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不同地,相思梦不同。
金国南部一处村庄,依山傍水,密林之中盖起了一座木屋。
一名女子穿着粗布衣裳端着一筛子细米出来,给篱笆中的鸡喂食。
“璎珞。”屋内有人喊道,极低的男声。
“来了!”女子放下筛子跑进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正伸着手叫他,“璎珞。”
女子急忙唤来一名侍卫一同扶他起来,捻好被子,女子探了探他的额头忧心的说,“皇上他,又想皇后了……”
“如今改朝换代,他已经不是九五之尊了,只是东方君寒。”侍卫说完,从袖中掏出一打银票说,“皇上说,如果他在此住的不惯,可以搬回宫中。”
女子摇摇头说,“他很喜欢这里吧,毕竟曾经和皇后约定,以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送走了侍卫,女子用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汗珠,他突然握住她的手不放,口中喃喃着,“璎珞,璎珞……花晴她……”
女子任他握着,看着那万人瞩目的天子如今沦落到这番境地,心中寒凉一片。
两年前,他被贬为庶民流离到这荒山小镇,皇后抛弃荣华富贵与他苦乐同当,带着她这个侍婢来到这里过清贫的日子,可是,他仍旧冷眼相对,只知道在房中画那绝世的容颜。
皇后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终于在生下公主之后溘然长逝。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对月王妃的痴心痴情终于因为慕容皇后的逝世而清醒,可是,手所触及不过一片冰凉的躯体。
曾经那个雍容华贵的皇后,竟然沦落至乡野之间,红妆犹在,只是失了骄傲与身份,再也不是将军之女一国之后,再也没有那份天下敬仰的无上荣耀,但,何曾看见过皇后眼中的悲伤与不舍?她心痛的只是她所爱之人倾心他人,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锦绣一叹,只是叹着世事无常。
皇后一死,皇上也清醒过来,而江山早已易主,这半世注定仓皇度过混混沌沌了。
“璎珞……花晴……”他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汗水淋淋,感染风寒已经三日,竟整整睡了三日申吟了三日,不过是心底最悔的那个名字。
锦绣看着桌上放置的银票,风轻轻一吹,散落一地。
她轻轻退开他的手,然后握着银票,是不是该进宫面圣?小公主一出生就被慕容将军带走抚养,他两年未见一面,这心中悔意淤积变成心结,心病难医。
她终于决定进宫,虽然如今只是平凡人家的小小婢女,但东方君寒是当今皇上的亲兄长,难道也不能网开一面吗?
她走出院子,给了邻居几两银子,祝福他们照顾好东方君寒,与传信侍卫共骑一马往皇城奔去。梦里,又是她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伸手想要触摸却渐行渐远,随即想要跟随却忽然消失不见,他一惊,睁开眼睛,已经月上西山。
“皇上。”顺喜拾起地上不小心跌落的奏折。
“几时了?”他叹息一声问,又重新执笔。
“丑时了。”
“嗯。”他抬头望去,那一轮明月当空,凉风袭来,睡意全无。
“还是没有消息吗?”他淡淡的问,怕听到重复的回答,又怕听到新的线索。
“依旧,找不到白姑娘……”顺喜低头作答。
“是么……”他轻轻叹息一声,手中的笔落下,批阅下一本奏折。
不一会,有人来报,顺喜走出门外面有忧色的回来,“皇上,婵妃她……”
“怎么?”
“婵妃又杀了一个侍婢……”
手一顿,指节发出嗑嗑的响声。
“摆驾婵宫。”
“是。”
婵宫门外已经围绕了很多人,有不敢上前的侍卫,有唯唯诺诺的宫女,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皇上驾到!”一声令喝,所有人排在两边跪下,皆不敢抬头怕惹怒天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婵妃靠在门边,手中执着一根带血的簪子,大红群裳散落地面,沾染着鲜血,犹如一朵嗜血的曼陀罗,生根发芽,长在地面上妖娆万分,蔓延遍地。
那曲调断断续续,太过悲切,纵是宫廷里见惯了尔虞我诈生生死死的老嬷嬷也不免脊背一凉。
婵妃头发散乱,目光毫无焦距的吟唱着,嘴角含笑,不知是苦笑冷笑亦或是自嘲之笑。
皇上驾到,这四个字却让她心惊胆颤,猛一抬头,手中的簪子叮当掉落在地,她颤抖着,忽然止了声,只是喃喃道,“你终于来了……”
萧华焱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尊神像,让这样的妖魔都无所遁形,她想要直视他,又被那抹冰冷的目光骇的心虚,就在这眼光游移之间,他终于开口。
“你回羌国去吧。”
不容置疑不容反对的命令,还夹杂着无奈的口气。
“我不杀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还是走吧。”
婵妃攥着自己的裙摆,手指细长,瘦的只剩下鲜明的骨节,鬼魅的骨骼一般。
就是因为她,因为她……
她在你心中竟然如此之重吗……你宁愿让两国引起纷争,你宁愿面对天下悠悠众口的指责也在所不惜……
她从城楼消失的那天,你说,伤她一分一毫的人,我定加倍奉还,即使是废了这皇位,也要染指杀戮!
人生,就像一盘棋,走错一步就不能回头,纵然前面是悬崖峭壁刀山火海,也要步步踏去。
她,想悔棋了,他,却不会再原谅她。
曾几何时,自己只是一个低调的妃子,因为是异族而来所以被众人排斥,后宫纷争源源不断,她就像是个布偶被人呼来喝去,她隐忍着,暗自伤心却不知道该向何人诉说。
直到那一天,她被嫔妃们逼迫着当众舞蹈,竟然跳了许久也没有喊停,她已经有些疲乏,不料有人从人群中丢出来一块石子打中了她的腿,害得她当众出丑。
东方君月出现了,三言两句博了面子带走了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句:不想让别人再对你狠,就要学会自己对自己狠,再给别人双倍的回击。
她尝试去做了,于是她心底最邪恶的念头统统涌现出来,她对那些嫔妃视而不见,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她让他们骇然让他们觉得恐惧,她用平等的身份对决,不再是从前那个懦弱到人人随意欺侮的赫连婵!
可是,她才知道,她的劲敌根本不是宫中的任意一人,而是那个让萧华焱露出温柔神色,以自由常态便对她的女子,那个容颜绝世的女子。
不可否认的,她的容颜的确可以迷惑众生,但是她却不是那样矫情敏感心机重重的女子,于是她很容易的接近了她,没想到天随人愿,她身边的婢女竟然主动投靠,说要助她一臂之力。
女人的嫉妒心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有了金莲的帮助,偷听、告密、下毒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唯一的变数便是,他。
想不到他对她的爱,竟然如此之深。
“婵妃,夜深了,休息吧。”萧华焱无奈的叹道,三年了,她每日每夜的歌唱,幽幽怨怨,他又岂会听不见?只是,他可以原谅她,却不想再见到她。
他转身离去,顺喜吩咐周围的侍卫将凶案收拾干净,又让御医给她下了副宁神的药,终于她安静了下来,宫中又恢复了冷清的祥和。
婵妃像一个木头一般任人摆布,只是脸上不断流淌的泪表示她还有知觉,而不是行尸走肉。
夜,如此妖娆,如此深沉,那个人,三年都杳无音讯,到底在哪里?这世上有一种错过叫做相忘于江湖,可是有那么一种人永远也不懂得放手,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便要去夺,鱼和熊掌可以兼得,江山美人可以同拥。
金国皇宫,夜凉如水。
“皇上,您看奏折累了吧,看臣妾跳舞可好?”粉衣魅影,当然是萧绯。
自东方君月登了高位,萧绯竟从月王爷侧妃变成了指令后宫的人物,没有皇后坐镇,没有更多嫔妃争宠,偌大的皇宫全部是自己的管辖范围,倒有些凤栖一方的得意。
东方君月接过太监递来的玉玺轻轻一盖,凤眼一抬笑道,“好。”
萧绯眉眼如波,每一眨眼都似有流光飞舞。回首、下腰、旋转,似是朝霞之中升起璀璨的骄阳,像是珍奇园圃中绽开的富贵花,一颦一笑都尽显妖娆,魅,魅到普通男人会招架不住,本就精致芳华的五官被笑意点缀,让人骨骼酥软心波荡漾,可是,他是东方君月。
他是她的侧妃,是这宫里现在唯一的女眷,本来可以弃若敝帚,可是,他不愿,他不喜欢冷冷清清,可是,却从未起过招妃的念头。
华灯初展,习惯性的,他的宫殿每夜亥时都会燃起明灯,好似在等着谁归来,为她指明引路。
一个晃神,他侧目看着萧绯,忽然浮现起三年前的一刻。
那是她为他跳的第一支舞,也是最后一支。
那飘飘白衣,如瑶池的白莲,一尘不染,又如碧空的皓月,皎洁静谧。像是璞玉雕刻出来的人儿,又似画里走出来的仙子,笑容时而浅淡时而浓烈,只是一眼,便可以让人沉沦,那绝世的容颜曼妙的舞姿,纵是他阅过无数女子,也难见那一天舞台上的她,媚而不妖,倾国倾城。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刹那的风起,那高挂的灯笼居然灭了,东方君月眉一簇,站起身大喊,“开门!”
门外依旧是寒凉萧瑟的夜色,只是那风乍起,似是要变天了。
“皇上……”萧绯被那一吼吓了一跳,手中动作一滞却接不下去了,她有些局促的看着东方君月。
东方君月坐下,仰身靠在龙椅上,闭目挥了挥手说,“回去吧,今夜朕在这里处理政事。”
萧绯咬咬唇,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段舞蹈又没有起到效果?明明连舞师都大为夸赞的舞蹈,他竟然连连出神都没有正眼瞧一瞧?
又要独守空闺了吗……萧绯心下生恨,三年了,无所出的最根本原因还不是因为他。
或是说处理政事彻夜不眠,或是酩酊大醉呼唤那个女人的名字,就连在床上也只是把她当做替身如薄翼擦过般轻吻,再无其他动作,怕是稍微用力就会弄碎一般。
东方君月脸上没有不悦,可是自己再耽搁不走恐怕就要惹他雷霆大怒了,当下跺了跺脚就跑了出去。
那轻轻闭起的凤目狭长上挑,是他东方君月特有的眼眸。
曾经,那双眸子里面是万里河山岁月峥嵘,后来,突然就加进了一抹见之不忘的绝世容颜。
消失了么?天下再大,世间再久,我也会找到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双眸子突然睁开,充满了势在必得。
羌国北部,这一方缺少管辖的地界,纵是强国本土之人也懒于到来,一是不熟悉山地地形,二是这里不论是经济还是生活实在落后一截。
而如今,一身男装示人,又隐藏极好的白花花,当然不会被三国派出去的痴兵烂将们找到。
如果想逃,想躲,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更何况,如今的白花花已然不是那个任人摆布欺凌的女子,而是坚毅冷漠的毒尊之徒白展堂。
“师父,你此次来不只是来探望徒弟我吧?”清晨,白展堂端着做好的清粥小菜放在桌上,然后依偎到师父身边。
巫邪睁开眼,那天生带笑的眸子流光溢彩,任是谁都会认为他美过女子。
“你真是我的知心宝贝徒弟,谁家师徒不是亲的像一家人似的,偏偏那顽固的老头子就……”说到这,巫邪咬着薄唇挑了挑眉。
白展堂嘴角跳过一丝笑意说,“师父,是想救无叨老人出来?”
“谁要救他,恨不得他早点死呢!”
“师父,我们曾经一起居住过两年多,朝夕相对的,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徒儿怎么会不知道呢,好了好了,不要装了,无叨老人是不是被羌国的人抓来了?”
巫邪沉默了会说,“确实,此人还是你的故交呢。”
白展堂眸中闪过一丝寒意,问,“赫连城?”
无邪点点头,起身下床,曳地的红衣与这翠绿的竹子相容,突兀又和谐,如他这个人一般,男女之态都能集中一身,矛盾的很。
“如此甚好,故人重逢,应是言无不尽呢,我去吧。”白展堂的眸中闪过一丝瞎笑,或者是讥笑。
三年了,每年玉眉儿的祭日她都会到羌国皇宫最高处的明月楼俯视,看那片繁华富丽的宫殿,只是不知道那些举着火箭站在城楼之下的都有哪些人,若是可以,翻云覆雨要了他羌国的天下也未尝不可。
巫邪喝了杯清茶,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精光。三年了,她的脑子里心里全都是复仇这个念头,自她踉跄着昏倒然后被她带回自己所住的千毒岛,那睡梦中仍旧紧紧锁眉的艳美女子抓着她的衣袂,像是死亡前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
整整三日,落泪,无论是在醒时还是梦里,口中喃喃的只有那一个名字,那是为她而死的人的名字,人间最搞不懂的是爱,人间最无法偿还的也是爱。
第四天,她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下子跪在地上连扣三个响头说,“教我武功。”
记得,他挑眉回答,“我武艺不佳,轻功还好,最上乘的便是毒术,你可要学?”
她定睛看着他,字字铿锵的说,“能杀人的,学。”
于是,自己倾囊相授。
起初,毫无根底的她学习轻功,却总是在半空中落下,直栽地面,磕的满身伤口,但是她一次又一次的爬起来,又重新踏上树干,一次次的像折翼的鸟儿,却又一次次的拼搏飞翔,是什么在支撑着她,不过是某天夜里,有一个男子为了救她,最后一次施展举世无双的轻功。
她去辨别抓捕那些毒虫毒蛇,三番两次弄得自己身中剧毒,无人尝试,她便用自己尝试,了解药性和毒性,日夜颠倒的度日,只因晚上无法入寐。
巫邪轻叹一口气,仇恨的火种在她心里埋了三年,这三年他不停的告诫她时机未到火候未到,于是她一次又一次的提高磨练自己的意志和功力,只为了有朝一日手刃仇人,让他们尝尝痛的滋味。
“你去吧,该有一个了断了。”巫邪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