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父母课:我国传统家庭教育经典译注大全
7177300000013

第13章 王昶家诫[魏]

王昶(?-259),三国时魏国大将。字文舒,晋阳人(今山西太原)。

少有美名。魏明帝令司马懿荐举德才兼备之士,他应选。迁征南将军,屡建奇功,累官至司空。着有《治论》、《兵书》等。

家训原典

夫人为子之道,莫大于宝身、全行、以显父母。此三者人知其善,而或危身破家、陷于灭亡之祸者,何也?由所祖习a非其道也。夫孝敬仁义,百行之首,行之而立身之本也。孝敬则宗族安之,仁义则乡党重之,此行成于内,名着于外者矣。人若不笃于至行,而背本逐末,以陷浮华焉,以成朋党b焉。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

此二者之戒,昭然着明,而循覆车滋众,逐末弥甚,皆由惑当时之誉、昧目前之利故也。

夫富贵声名,人情所乐,而君子或得而不处,何也?恶不由其道耳。

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语曰:

如不知足,则失所欲。“故知足之足常足矣!”c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未有干名要利、欲而不厌而能保世持家、永全福禄者也。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冲”、“虚”为名d,欲使汝曹顾名思义,不敢违越也。古者盘盂有铭e,几杖有诫,俯仰察焉,用无过行;况在己名,可不戒之哉!

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是以大雅君子恶速成f,戒阙党也。若范燮对秦客,而武子击之,折其委笄g,恶其掩人也。夫人有善鲜不自伐h,有能者寡不自矜。

伐则掩人,矜则陵人i。掩人者人亦掩之,陵人者人亦陵之。……故君子不自称,非以让人,恶其盖人也。夫能屈以为伸,让以为得,弱以为强,鲜不遂矣。

注释

a祖习:效法,仿效。

b朋党:集团,派别,多为争夺权利、排斥异己互相勾结而成。唐代后期有着名的“牛李党争”,宋代欧阳修有《朋党论》。

c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大意是所以知道满足的人才能得到满足。语出《道德经》第46章。

d玄、默、冲、虚:都是《道德经》中多次出现的概念,如“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冲而用之或不盈”,“致虚极,守静笃”等等,作者推崇道家的思想,用这四个字给自己的几个儿子取名,表示对他们的警戒和期望。

e盘盂:两种形制相近的盛物之器,古人以圆者为盘,方者为盂,常于上铭刻文字以供警省训诫。

f大雅君子恶速成:指孔子反对少年子弟违谦越礼,欲速成人而不求进益。见于《论语·宪问》。

g委笄(j~):委貌冠上的簪子。委貌亦作“委皃”。古冠名,以皂绢为之。

h伐:自夸。

i陵:通“凌”,侵侮、伤害别人。

译文

为人子应遵循的准则,莫过于爱惜身体,修全品行,给父母带来荣耀。人们都知道这三点很好,而总还有的人惹出招致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祸殃,这是为什么?在于这些人未能取法正道。孝敬仁义,是各种行为的第一要点,做到这些是立身的根本。孝敬父母尊长,家族中的人就能和谐相处,行事仁义,乡里乡亲的都会尊重他,这就是内心修好品行,身外自有好名誉的道理。人如果不诚心修养卓越品行,反而舍本逐末,追求浮华,结成朋党。耽于浮华,就会被虚伪所累,拉帮结派,忧患在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两者的教训,显而易见,而重蹈覆辙者却越来越多,追求越来越本末倒置,都是因为被一时荣耀和眼前利益所蒙昧迷惑住了。

富贵荣誉,人人都喜欢,而君子有时得到了却不愿占有,为什么?

只是嫌恶它并非按照正道和原则追求所致。人可担忧之处在于只知进取而不知退守,知道索求而不知满足,因此产生困顿、羞愧、懊悔、耻辱等种种心理负担和怨怼之情。常言道:如果不知满足,就得不到想要得到的。“所以知足的那种满足才是恒久的永不亏缺的满足!”

通过观察过往的成败,可以知道将来的吉凶。从来没有热衷名利、贪得无厌而能世代保持家庭兴旺,长久保全福禄的。我想让你们做人行事,遵从儒家的教化,接受道家言论的启发,所以为你们取名“玄”、“默”、“冲”、“虚”,是为了想让你们顾名思义,不敢违道越礼。在古代,盘、盂、桌子、手杖这些日常用具都刻上警省用的铭文,俯仰之间就能看到,用以提示自己不要做错,况且你们这些字就在名字里,难道能不时刻警省吗!

迅速生成的东西也会迅速衰亡,最晚成就的能够好好结束。早晨开花的草,晚上就会零落;松柏的茂盛,在深冬的严寒中都不凋枯。所以有大贤德的君子讨厌速成的事情,警惕这样的人。比如范燮回答秦国使者讲的无人答得出的隐语,他父亲武子知道后用杖打他,把他帽子上的簪子都打折了,这是因为嫌恶他遮掩了别人的长处。人有优点少有不自夸的,有才能的很少不以才能自负。自夸就掩盖了别人,自满会侵侮伤害别人。掩盖别人的人,也会有人来掩盖他,伤害别人的人,也将有人来伤害他。……所以君子不自我显耀,不是让人,是不愿掩盖了别人。能做到以屈为伸,把谦让看做得到,把柔弱视为刚强的人,少有做不成的事。

家训原典

夫毁誉,爱恶之原而祸福之机也,是以圣人慎之。孔子曰:“吾之于人,谁毁谁誉,如有所誉,必有所试。”a又曰:“子贡方人,赐也贤乎哉?我则不暇。”b以圣人之德犹尚如此,况庸庸之徒而轻毁誉哉!

昔伏波将军马援戒其兄子c,言:“闻人之恶,当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而闻,口不可得而言也。”斯戒至矣!

人或毁己,当退而求之于身,若己有可毁之行,则彼言当矣;若己无可毁之行,则彼言妄矣。当则无怨于彼,妄则无害于身,又何反报焉?

且闻人毁己而忿者,恶丑声之加人也,人报者滋甚,不如默而自修己也。

谚曰:“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斯言信矣!若与是非之士、凶险之人,近犹不可,况与对校乎?其害深矣!夫虚伪之人,言不根道,行不顾言,其为浮浅,较可识别,而世人惑焉,犹不检之以言行也。近济阴魏讽d、山阳曹伟e,皆以倾邪败没,荧惑当世,挟持奸慝,驱动后生。虽刑于鈇钺,大为炯戒,然所污染,固以众矣,可不慎欤!

若夫山林之士,夷叔之伦f,甘长饥于首阳,安赴火于绵山,虽可以激贪厉俗,然圣人不可为g,吾亦不愿也。今汝先人世有冠冕h,惟仁义为名,守慎为称;孝悌于闺门,务学于师友。吾与时人从事,虽出处不同,然各有所取。颍川郭伯益i,好尚通达,敏而有知,其为人弘旷不足,轻贵有余,得其人重之如山,不得其人忽之如草。吾以所知亲之昵之,不愿儿子为之。北海徐伟长j,不治名高,不求苟得,淡然自守,惟道是务,其有所是非,则托古人以见其意,当时无所褒贬。吾敬之重之,愿儿子师之。东平刘公干k,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得失足以相补。吾爱之重之,不愿儿子慕之。乐安任昭先l,淳粹履道,内敏外恕,推逊恭让,处不避污,怯而义勇,在朝忘身。

吾友之善之,愿儿子遵之。若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汝其庶几举一隅耳。及其用财先九族,其施舍务周急,其出入存故老m,其论议贵无贬,其进仕尚忠节,其取人务实道,其处世戒骄淫,其贫贱慎无戚,其进退念合宜,其行事加九思n。如此而已,吾复何忧哉!

《三国志·魏书·徐胡二王传》

注释

a“吾之于人”句:大意为孔子不轻易贬斥或赞美别人。语出《论语·卫灵公》。

b“子贡方人”句:意指孔子对子贡好言人恶的作法不以为然。方人,讥评他人,言人之过恶。语出《论语·宪问》。

c伏波将军马援: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名将。他劝诫兄子事,参见本书前面所选《诫兄子严、敦书》。

d济阴魏讽:魏讽,济阴(今山西荣河)人。曹操与刘备相持于汉中的时候,魏讽暗自结党营私,与长乐卫尉陈祎谋袭取邺城。还没有到举事日期,陈祎心中恐惧,向曹丕告密,曹丕诛杀魏讽,受牵连者数十人。

e山阳曹伟:魏文帝时人,曾与孙权交书求贿,后被魏所杀。山阳,今山东金乡西北。

f夷叔之伦:伯夷、叔齐那类人。商末之伯夷、叔齐,是孤竹国(今河北卢龙)公子,商败于周时,二人逃进首阳山,采薇度日,不食周粟而死。作者所说的“夷叔之伦”还包括后文的介子推,春秋晋国贤人,因有功而未被晋文公所赏,便隐居绵山。文公放火烧山,他宁死不出。

g圣人不可为:《孟子·万章下》认为伯夷叔齐过于孤高,君子是不这样做的。故作者说“圣人不可为”。

h冠冕:古代皇冠或官员的帽子,代指仕宦。

i颍川郭伯益:郭奕,字伯益,郡望颍川(今河南禹州)。官至曹魏太子文学、洧阳亭侯。即曹操着名谋臣郭嘉之子,《三国演义》第34回中曾提及,郭嘉去世后被曹操收养于府中。

j北海徐伟长:即“建安七子”中的徐干(170-217),字伟长。

北海郡(今山东昌乐附近)人。汉魏间文学家。擅长辞赋,能诗,其五言诗,妙绝当时,曹丕曾说:“干时有逸气……干之《玄猿》、《漏卮》、《团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今存散文集《中论》及后人辑的《徐伟长集》。

k东平刘公干:即“建安七子”中的刘桢(186-217),字公干,东汉末东平人,曾任丞相掾属。东汉着名文学家。他以诗歌见长,其五言诗颇负盛名,后人将他与曹植并称“曹刘”,为“七子”中的佼佼者。

他的着述包括《毛诗义词》十卷,文集四卷。后人集有《刘公干集》传世。后文说他“少所拘忌”,当指刘桢曾于曹丕席上平视丕之妻甄氏之类的事情。

l乐安任昭先:任嘏,字昭先,乐安博昌(今山东博兴)人。建安中为临淄侯庶子,入魏迁黄门侍郎,历东郡、赵郡、河东太守。着有《任子道论》,今存。

m存故老:存:存问,问候。故老:德高望重的长者。

n九思:指反反复复地多方面考虑。语出《论语·季氏》:“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译文

贬斥与赞誉,是产生爱憎的根源,导致福祸的最初动机,因此圣人谨慎对待。孔子说:我对人或贬斥或赞美,从无私心;所赞誉者也必通过事情来试验观察,从无虚誉。《论语》上还说:子贡讥评别人,孔子知道了,说:“赐啊!你自己够好吗?我是顾不上去说人家。”圣人德行那么高还这样谨慎,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怎能轻易去贬斥或者赞誉别人!当年伏波将军马援警告他哥哥的儿子,说:“听到别人的坏处,应该像听到父母的名字那样,耳朵可以听,嘴里不能提。”这样的警诫话真是说到家了!

有人贬斥自己,应当退而反省自身,如果自己有可贬斥的行为,那人家说的对;如果自己没有可贬斥的行为,那他是胡说。说得对,对人家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胡说伤害不着咱,还报复什么呢?而且听到别人贬斥自己就气愤的人,嫌恶把不好的名声加给别人,报来报去别人报复得更厉害,不如沉默地提高自身修养。常言道:“御寒的最好方法莫过于穿上厚重的皮衣,消除诽谤的最好方法莫过于修养自身。”这话没错啊!若是遇上那种专好搬弄是非、心肠险恶的人,接近都很危险,别说和他们正面对质了。他们的危害太深了!虚伪的人,说话不根植于正道,做事不顾周围评论,这些还算浅表,比较容易识别,而世人还是被迷惑,在他们面前还是不注意约束言行。近的例子如济阴人魏讽、山阳人曹伟,都因邪门歪道事败命丧,惑乱当世,包藏祸心,鼓动年轻人做坏事。虽然领受鈇钺之刑,成了后来人的明确鉴戒,然而坏影响还是带给了很多人,能不小心吗!像山林中的隐士那类人,伯夷叔齐甘心饿死在首阳山,介子推安于躲在绵山被烧死,虽然对贪婪者、对世俗是一种冲击和震动,然而圣人不能那样行事,我也不愿意那么做。当下,你们的先人代代仕宦,以仁义道德、坚守审慎着称;闺门之内行孝悌,师友之间一心向学。

我与当世名流共事,虽然大家行事风格不同,然而他们身上都有可取的长处。颍川郭奕视野开阔,思维敏捷有智慧,他的为人胸襟不够宽广,而过于轻狂自尊,跟他好的人他敬重如山,跟他不好的人他视同草芥。

我因为了解,亲近他,偏爱他,可是不愿自己的儿子学他。北海徐干,不看重浮名,不在乎一时得失,淡然自守,一心务本,他要肯定或否定什么事,就依托古人的事例或说法来表露自己的看法,对当代的人和事不作评价。我非常敬重他,愿儿子学他。东平刘桢,博学有高才,忠诚有节操,有大志,然而性情行为不严谨,约束顾忌太少,得失各半,优缺点相抵了。我对他也非常敬重,但不愿自己儿子倾慕他。乐安任嘏,醇正守道,内心聪慧对人宽恕,谦恭退让,居处不回避污浊,外表怯懦,遇事却有义勇,在朝廷上坚持原则不顾自身安危。我和他结交,对他友善,愿儿子学他的言行。如果加以引申,触类旁通,你或许可以举一反三,想到更多方面。想到财产用度让内外亲族优先,施舍一定先给急需的人,出入要问候德高望重的长者,发表议论以不贬斥别人为贵,当官仕进崇尚忠诚节操,选拔人才着重实际,处世戒除骄奢淫逸,贫贱之时做到不面露愁容,进取与退守考虑到合乎道义和原则,行事总是经过反反复复多方思考。做到这些就可以了,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评析

王昶教诫子弟要“宝身、全行、显父母”,但要做到这些,却非易事。

他反复强调了“不自伐、不自矜”,即不可自我夸耀、不可自以为贤能。

必须谦虚谨慎,方为大雅君子。他极为反对掩人、矜人这种品行。诚然,有德有才之人,也可自我介绍,以求用于世。但是人有善行或才能,就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甚或欺凌他人,以为天下惟我独尊,这是极其危险的。中国人注重的是德才兼备,而谦虚正是一种美德,不抬高自己,更不可贬低他人。他进而说明温和恭让和自我保护的意义,还在于可以避免锋芒毕露而遭受挫折乃至杀身之祸。

一个人在遇到他人攻讦或批评时,能首先自我检查有无过错言行,然后“默而自修己”,确乎也不是易事。但倘若一闻不顺耳之言,立即忿然大怒,则并无好结果。世道人心,多有叵测,王昶所处时代,党锢之风日盛,魏晋统治者也不乏严酷,人多清谈,品评高下。王昶阅世已久,洞悉个中利害,力求谨慎处世,免蹈死地。今人看来,他所说的“守慎为称”之类的话语,似乎过于谨小慎微。然而,联系其时代背景,却不难发现这确是他的切身体会。况且,王昶也不是不知变通的迂执之人,他对于伯夷、叔齐及介子推等人也颇有微辞,可见其《家训》归根结底是希望子弟能得以“宝身、全行、以显父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