少回家来的。

“好。我有空就回来看你。”

“有空?”金凤说,“你有空那会有这起冤案呢!”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工作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差错。金凤不止一次当着丈夫的面,说这个错误只有他才会犯上。不是吗?凡事得顺着潮流,你顶什么?那年正值夏收夏种,外逃风起,上面派了个主任下来蹲点,要抽调大批人力去堵外逃。周锦廷怕误了季节,哼,没米下锅村里的民兵也留不住!这位主任一怒之下,便把周锦廷开除出党,回村劳动。唉,顺着点、少做点、闲着点,都会平安无事!

错有错着。这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清闲的岁月。他冷静下来,思索过去,思索未来;看看自己的家,也看看周围的一切;看看村里的人,也看看跑到河对岸去的人。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反正人活着都得吃饱肚子,让人们吃饱肚子的领导就不算是坏领导。问题就像“一”字这么浅显。请放心,他才不会躺倒。他反而觉着内疚,当了二十几年农村干部,没本事让农民吃饱肚子。没想到填饱这张肚皮竟这样地不容易。他自责欠农民太多了。你把人家领到那条道岔上去了!有时,蹲在界河边,望着河对岸长得比人高的浓密密的草丛,草丛后面栅起一道铅灰的、高高的铁丝网。这铁丝网横隔开两个世界。他想不通,在这边出勤一个劳动日两角钱,跑过河去割鱼草日工资八十港元。……这差异是必然的吗?他清楚这大差距的拉开是近十年的事。现在开放了,这意味着什么呢?农民的直觉告诉他,莲塘村每一户人家发给一张过境耕作证,村里有田地在对岸。开放了可以挑担农产品到对河卖,再买点日用品和食品回来。一担鲜花生可以换回来一百多元。香港人爱吃新鲜!这不就是开放吗?土地的价值似乎一下子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呸,社会主义滚了三十年,倒头来穷得逃到河对岸给老板做工!这算什么……他骂自己了,欠下农民的债是要还的。

他憋着一肚子气。你说是怨气也好,怒气也好。反正有一天要发泄出来的。这开放是个多大的窗口,多阔的舞台,他周锦廷跃跃欲试。

“你插完秧走不可以吗?”妻子问。

“那边还未开镰呢!”

“你心里就只装着个横岗了。”

“不对。还有你金凤!”周锦廷说。他知道妻子理解他,支持他。他俩结婚那年,在门前栽下那棵龙眼树已半天高了。每年夏天,摘龙眼时他常常不在家里。她感到分外地孤寂。

“我知道留你不住。承包这几亩田我耕得来,你放心走好了。”金凤汪着一双泪眼。

“辛苦你了。”

“我担心你一上任,匿名告状信又像落叶似地飞来了。你就少得罪些人好吗?”妻子满脸愁容。

“惯了,也就这么一回事了。”周锦廷苦笑了笑。

他蹬着辆自行车拐上柏油公路,嗖地一下走远了。

高高的龙眼树在屋前孤独地落下了浓黑的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