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国皇宫,最高的建筑明月楼。
佩戴银色面具的白衣人衣袂翩翩,似男子一般文雅超然,又似女子一般温婉柔美,她闪耀如星的眼眸向上微挑,右手轻轻抬起,便有粉末源源不断的随风而逝,飘落到四面八方。
彻夜巡逻警惕性极高的侍卫没有注意到明月楼最高峰的情况,只闻到一股诱人的芳香,忍不住多吸几口,突然有人大喊,“迷魂药!”然后就轰然倒地,晕眩接踵而来,每一个人都倒地不起,沉沉入睡。
“赫连城……”她用内力传音,只是片刻便看见正殿的刹那灯火通明,门哐的撞开,赫连城只穿着单衣,随意搭了件披风气冲冲的跑出来,四下一望,守夜的宫人都倒下了,不知何种迷魂药竟有如此威力。
威风一起,将那些药香扑散,药力几乎消失。她就是想让赫连城清醒着,让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死。
“怎么了皇上!”一女子忽然惊慌的跑出门来,她头发散乱,只穿着单薄的肚兜,赫连城眉头一皱将披风解下来盖在她的肩上。
“呵,我就知道。”她轻蔑一笑,“果然是春宵苦短呢。”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冷冷清清一清二楚的传入他们的耳中。
赫连城抬头一望,此人身影有些熟悉,但是阅人无数怎么可能记住这等小辈,随即昂头道,“来者何人!”
“旧识重逢,心情果然格外愉悦呢!”她的声音带着轻挑和不屑,然后脚尖一点,便从楼顶飞了下来,那一刻,他们都惊呆了,仿若从星空中飞来的仙人,玉骨嶙峋如痴如醉。
“你是谁!”赫连城护着嫔妃后退一步,提高警惕。
“不记得了?”她轻轻一笑,“果然贵人多忘事呢!听说人做的错事多了,造的孽重了,就会提前苍老减免阳寿,怎么你活得这样安好呢?难道老天也得了白内障?”她突然正色,脸上半点笑意都泯灭了,她一字一顿的提醒他,“三年前,你加诸在我心上的痛,我要百倍的还给你!”
“三年前……”赫连城低语,忽然眸色一沉问,“你是白……”
“我是送你上黄泉的刽子手!”话落,她已经提身而起,虽然师父说他的武功平平,但是对付这些皇族人绰绰有余,何况,她只是想亲手手刃仇人,最好是能一刀刀将他凌迟处死。
赫连城手疾眼快,看着这人身形犹如鬼魅,轻功更是绝顶,只好迎头盖脸的顶上,身边的妃嫔惊呼一声就往后跑,被石阶绊倒之后趴在地上骇的起不来身。
“救命啊!来人!快来人!有刺客!”那妃子突然大叫起来,用惊愕的眼神盯着纠缠起来的两人,一个如嗜血修罗享受着过招,一个招招迎上却是面露难色。
“赫连城,当年你赶尽杀绝,不过是为了你的小女报仇,但是我没有做过的事我绝不会承认!你滥杀无辜,暗箭伤人,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事!三年了,我每天度日如年盼着这一天的到来,终于能让我亲手杀了你这个混蛋!”她一个闪身,避过赫连城的虎爪,忽然飞到他身后,一掌就像他背上拍去,那位置恰好在心房处。
赫连城向前踉跄了几步,一口鲜血喷薄而出,他猛然转身却看见一个身影直直逼来,直觉的后退几步腿一软便倒在地上。
机会!
她从袖子掏出匕首,他的血只会让她更加疯狂,想见到遍地都是血液的样子,想看着他惨死在自己手下,刀光一闪,手下已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不是皇上的错!是公主!是公主!”
她一顿,赫连城趁那机会在地上打了个滚,闪过锐利的刀锋。
滚到一边的妃子忽然奔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哭喊,“不是皇上要赶尽杀绝,是公主啊!三年前,对,就是三年前,公主设计杀了人!”
“闭嘴!”赫连城大喝一声,此时已经站了起来,他凝眉说,“你和那毛贼本就是一伙,我不过是为民除害!此时全是我的主意,要杀要剐随你,我们羌国只论实力不论尊卑,你是一个平民,但是能打败我,便能取而代之!”
“呸!”她突然不雅的啐了一口说,“你以为我看上你什么了?权势?金钱?地位?我要的不过是你这一条烂命!”
“皇上,羌国不能没有你啊!三年前,本来就是公主她自作自受,她……”妃子突然噤声,却是赫连城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怒目瞪着她说,“闭嘴!”
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很显然,赫连城是在包庇自己的女儿。赫连婵?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淡女子,会对她痛下狠手?原因,真的只是争宠么?
师父告诉过她:女人,是最不知所谓的动物,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来,比如,为了爱情,一个女人可以心甘情愿变成阶下囚或者手染鲜血的魔,你以为,从表面能看出什么本质来?
失神的片刻,突然传来一阵歌声。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皱眉,但见那碎衣凌乱的女人从青砖碧瓦之后萦绕而出,步步踏的虚空,仿佛随时会跌倒一般,她头发散乱,遮住了半只眸子,只剩红唇张合着,唱着那流离的歌。
赫连婵……
三年未见,昔日的公主萧国的婵妃,竟是这般落魄模样。
赫连婵站定,恍惚一笑,擦过她身边,扶起赫连城。
“好久不见……”她笑着说,迎着月光看得清楚那面上未干的泪痕,发丝浮动,沉黑的眼眸中映着绝望和痛楚,忽然她飘然虚脱,跪在地上。
不自觉的,她后退一步,站定,只见赫连婵仰目看着她。
“白,花花么……”她呢喃着,仿佛这个名字要说出来需要很大的勇气似的。
她蹙眉,一双眼睛凌厉的剐着她,这个名字,三年没有人提过,像一道伤疤刻在手心,十指连心,睁眼便可以看到,只是抚不平去不掉。
“他,一直记着你呢……像刻在心上似的,记住你……”赫连婵俯下身去颤抖着说,“放了我的父皇,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她眸光一闪,不自觉的后退一步。
赫连婵抬起头,忽然涣散的笑了笑说,“你毁容了么?是因为我么?你毁容了他也会很爱你吧,真是傻呢,明明知道你不爱他,还是那么想感动你……我唱歌他不爱听,我跳舞他不想看,只有我杀了人,他才会来看我一眼……我不想听他叹气,不想让他想你,好想把他的记忆都挖空了呢……”
“赫连婵,服毒自尽然后嫁祸,全是你做的?”她冷冷的问,手中的匕首紧紧捏着,随时可以出手让她一命呜呼。
“是啊。”她笑着说,“我不喜欢你,我只想让他喜欢我一个人,只看我一个人,一辈子得不到,享受他的全部,做他唯一的皇后,没有你的话,我的胜算会更大……可是,偏偏有你,你死了多好,盼着你死的人好多好多……呵呵,好多呢……”
她的眼眸中有万丈冰川,让人不敢直视,纵是赫连婵也是一抖,然后便无力的颓唐倒地。
“女儿!”赫连城突然奔过来探她的鼻息,神色一滞说,“木邪……”
五邪之毒的木邪……以下毒人的血为引配置解药,只治血液不同之人,所以,自尽无解。
“你果然懂得五邪之毒……”白花花低声说。
赫连婵的嘴边渗出一抹黑血,她咳了咳,眼睛轻轻睁开,迷蒙一片,“我会,因为这毒,是羌国皇室传承的,我幼时便会了……呵呵,要不要,你再刺我几剑,也算是为了玉眉儿报仇了……”
提到这个名字,她的心突然地一痛,比针刺还要细微,却能够震彻整颗心脏。日日夜夜里,一千个日子,她无数次的梦到他的笑容,梦到他的背影,梦到那一句,“我能陪伴在你身边,甚至为你死……”
忽然的,自己的脚下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她的思绪被拉回的时候,却是猛的一惊,低头再看,自己手中的匕首竟被夺走了。
武器被夺走,对于武者来说是最大的威胁,可是此刻,没有杀气。
她抬起头,直望进一汪碧水悠悠的眼眸,然后顺着而下,便是插在胸口的那把匕首。
赫连婵的眸色前所未有的光亮,她抬起头,喘息着说,“一刀,算赔给他了,不够的话,你自己动手吧,我没有力气了……”她的脸色煞白,然后渐渐发紫,因为那刀上啐了剧毒。
赫连城老泪纵横,抱着女儿的尸体哽咽,“女儿,你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父皇。”赫连婵摇摇头说,“我的心已经死了,还在乎这具躯壳干什么……女儿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弟弟,你们……要好好的……好好的过……告诉弟弟,不要动情,皇家的人不能动情的……那次要不是因为我,您的大计也不会失败……现在我死了,我们羌国的光复,就全掌握在你们手中了……”
赫连城深深叹息,难掩哀痛之色,他深埋着头,握着赫连婵颤抖的手,说,“父皇不怪你……你好好走吧……”
赫连婵笑了笑,那笑如蒲公英般清淡,风一吹就可以带到远方似的,她垂下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真是便宜她了呢……她匕首上用的毒可是会令人安乐死的毒……她就连死都体会不到痛苦的滋味呢。
赫连城抱着她的尸体低吟,白花花双拳紧握,好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气氛,说到底也是自己逼死他的,现在站在这里还真是有点别扭。
别扭?呵呵。达到了目的还有什么可别扭的。
她挥袖,转身欲走,赫连城却突然叫住了她。
“等等!”
“说。”
“既然今天是要来解决三年前的恩怨,我女儿已经死了……我也要把真凶全交给你,否则我女儿承担的罪孽太重!”
“哦?罪孽?你终于承认你们做的是恶事了……”白花花冷笑着斜睨着他。
赫连城深深凹陷的眼睛一眯,他向一边的假山看去说,“你的主子来了,还不出来拜见拜见。”
只听有落叶被踩踏的声音,脚步很快,似是在逃命一般的奔跑。
刹那,赫连城却已经放下赫连婵的尸体飞到假山后面去,只听“哎呀,啊!”一声,他已提着一个人飞了出来,手一松,那人像滚刀肉一样趴在地上,又很快的爬起来,抬起头,两个人都怔了。
金莲!
白花花本来心中还有些激动,三年来第一次看到熟悉的故人,竟还是如此亲近的人。可是转念之间,她的眸色突然变得冰冷,周身散发一股煞气。
“小,小姐……”金莲眼珠乱转,突然的跪在地上颤巍巍喊道。
真凶?从犯?原来是她……
怪不得,玉眉儿会突然发病,那天下午的补品都是她炖的。
怪不得,那些人会发现他们的行踪,如此及时的追捕,是她泄密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轻轻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金莲眼珠一转说,“不是我,和我没有关系,是公主!对,是公主她威胁我做的!”
“混账!”赫连城猛地一脚把她踹翻在地,吼道,“朕的女儿已经死了,你还想污蔑她!”
“饶命,皇上饶命!”金莲跪地求饶,额头可在地上,像是权杖敲打地面,发出咚咚的响声,她最终还念念不断,“饶命啊饶命,奴婢知道错了,奴婢知道错了……”
信任,便是如此不值一钱的东西吗……
“呵呵,恩将仇报,就是这个意思吧。”白花花轻蔑的笑,笑这个女人,也笑她自己,若非是自己那么心软那么多事,会引狼入室也不知么,最终,还害了别人……
“原因。”她冷冷的问,居高临下,这声音让金莲一颤,俯着的身子猛地一颤,不敢再动,却也不敢抬头。
她不答,白花花却突然笑出声,“难道,你也喜欢萧华焱?”
这一问,带着挑衅和邪魅的意味,更像是一把刀逼在动脉上,随时准备下手。
金莲还在思考着如何应答,这边又笑道,“情,真是个会惹祸的东西呢……如果当时,我和他根本就是陌路人,是不是你就会在我身边一辈子了?”
“会,一定会!奴婢一定好好伺候主子!”她连忙求饶。
“这句主子还是收起来吧……我们早就恩断义绝了……”她笑着说,“一颗药丸或是一把刀,你下手,或者我下手,你选吧。”
金莲一愣,抬起头来,却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意味。
“我……我不想死……”
“他想死么?”白花花突然大声道,“他想死?他告诉过你他想死?!”
金莲一个后退,看着那双火焰横烧的眼眸,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像被点了穴,定住了。
白花花却不待她再说话,一掌拍到她的胸口,她张口呼吸,她趁机将药丸塞到她的腹中。
金莲趴在地上连连咳嗽,想把药丸咳出来。
“知道这是什么药么,入口即化,早已进入你的五脏六腑,你以为你可以解了它?”白花花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说,“赫连婵很聪明,她若是下手晚点死在了我手里,就没有那么安心的笑容了。这药,会让你鼓起勇气刺自己几刀的,会不会痛,我就不知道了……”她大笑两声,见赫连城正皱眉看着自己。
她回以一笑说,“那两箭我会讨回来,我会以同样的方式讨回来,回去交待好你的后事,处理好你的国家,否则,一日无主这羌国怕是要没了。哈哈哈!”
那一声笑,犹如从地府传来,那白衣一闪飞入苍穹,白色的影子与黑色的苍穹融合在一起最终消失不见,像是恶鬼出没,令人生畏。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城楼上只会哭喊的弱女子,竟然用三年蜕变,把自己逼入如今这样的绝境……
他仰望着天空,回过神来却听见凄厉的惨叫。
“啊!啊!”金莲拔起赫连婵手中的刀,抵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可是没划一道就喊痛,不住的尖叫,泪水与血水融在一起,那俏媚的脸顿时变得十分恐怖狰狞。
“停下来,停下来……不……救救我……”她又举起刀刺着自己的手臂和腿,然后是腹部,像是自杀者,又像是被人紧握双手胁迫着这样做,那样子看起来十分恐怖,纵是久经沙场的赫连城看到一个女子这样自残也是心惊胆颤。
她用绝望的眼神望向他申吟,“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赫连城站着,看着她似是痛快又似是痛苦的表情,再看到浑身的血洞,空气中弥漫着咸腥味道,令人作呕。
他走上前,将她踢到在地,然后抢过刀来,一刀插在她的胸口,连插几道,她终于咽了气,直直垂到,死不瞑目。
如此残忍的做法,真的不给人一丝余地。
他突然仰天长叹一声,或许她说得对,女儿自尽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会生不如死,那时候,为父的他又怎么狠心下的去手。
夜,明朗,却暗中潜伏着邪恶,犹如漩涡,会让心中有鬼的人深陷。
她,白衣如雪,急急行走在丛林中。
那药叫做忘忧散,自创,世间再无解药。
记得以前看过一个鬼片,那鬼会潜入人的梦里让人痛苦难当,直到用自杀的方式来放血,这个药就是由此灵感而来。
让你挣扎,让你矛盾,让你痛不欲生自我了断,偏偏人还有存在求生的意识,于是只能小刀小刀的割自己,然而看到血闻到腥,反而更想刺杀自己,这便是目的了。
白花花闭上眼睛,此刻她站在树上,眺望着远处的山水星月。
复仇,就这样结束了么?那么自己的下一件事要做什么?
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这三年来靠着这个念想支撑着,突然间没了支柱就觉得有些空落。
“徒儿,想什么呢?”她一回头,红衣飘扬笑容妩媚的男子正靠着树枝挑眉看着她。
“师父……”她轻轻唤道。
“我来了那么久你都没感觉,这样松懈,若是行走武林早晚会被吃掉的,那我岂不是白白培养了你这个人才?”巫邪摇着头惋惜。
“师父又拿徒儿打趣了。”她笑了笑问,“无叨老人呢?可救出来了?”
巫邪蹙眉,美人蹙眉极是娇柔,他摇摇头道,“趁你和他们较量的功夫我去搜了一遍皇宫,竟然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不在皇宫里。”
“不在?”
“嗯,想想也是,赫连城岂是这么傻的人,他抓这老头儿回来是要练药,又不能为外人道,当然是藏得越隐秘越好。”
白花花挑眉问,“什么药?”
巫邪挑唇一笑,附耳说,“长生不老外加滋补壮阳。”
白花花一愣,巫邪已经哈哈大笑起来飞离了树枝,“明日起,我搜东南,你搜西北,定要将那老头子找到,我倒要问问,有这样的好药怎么不给我留着!”话落,一抹嫣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隐约听到童男童女们的笑声,喊着,“师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