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玲喘吁吁地跑到总工程师办公室,找不着梁宛娴。她陪香港应中财团的代表到二号海湾看地方,陈应中先生有意在这里建一座海湾大酒店。他有眼光,一旦南湾石油开发,人来人往,这里就是个热闹城市了。还打算开设个集装箱厂和电子厂,表示他对白龙湾工业特区兴建的支持。
郁玲很焦急,偏偏又找不着人。听说程松平从省里回来,看见一号公路完工,路面平整,当场大发雷霆,骂徐见池这小子吃里扒外,要开除他。她想找梁总证实一下。
路过总指挥办公室,看见阳台的门窗打开了,她高兴地顺道:"爸你回来了!"一口气冲上楼去。
林宁听女儿说完小徐的事,递给她一盒"花街"巧克力:"听李姨说,你连一点吃的东西也没买过!"
"我不吃!"她不高兴,父亲竟没有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人家要开除小徐呀!"
"哦,我看不会。"他才体谅女儿的焦急心情。他明白,即使程松平鲁莽,但杜一丘是个冷静的人,他决不会这样造次。杜一丘是程松平的老上级。
女儿摇摇头,疑惑地望着爸爸。
"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会这样傻瓜?"林宁把一块巧克力塞进女儿口里,"看你愁的!"
她扑嗤一声笑了。
晨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里,满地光亮。爸爸今早穿着白衬衫,杏色长裤,架着金边眼镜,身材高大,容光焕发,带着军人的整齐严谨气质。他一点也不象个大老板,倒象个有阅历的工程师。
他对工程业务很热,尤其是造船,称他是个工程师也不会过分。娴姨在郁玲面前不止一次称赞爸爸,说他是个战略工程学工程师。这兴许是她新发现的边缘科学吧!不过,现在搞工业生产,处处讲究科学,什么管理学,价值工程学,工业心理学,行为科学等等。比如用开发公司的形式办白龙湾工业特区,这无疑是要有战略工程的知识的。就象一个指挥员要懂得指挥海陆空立体作战,就要学会现代科学一样。
她望着爸爸身上穿的白衬衫,想起袖口的钮子早已掉了,便扯住他说;"爸爸,来呀!我给你缝上。"
"不缝上了吗?你这记性。"
"哦!"她口直心快,"娴姨缝的!"
"你这样懒。"爸爸笑道。
"哟,你知道我晚上忙些什么?"
"准备当助理工程师!"
她撇起嘴,"当翻译就不要使用电脑、电传吗?我电工学没上过,那些公式、符号烦死人了。你还笑话我!"
"你找个老师好了。"
"梁总,好吗?"
"好。"
"你招聘来的,当然好了。"女儿调皮地笑道。
他脸上有点拘谨:
"有人说我招来个瘦猴儿?"
"我说是个"杨振宁",真才实学。"
"你真有点眼光!"爸爸逗笑说。
"不敢,有眼光的应该是主考官!"
……
他们父女问是这样和谐、有趣地生活,然而,生活并不尽如人意,这孩子从小就失去了妈妈。
她的童年是含着眼泪过的。那年爸爸从香港被拉回上海,关进牛栏。妈妈也一块儿给撤了回来,整日怨天尤人,总以为起义的人再也没有什么希望,终于把女儿扔给奶奶,嫁人去了。
她跟着奶奶过日子。从奶奶嘴里知道父亲的"罪行"……
他年青时在上海华商局的远洋轮上当水手。父亲是个老海员。世界上的五大洲、七大洋,以及著名的港口、海湾,他都走遍了。几许名胜古迹、人情风土他都游览过,巴黎的开放、瑞士的优雅、纽约的繁华、柏林的忙碌、东京的淫荡……唉,繁华热闹,纸醉金迷。
可是,海风熏得皮肤越黑,海水泼得手脚越咸,他的心越是抑郁沉重。在喧闹的海港里,中国的船是陈旧的,中国人是低一等的!
一九五〇年,他参加了香港华商局的起义。不久,当了远洋轮船公司总经理。
在牛栏里,他以一个水手的锐利眼光,看清楚祖图竟还是这样愚昧贫穷。
他希望在白龙湾开个小窗户,给闭锁的祖国吹进来一点儿新鲜的风。
然而,事情并不似他想象的那么美好。招聘来一个粱宛娴已惹起了风风雨雨。有些人没有去注意她的才能、技术和经验,却只遗憾她是个女人,一个瘦弱的老处女。偏偏招聘她的又是个失去妻子的男人!
……林宁望着天真烂漫的女儿,心情很复杂。他未能让女儿有一个善良的、疼爱她的妈妈。
女儿默默地、目光茫然地瞧着爸爸,像是看出了他内心的忧郁。
秋风轻拂,飘来米兰花的清香。
"妈妈来了信。"她悄声说。仿佛很不愿意说出来。
"她知道你分配到这儿?"
"也许她这儿有熟人。"
他默然。
"她提到你,看信吗?"
"不必了!"
"我给她回信?"
"随你的便便。"他说,"你同情她?"
她摇摇头:"可怜她。"稍停说:"她希望同我交个朋友。"她恨妈妈。她离家之后从没有回来看过女儿。直至奶奶死了也没回来。
他苦笑:"倘使她早先回来看望你和奶奶一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我知道她伤了你的心。"
"我对不起奶奶和你。"他喉咙哽咽住了。
"爸爸,我全都明白。"她睁着泪眼望着父亲发白的、带有皱纹的脸。她强忍着没有把信里的内容说给爸爸听。妈妈祈求女儿原谅。劝爸爸让她回到他的身边。她可以原谅妈妈,但能够同意她回来吗?这对爸爸将是无边的苦痛啊!
他凝望着女儿湿润的眼睛,从她失神的目光里看出了她内心的苦恼。这是他们老一代的过错,让孩子去分担是很不应该的。
"人的感情不像剪破了的衣裳,随便拿一块碎布就可以补上去啊!"他很坦然。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那安详的、冷静的脸庞:"娴姨也这样说过!"
"她!"他诧异了。
她看看手表。糟了,午饭时间过了。饭堂已关上了大门。
她手脚麻利,开了罐火腿肉,泡了两饼速食鸡汁面。父女吃得津津有味。
才放下筷子,他冲了杯"好立克",放在女儿面前,"喝吧,添些热量。"
"营养价值学!"
"生活也应该讲点科学。"
女儿眨巴着明亮的眼睛,"爸爸,你说娴姨这个人怎样?"
"才女。"他随口答。
"有人说她古怪,我看她很慈祥,心地透明得像一池清水。"
"因为你了解人的感情,了解人的价值!"
"是吗?"她沉思。
"我们要是都学会了解人、尊重人那多好呢!"他感慨地说。
她嗫嚅道:"你了解她吗?"
"我吗?,他脸一热,掩饰地说,"你说一号公路的事么?我支持她。"
"你不了解她!"女儿轻轻叹了口气。她察觉出爸爸心里在掩藏什么东西。
"你不会明白的。"他转脸望着窗外。
"爸爸,你为什么要胆怯呢?"她激动地说。
他愕然。微微颤抖着的手,沉沉地压住衣袋里的那一条淡紫色的纱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