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南方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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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肚里清楚,杜一丘这差使是块肥肉。看他省城家里的陈设够寒伧。他家在村的几个侄儿、外甥也还在抓锄头,为什么不借个机会,通通转来工业区吃国家商品粮!一人得道合家升天嘛!唉,他这个人有时聪明得很,有时笨得似根木头。手里有权也不去使。要是这块肥肉落在我程松平手上,那不穿金带银才怪呢!不过,杜一丘是关心他的,有时多说了几句也是为他好。他是孟老头的人呀!因此,杜一丘怎个说他也不介意。

"你少喝点好!"杜一丘说。他在考虑程松平是不是变得有点自由化了。

一阵酒醉肉饱之后,程松平的话就更加滔滔不绝了。

落地玻璃窗外,黑色的海面上渔火点点。远远的天际垂下了一串串璀璨的灯花,元朗那边灯光亮了。风停了,潮涨了,海浪轻轻地卷上了沙滩。

程松平望着夜空上的一片浮云,轻掩着半圆的月亮,地下忽地昏暗了:"老杜,你看这天色风向?"

"不明朗!"他吸了一口烟,"前些时报纸上冒出兴无灭资几个字,多使人高兴!可眨眼间又石沉大海。"

"一个小水泡儿!"

"这干旱天气,能冒出这个水泡儿就不简单了。"

程松平不以为然地笑道:"难道成得了大浪?"

"说不定白浪滔天!"

"哦!"他若有所悟地自忖道:"对,痛快!"

杜一丘听了不无感慨地问自己:"萧瑟秋风今又是……"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在堵着,很不舒畅。来工业特区才个多月,他耳闻目见许多新鲜古怪的事,有的简直是不敢去想。比如在外资厂和合资厂里,党的领导还要不要?工人阶级的领导还要不要?人们想的是什么?没有钱赚,资本家会来投资吗?人家不会到台湾、新加坡设厂去?他说不出深刻的道理。可总是感到这里许多事情过了头,出了格!就说今晚喝"人头马"洋酒,严格点说也可以算是过了头。

"好诗,好诗!"姓程的仍然沉浸在诗意中,兴致极好。他仿佛回到了那年枪杀大黑猫,吃"龙虎凤"的日子里似的,眉飞色舞。倏地他吐口唾沫在漂亮的地毯上。唉,眼下可倒霉透了。什么都要讲文化技术,业务学历,完全是捉了老鼠就是好猫的世界。农村讲富裕,商业讲利润,工业也讲赢利,连他妈的行政开支也讲财政包干。住公家宿舍也要安装上私人的电表、水表,楼梯口路灯也接上用户电表的线……还有个优越性没有?这不倒退了?难怪人人各顾各,经营安乐窝骈。他一时兴起,拍了老杜一下肩膀说:

"你看这风向怎个变化?"

"要观察、分析、等待。"他凝视着门外路旁竖着的一块木牌子说。

灯光下,木牌上的大字很显眼:"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哦,金钱、生命!"程松平重复地念着。

"中间是个等号。"

"金钱就是生命!"程松平恍然大悟。脑门上立刻闪现出一个非常熟悉的句子:政治就是生命!这不是在唱对台戏吗?"高,高见!"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杜一丘眼睛一眨巴,露出一种忧虑的目光,像在问:"你明白了么?

"他妈的,什么工业特区,钱就是命,为了钱去卖命!"程松平倏忽地兴奋了起来。

杜一丘依旧忧心忡忡地侧着头,说:"出租土地、出售厂房、工人同资本家做工,洋人当厂长老板,用洋机器,进

洋原料,讲洋话,使港币,看香港电视,听邓丽君流行曲,原材料进出口免税……这是个什么世界?我们还剩下些什么?全都是空头的,主权也是空的。唉,酒也是法国"人头马"香……"

"对,对!全都说对了……"程松平听得入了神,惊叹对方理论水平之高。他很想发点议论,说几句有重量的话,可又说不出来,喉头给一股香醇的味儿哽住了。唉,"人头马"确实是香醇够劲呀!

杜一丘看见他感触不深,便进一步阐述,"这些事情都要我们用脑筋去想一想,多问几个为什么,要替我们党分忧啊!"

"他妈的,干了几十年社会主义倒过来给资本家做工,这革命白做了!"程松平俨然是工人的代言人了。

杜一丘严肃地说:"这说明四个坚持太重要了。"他轻轻咳了一声,"要在实践中发展四个坚持,在这里还要坚持独立自主。"他认为,倘若不"坚持",自己这个副总指挥是坐不稳的。

"对,要敢于突破。突破四个坚持。这是新的历史时期的新突破。"程松平终于抓到机会,大加发挥一番。

杜一丘眯着小眼睛,轻轻地摇动怀里的咖啡。他认为程松平的话说出格了。可是能这样深刻同情和理解他的话的人并不多。因此他没说什么,反而感到有点儿陶醉,飘飘然的。他心里泛起一股甜味,觉得程处长的声音是这样悦耳。谁说我们这些人没创造发明呢?谁又认识这个新突破的历史意义呢?唉,时代不同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历史对他杜一丘来说太不公平了!他望夜雾浓重的星空,感到一阵荒凉孤独,仿佛什么也没有了,连身上也是赤条条的。就像一只猴子被关在孤岛上任人展览似的。突然,他胸中冲出一股怒气,火辣辣的。他急忙闭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待他睁开眼时,心中那缕飘忽不定的光又亮了起来。啊!那是海那边香港的灯火!他顿了一下脚,望着墨绿色的花地毯,终于感慨了起来。

"唉,一块被出卖了的地方!"

"租界,历史上又出现了这一块新的租界!"程松平象是有了个重大发现,兴奋得把坐着的钢椅摇得吱吱地响。对了,为什么不在这个题目下做一篇长文章呢!他妈的,什么招标,承包合同,罚款,统统是资本主义的货色,还有什么合同工制,什么职务工资、浮动工资,什么考试制,通通不是变相滥发奖金?还不是资本主义的红利?全都是从香港那边搬过来的破烂货。

"要替工人讲话!"杜一丘说得很明确。

程松平禁不住兴奋了起来,"我要亲自向孟副部长面陈。老杜,你得帮帮我。"

他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海风吹拂,空气里带若一股咸味,仿若给人身上披上一件厚厚的衣服,沉粘粘的感到很不舒畅。海那边的灯光巴眨巴眨的,宛如一群水晶大厦,透明蓝亮。灯光隔得这么近,又似离得这么远。他的眼睛陡地睁大了,明亮了。他竟然惊惶了起来,对岸的灯光这样明亮。

灯光渐渐地暗下来,红的、监的、彩色的灯泡闪亮闪亮若。程松平脑门一闪,象荧幕上闪跳着一幅圈图画、女人、大腿、莲蓬地脱衣……香港夜总会。他怄意地在回味……

突然,他霍地站了起来,浑身热呼呼的,象灌满了蒸气,胀臌臌。他得立刻赶到松林湖竹节小舍去啊!她今晚住在那儿……

杜一丘回到房里,一头倒在床上。他喝多了点,头有些晕。放心,他不会喝醉。只有那一回,他确是喝醉了……

"四人帮"倒台那晚,人们兴高采烈。他凭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却感到很突然,心里空虚得很。他喝醉了。醒来之后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耽怕酒后失言。

今晚他高兴才喝了两杯。好久没有这样痛快过。可是,洒过之后他却又感慨万千。人在世上是应该自足点儿,程松平当的官不小了,卖饭票的当了处长,该满足了,得提醒他在这方面没什么好计较的。看现在这个势头!样样都讲文化技术,学历科班,本科和专科也分得这么清楚。什么职务工资,业务考核,民意选举,职称等等。这些都不打紧,不蹲这个庙坐那个寺,一样是菩萨。可林宁好象越走越远了,对干部也来这一套改革,你不是经理、厂长就没这份职务工资。要是我杜一丘考试失败一旦不当这个副总指挥,不是从身上割去了一块肉!这行得通吗?符合组织原则吗?

这些天,几间工厂才投产,工厂的资方代表竟然向劳动服务公司辞退四个工人,说是没具备合同上规定的文化技术水平,杜一丘没敢力争,因为这几个工人都是经他过目的。这还算个什么经理,连安排几个工人也不行!这不是把就业安置的权都卖给人家了吗?还算什么社会主义?资本家就这样神气,合同上的条条就这样神圣不可侵犯?受得住这鸟气吗!这不我是经济领域的自由化,简直是出卖了主权!这是什么天色气候?

他打开台上的电视机。没一点兴趣,又关掉了。他早就听说香港放的电影多是性爱、裸露、谋杀和床上戏。有一段时间,他晚晚看电视到深夜,也没看见有裸体女人出现过。后来才知道香港政府不允许电视台放裸体的黄色影片。当然,电影院里比比皆是。因此,他这黑白机子就不用亮到午夜了。

今晚,他心情复杂还有另一个原因。前几天劳动服务公司来了个副经理,才二十七岁,大学经济管理专业毕业,叫张小戈。人很精灵,办事还练达,口齿伶俐,样子也颇英俊。他是张弓的孩子,还是副总理照顾张弓夫妇点名调来的,很有来头。

他知道,是林宁提拔张小戈当副经理。如果光是看张弓的面子,这倒不要紧。然而,林宁不是这号人,他不拍马屁。那么,为的是什么?小戈年青、懂业务、会说英语,是接班人,这都是理由。但他想的不是这些,而是从政治上去考虑。他觉得劳动服务公司这样重要的人事部门让一个青年掌管是不放心的,弄不好会变成个自由职业介绍所,什么人都可以进工业区里来。金钱就是生命,干活是为了多挣几个工钱。这还了得?

在张小戈来的头一天,杜一丘在一旁仔细地观察。问他有对象了吗?怎个分派来白龙湾的?为什么不跟爸爸到香港去……小戈回答得很坦率,还说爸爸认为他来这里好,可以学习到一些新东西。杜一丘留心地听,看不出对方坦诚的神情里有任何一丝儿的虚伪。

他有意考察一下小戈的办事能力,便把最近外资厂辞退的四个工人扔给了小戈,"你看该怎个处理?"

"哦!"小戈看了那份辞退名单点点头。瑞士机械翻新厂工艺复杂,没有点儿技术基础是吃不开的,难怪人家退回。

张小戈同这四名工人逐个谈话,了解他们的文化水平,除一人成绩太差之外,其他三人送到省城重型机械厂学习半年。那一个便留下安排做其他杂工。一只死猫到他手上竟变活了,而且大家都高兴。

杜一丘心想,这小伙子是个人才。这一回也算帮了自己的忙。

可没想到张小戈对往后招工的事要求很严,一律得考试。还不时拿出这件"死猫"作为典型,他听了嘴上没说,心里感到不大舒服,觉得这年青人傲气了些儿。因而就更加坚定起用程松平的决心。话说回来,还是这工业特区办得不对头,要是在内地,哪个工厂敢退工人回劳动局,计划分配下厂的工人能随便退的吗?还要这计划工作干什么?要是我一辈子也不分给你一个招工指标,看你还敢不敢捣乱?这里,工厂是外资厂,即使是合资也是厂董事会决定一切问题。厂长权力很大,可以决定由谁来当主任和厂长助理,说到底还是林宁的事,工业特区的什么政策规定还不是经过他手上拟出来的,上面不了解情况当然批准。林老板权限不小,二千万港元以下的工程、设工厂等等,由他批准。用不着拿去请示董事会。可是,杜一丘却连四个工人也给人家顶回来,这是为什么?对了,要是早二十年那就有好戏你看了。唉,多带劲的年月……

他拿起茶盅喝了一口带着点甜味的荔枝红茶,手背碰着了口袋里的一封信,要他想办法安排她的一个同乡在工业区,那人是副省长的拐弯侄子。他看过那张简历,字写得歪歪斜斜,一行字至少有两个错别字。我的天,初中毕业程度!"教育革命"培养出来的,只晓得多下大粪种甘蔗,能认得几个字!要进这儿的工厂得考试,而且又是个吃农村粮的。唯一的办法是先送他去别的厂学习。唉,他越想越烦。

这鬼地方,连工人的命运也出卖给了人家。试问这天下是姓社的还是姓资的?

他杜一丘能熟视无睹吗!