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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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程松平来到杜一丘房里,谈了同梁宛娴顶撞的搿,并说要开除徐见池,情绪很愤懑。他本领通天,但遇上疑难的事,还是要来找杜一丘。在他眼里,杜一丘是个头脑冷静、深谋善断而又大智若愚的人。

杜一丘上月才调来,兼管工业特区劳动服务公司--相当于内地的劳动局。他四十七岁,眉清目秀,稳重斯文,说话挺和气。

他很看重程松平。认为程松平为人鲁莽,粗人一个,但工作有股冲劲。且同老孟有过一段患难之交。当年孟老头任厅长时入了"牛栏",程松平死力保他,并推荐他进了三结合领导班子。杜一丘是孟老头派下来的。来到这里,杜一丘经过冷静分析,权衡了张弓、林宁和孟老头这两边三方的关系,他觉得应该按原则办事,慎重行事。当然啦!张、林呆不长,迟早要回香港。到头来还是由姓孟的管。但眼下又是张、林说了算。局面相当复杂,因此,他对人处事处处都很小心。不过,他心里是有看法的,他觉得工业特区放松了政治工作,竟连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传统都丢掉了。人事科也不设,政工干部没个专职的。工会、青年团反而设专人管。这还像样吗?

杜一丘听姓程的说完,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老程,一号公路工程也实在拖得太长。"他来工业特区时间不长,但已听到一号公路的事,他认为程松平确实不应该。但现在完工了,也就好了。工程拖期的事还少见吗?

"哦!"

"要表扬徐见池做得好,请梁宛娴验收。"

程松平呆呆地眨巴着眼。

见他转不过弯,杜一丘说:"你该给部里写个报告,说明由于马田港、南湾码头同时铺开,工程繁重。我们克服了人力物力上的困难,才完成了工业特区一号公路工程。"

"那个老姑婆……"他担心逾期罚款的事。

"你就请她验收。她要是不来那就不是你的责任了!"

程松平还是忧心忡忡,脸上像蒙着一层煤灰,没有一点儿光采。

杜一丘看出他心里有事。便说:"都是部属单位,这事情好说。我找林宁谈谈。"

"老杜,我听你的。"程松平推了他一下,"我请客,南山宾馆。"

通往松林湖度假村庄的石块路上。徐见池尾随着一个姑娘,缓缓地走。他频履艰难,像是跟着一个幽灵。他想往回走,可以又不得不跟着她走。

月色朦胧。白玉兰的叶影像一块破网覆盖在地上,一个个洞眼,仿若把他的身体分裂开了似的。他感到一阵寒栗。

她停在湖边的柳树下,水光粼粼,映照出她那微微发胖的、还是匀称的体态。她在等他走近来。

"你害怕吗?"她冷冷地说。

"我这不是来了!"

"靠我身边来,怕我吃了你?"

"你有话就说好了!"他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挨近他,伸出柔软的手搭在他肩膊上,丰满的胸脯贴着他那粗实的臂膀。他吃惊地挺直身子,一股冰水从脖子往脊梁冷下去,毛孔儿都悚立了起来。可手肘上却感到那样烫热,像烙着一块火炭似的。他很不自在,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

"哦,你冷了!"她好像已察觉出他在发抖。她把整个身子都紧贴着他,几乎是压住他了。他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的发香,她那烫热的脸蛋已贴着他的脸颊。他心跳了。

一霎眼间,他冷静了。用手推开她。

"子茵,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

"我变了吗?"她的眼睛闪现出惊喜的光。他竟还没有忘记自己。

"变了。"

"我不是已经死了!"她悲哀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从黑幽的坟穴里探出半个身子来。

她从香港来,就住在松林园度假村的竹节屋里。一排木板钉的平房,板壁涂白色皱漆,屋顶是用竹枝点缀过的,古雅风趣。室内的设备却很讲究。她很希望他到房间里坐下来喝杯热奶茶,谈谈压在心底里的话。可是,一碰着他那警惕的目光,她就害怕了,话到唇边又吞了回去。她自己也不明自,她渴望着见他,可又这样的害怕。

今晚,她有事要找他谈,当然是很紧要的事。她想,这有什么,就象做生意同顾客洽谈一样,一个曾经是同学的顾客。可是,她才开口说了几句话,他却使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在他心里,她是死去了,但又没有死去。于是,她宛如给抛下冰河里一下子清醒过来,恢复了原来的自己。

"一个人无需要虐待自己。"他说。

"你还在恨我!"

"……""他默然地盯着地上的一棵青草。

"你在可怜我了!"

"看来你还算清醒。"

她凄然一笑:"只要你把我看做是个人,我已感到满足了。"

"难道你自己把自己看成是一件商品?"

月光下,她的脸刷地发白了。她浑身寒栗,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倒在地上。她赶忙扶着身旁的那棵柳树,她觉得出现在眼前一丝儿的亮光倏地熄灭了,那张破碎了的网又纷乱地裹着自己,一圈儿一圈儿地捆首,几乎给窒息住了。他啊!竟然是这样地看自己。

柳枝儿轻拂,晃动着一湖碧水。他象从柳梢儿的颤栗里感到她心里的颠抖。出于一种对弱者的怜悯心情,他不忍心再说下去。只默默地望着满浮着皱纹的湖水,仿若整个大地都老得皮肤打满了折皱。

……那年,他俩下乡当知青,就象是等着期满获释似地过日子。不久,几个女的都陆陆续续地回城里去了。临别时,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红着眼圈儿对她说:"没办法,只好将就这班禽兽,只怪我们没有个阔爹妈!"她吃惊地望着对方那双红眼圈儿,泪水从脸颊上小河似地流下来。"你怎可以这样啊?"

后来,她妈妈病倒了。她可不能带着一张嘴回家里吃高价粮。她又看见那双红眼圈儿……她终于逃脱不了这个命运,将就了这班禽兽。为了妈妈的病,她用贞操换回来一张回城证。这是什么样的商品交易啊!

她感到羞愧,感到空虚、恐惧,仿若世人的眼光,一刹那间都变得如此冷酷,象一把把刀刃往她脸上刺去。她感到对不起徐见池,却又不冀望得到他的原谅。她希望他恨自己,就当她已经死去。有两回,他从乡下回城找她,想当面把话说明白,她忍痛躲开了,每次按到他的信,她睁着泪眼,看了又看。有时在梦里还念着信里写的话……可是,她竟又忍心不见他的面。而当真离开了他之后,她才明白自己失去了幸福,失去了最可珍贵的一切。

她嫁人了。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不考虑。女人都得有个丈夫,何况她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只因为结婚时他发现她不是个姑娘!

婚后的痛苦,才又使她醒悟过来,觉着自己还应该活下去,但得远远地离开他。她爬过了边境线上的铁丝网,跑到香港去了。几年来一直渺无音讯。在他的心里,她确实已经死去……

这回她突然出现在白龙湾工业区,而且是专程拜访他来的。

她象是安静下来,温和地笑道:"要是你不介意,这点小意思算是我对你的赎罪!"她递给他一个"势力士"表。

他瞪着她手上那块闪光的东西,眼睛红火,脸上却冷冰冰地说:"你挣来的饯不容易,还要我扔到水里去吗!"

她苦笑了,"你还是那个脾气!"

"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

她想了想说:"你同程松平闹得很吗?"

"你怎么知道?"他警觉地问。她怎么会认识姓程的,而且清楚这些事。

她不作正面回答,继续说:"他找杜经理,要给你点颜色看。"

"你找我来是说的这些吗?"

她笑笑:"不完全是。我只是想给你知道,他屁股有屎,找姓杜的好弄块桌布掩遮一下。"

"哦!"他摸不透对方话里的意思。

夜色里,她的眼睛象一双猫的夜眼,异常敏锐地在他的脸上搜索着,哪怕是他脸上肌肉一丝儿轻微的颤动。

"他上两回在香港买机械设备赚了钱,在公司入了股份。"她说得平和自然,诚恳得使人不能不好好地考虑。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在公司里有股份。"

"你的意思是……"

她想了好一会儿,燃着了一根烟,说:"他这个人,塘虱头,又滑又硬。你别去惹他。不过,也不用怕他!"

"他这回要倒霉!"

"是吗?"

"现在是个什么形势,不是那个和尚打伞的年月了。"

"我也是这样想。"她的声音变得更温和了。

他顿时感到惊讶。他在这朦胧的夜色下,听着她时起时沉的声调,感觉到一支水银柱在不停地升降,变错地变换着温度。他摸不准这种变化,犹如盯着舞池里时闪时现的色彩

交替的灯光。

"你吻我一下,可以吗?"她挨近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她胸脯发放出来的热气,和怦怦的心跳声。她那柔软的、鲜红的嘴唇已移近他面前,觉着了她短促的呼吸响奏出来的频率。他顿时浑身火热,血液全都往头上涌。然而,就在这一霎眼间,他惊愕地退后了一步。

她顿然地沮丧了,变成了完全另一个人。她张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凝望着他,"你就不能宽恕我吗?只吻我一下,我永远不来见你了!"她突然哽咽住,"见池……"

"谢谢你!再见,子茵。"他猝然扭转身,走了。

她倚着柳树,掩住脸失声地哭泣着……

舞厅里,透过黯蓝的灯光,传出来"迪斯科"的急促的节奏乐声。

南山宾馆。

一座六层高的堂皇瑰丽大厦,面临大海。西面是旅游服务中心,曲廊、小艇、绿色的地板,五颜六色的太阳伞,别具一格。往前走是清雅的碧涛别墅区,一座座双层西班牙式庭院,屋顶盖着蓝色的、棕色的玻璃瓦,玲珑剔透。花园里繁花夹道,玫瑰、夜来香、含笑、墨兰、茉莉和艳丽的杜鹃。那几株富贵竹翠绿茂盛,宛如出水的碧玉镂雕,呈现出一派华贵兴旺的架势。香港人是最讲吉利兆头的,对这摆设当然是感兴趣了。

餐厅设在地下,临海的露台镶着银色的栅栏,宛如悬在空间的一道白玉堤。绿底白花的地毡象块云彩落在地上,金色的水晶吊灯璀璨华丽,绿色的壁灯光却那样柔和,配上荔枝木色坐椅,洁白的桌子,使整个大厅给人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

餐厅的左边是一间别开生面的小间,墙壁、地板全镶着雪白的瓷片。靠墙是一格格水池,清波盈盈,石斑、白鳝、龙虾、生蚝和螃蟹,全是活鲜鲜的。过那边是一叠不锈钢丝的银白色的铁笼,关着黄猄、猓狸、水鸭、鹧鸪、斑鸠、山猪和各种颜色的蛇。海味山珍,色色俱备。香港人周末兴致勃勃地乘着飞翔船过来,吃一顿山珍活鲜便又回。这算是他们时兴的旅游生活。他们两人坐在临海那边的席位上。

程松平兴致很高,他点了几个菜,五柳石斑、炸鲜蚝、脆皮鸡、白灼虾和炖水鸭。要了瓶法国"人头马"威士忌酒。同杜一丘对酒畅谈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不一会酒瓶见底了。

再来一瓶茅台。酒入口,程松平便直摇头,"差劲!"

杜一丘笑笑,"到过香港口味就不同了!"他听人说姓程的调来这里之后刮了一大把,上回到香港补充机械设备,刮了的钱,在那边公司入了股份。是真是假,还得有个证据。查无实据的亏吃得还算少么?不过,在这五颜六色的海边是得注意这香风臭气的。当然,也不要大惊小怪,因噎废食。他认为自己不是个思想僵化的人,但也决不是个放弃的。不过,瞧程松平那个宽绰样儿,一瓶"人头马"就得付一百五十港元,太过份了。

"小意思。来,祝你万事胜意。"程松平举杯,带着点醉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